城外荒郊,一座孤坟静立。
纷纷扬扬的纸钱如雪般漫天洒落。
方宁跪在墓前三叩首后,挺直背脊,盯着碑文,吸吸微微发红鼻子,怅然一笑,声音坚定而低沉道:“师父,我先不去父亲的坟前祭拜啦,怕他见了我生气。您九泉之下若见到他,替我说一声,我要违背对他立下的誓。我要查明真相,揪出元凶,为他、为母亲,还有您报仇雪恨。这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念想,不死不休。好啦,我不多留啦,时间紧迫,给您买了平日最爱吃的桃花酥、欢伯酒、糯米鸭,您吃好喝好,梦里继续教我几招,助我成绝世高手。”
说罢,她拖着一身疲惫,疾步回到师徒二人的住处。
天色渐晚,层云遮月。
院子里全是打斗时留下的杂乱,她无心清理。
眼下事态不明,与其惶惶度日,不如以攻为守。
她来到枯井边,按下机关枢纽,井水里立刻升上来一个精铁制成的六寸大小的方正盒子。
盒子表面数不清的纹路纵横交错,或斜或直,或深或浅,形状各异,像星罗棋布的星宿,看似繁杂无序,实则陈列有章。
父亲被害前,曾亲手将盒子交给她,并告诉了她开启方法,以及里面装的是《步天歌》部分的手稿。
这个盒子由已故的鲁班传人所造,车碾不碎,斧劈不裂,内藏多层机关,一旦开解方式错误,将会对应出不同的反击,错误五次后,内里自毁。
“如果步天歌落到那帮人手里,我宁可先毁了它!”
父亲决绝的眼神至今仍历历在目。
方宁按照记忆中的口诀,沿着缝隙小心地扭动着盒子。
辗转几次,盒子中央部分咔嚓几声脆响,接着从中间一分为二,拉出一长方形暗格。
她立刻取出《步天歌》手稿回到房内,移灯坐下,仔细翻阅。
父亲留给她的《步天歌》,只有目录部分,但却至关重要,是解读后续密文的关键。若无此录,其他无用。这也是为何多年来,他们父女不断被人追杀的原因之一。
说是目录,其实非普通简单的字文,而是需要纵横比对,逐句逐字拆分详解的密语。
方宁早就背下了经父亲改版后的《步天歌》全稿中的文字部分,虽缺少星图比对,但根据目录找到每一页所记载的正确方位并不难。
她记得父亲提及,《步天歌》有六页已在多年前被取走分往六地牟利,目录中也有清晰标记,决计先从这六页着手,顺藤摸瓜,找到幕后主使罪行的证据。
方宁静下心,细细审视,可刚读几句,便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三垣中本应代表正北方向的紫薇星,在这里却改变了方位,彻底违背星图规律,也与自己当初熟背的版本不同啊。
父亲瞒着她又做了修改?
方宁压下疑虑,继续查看。
然而,再读下去,就连紫薇星北方的奎宿,也被写成了亢宿。
方宁深知父亲做事做工谨小慎微,绝不可能犯这种错误,她自己也不会记忆错乱。
那便极有可能是父亲有意为之。
也许是想用它传递、藏匿什么消息?
方宁皱紧眉头,恍惚片刻,突然眼睛一亮,醍醐灌顶的重新组合目录上的字文,心中默默念着:“三垣依旧代表方位,但在几处刻意的改动下,二十八宿如今成了镜像,方向完全相反。父亲是想用镜像后的星象,来指出那六页里的方位!”
可念着念着,她又忍不住泪如雨下。
父亲这是在给她提示。
若父女二人能安然无恙的保住手稿活下去,便放弃仇恨,不问过往。
可父亲算到自己恐难逃一死,料到按她的性格,必不会苟活于世,便早早做好预备,助她一臂之力。
方宁深吸口气,将悲凉与缅怀吞进肚腹,取来地图仔细查验,最终确定了一个第一个位置。
昴宿,西南方向,江洲城。
夕阳的光柔和缱绻,将方宁赶路的疲乏消解不少。
她一身素色襦裙,未施粉黛,只是将青丝挽成簪罗髻,便已显得容光焕发,明艳动人。
她原是容貌上乘的女子,先前为了与师父避世山林,装作乡野女子,一直在脸上抹涂暗色的粉黛。
如今出世,为达目的,自然不会再藏着掖着。
逃亡时,方宁与父亲曾路过江洲城,知道这座江南名城自古出美人儿,现以歌舞乐技闻名,其中名气最大的属“容悦坊”,常有各地富商豪绅慕名而来,一掷千金。
当然也是最快探明江洲城黑白势力,官商来往的绝佳去处。
此类坊楼,必有专门的龟公去各处寻觅合适的女子,或坑蒙拐骗,或说服签契,总之绝不放过一个机会。
所以,她赶到江洲城后,直奔最繁华的大街,特意在容悦坊附近寻了个小铺子,简单吃点粥饭。
果然,不稍片刻,两个衣着光鲜的男子笑呵呵的向她走来。
其中高个子男子一屁股坐到方宁对面,胳膊支着桌子,倾身主动搭讪,“江洲城从未见过如此貌美的娘子,不是本地人吧?从何处来啊?这顿,哥哥请了。哎,怎的吃这么简单?”
说着,他冲店小二招手,示意再来几个菜。
方宁咽下手中最后一口温茶,扫了眼来人腰间的木牌,见上面刻着“容悦坊”三字,露出个腼腆的笑,忙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哪能让大哥破费。多谢大哥好意,桌上的粥足够了。”
“不碍的。哥哥有钱。”高个男大手一挥,豪迈在桌上扔了一锭银子,“小娘子是来投奔亲戚的吗?认识路吗?哥哥带你去?”
方宁脸上露出一抹哀怨与无奈,“不。我家在隔壁县,出身贫寒,父亲想将我卖与一个七十多的老头子,我不乐意,寻了机会逃出来。我不想回家,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必须找个合适的地方养活自己。江洲城容悦坊举国闻名,每年源源不断地为宫里教坊送去乐人,那里的娘子,皆是倾国倾城的良家娘子,最下乘的乐女,一曲也值十两,更有甚者能被达官显贵看上,飞上枝头变凤凰。我想着去那里谋一口饭吃,但据说门槛很高,不知大哥可能引荐?若来日赚了钱财,定报答大哥。”
两人显然没料到方宁对“容悦坊”感兴趣,相视一笑,一副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意外之喜。
高个男狭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对方宁语气更加可靠温柔道:“可以啊。哥哥我总去。包给你办成。”
“真的?”方宁瞪大了眼,激动的掩不住笑,但转瞬又丧气的低下了头,心虚道:“可我什么也不会。”
“哎呀。不怕。有专人教导。何况小娘子里天生聪慧,一点就通。”高个男摆摆手,拍着胸脯保证。
“好。多谢大哥。”方宁开心的点头,三两口喝完粥,抱着包袱起身,对高个男殷切道:“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