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问谁人能够相依过一生
即使将前途通通牺牲
也肯茫然辞去不必再伤心
远去却原来亦不必追问
只要忘情忘爱相依过一生
孤单中仍然可找到你心
跟我极近
——《谁可相依》苏芮 1985
2.
晨光熹微,陈家贵原路返回。
昨日的一番打算让陈家贵心潮澎湃。一夜之间,他在脑海中经历了从白手起家到功成名就的全过程,人生落点时的花天酒地与软玉温香,让他恨不得卷起袖子立刻就干。
出了检查站,陈家贵四下张望,周边拉客的摩托车党立马会意,脚趾夹住人字拖,用力往后一蹬,引擎轰鸣,甩起一路烟尘朝陈家贵驶来。
“老板,去边度?”几人身未到,招揽的声音先到,唯恐谁落了下风。
“南岭村,一蚊得唔得?”
“两蚊。”
陈家贵正讨价还价,一通拳脚交加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伴随着的哀嚎声有些耳熟。陈家贵循声望去,看到两个壮汉正往树林子里拽一个人。
“贵哥,救我。”
这尖细的一嗓子,让陈家贵确定是和明朗无疑了。一个南岭村的外地打工仔,住在陈家贵家的出租屋,房租一直提前交,平日里规规矩矩的。人长得又白又瘦,男生女相,嘴巴很甜,一见面“贵哥长,贵哥短”,让陈家贵印象很深。
“一蚊,得得得。”
“唔使啦。”
陈家贵甩下摩托车拉客的人,往和明朗这边快步走去,就这一会工夫,和明朗又被人拖行了好几米,平时干干净净一人,此时蓬头垢面,狼狈不堪。
“你们干什么?”陈家贵厉声喝道。
其中一名壮汉看到是陈家贵,赶忙拍拍另一人,停下脚步回答道:“贵哥,你不记得我了,我是金厂的保安小刘。这小子昨天偷了我们头的摩托车,让我们一晚上好找,好不容易逮着,怎么都得教训一下。”
壮汉松手后,和明朗也不敢跑,颓然地坐在地上,像条被到处驱逐的流浪狗,可怜巴巴地看着陈家贵。
“车找到了吗?”陈家贵问道。
“找到了,在那。”一个壮汉指指锁在电线杆上的黑色摩托车。
“坏了吗?”
“好像没。”
“你们头知道是他干的吗?”
“不知道,还没来得及说。”
陈家贵一摸兜,拿出两张十块,往两人手里各塞了一张,“这样,车原封不动地给你们头送回去,人你们现在就放了吧,随便编个理由交代,改天我请你们喝酒。”
两人对视一眼,点头同意,都是打工仔,事平了,好处拿了,犯不着较真。再说,以后还要在南岭村混,能卖村长儿子一个人情,怎么都不觉着亏。
两壮汉走后,陈家贵说道:“起来吧。”
和明朗忸怩半天,继续坐在地上不肯起来。
“走不走?不走我走了。”
和明朗只得两只手捂着屁股,挣扎着站起来。陈家贵拍开他的脏手一看,裤子破了碗口大的一个洞,露出里面鲜艳夺目的红色内裤。
“哟,本命年啊。”陈家贵捂着肚子笑,临了不忘戏谑道。
“才不是。”和明朗羞愤地说道。
陈家贵怕陈仁达又扔录像机,暂时寄存在罗伟杰的房间,身上的双肩包此刻空荡荡的,随手把包丢给和明朗。
和明朗满脸通红,垂着头跟在陈家贵身后,肩带低低地挂在手肘上,背包正好挡住裤子上的洞,走起来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屁股。
“贵哥,我会尽快把钱还给你的。”和明朗嗫嚅道。
“收了你几年租,这点钱不用还,你倒是说说怎么回事?”陈家贵是知道和明朗的,胆子特别小,谁说话大声点都能吓着他,哪里是敢偷摩托车的人。
和明朗不说话,陈家贵停下脚步回头瞪着他,把他吓得一阵哆嗦,才支支吾吾地把事情说了出来。
三年前,和明朗从浙江仙居来到南岭村,应聘到一家金厂做首饰加工。虽然是生产线唯一的男工,但和明朗心灵手巧,技艺娴熟,做出的首饰是所有工人中最出挑的,颇受客户好评。
和明朗任劳任怨在同一家工厂干了三年,差不多到了升职加薪的时间了。然而就在上个星期,和明朗正在做工,突然腹痛不止,一股强大的气流即将喷涌而出。和明朗顾不得手上的活,起身冲向厕所,等他回来,操作台上的金手镯不翼而飞。
和明朗吓坏了,赶紧通知了保安,一群人四处寻找了一天,依旧一无所获。最终,丢失的责任只能怪到了和明朗的头上,工头将和明朗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又罚了快一年的工资后把他开除。
工厂的门口,和明朗久久伫立,赤日炎炎,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想到自己身上没有一分钱,不仅家中外婆的药费没了着落,连回乡的钱都凑不齐,委屈、不甘、愤怒交织在一起,从心底升腾而起,直冲天灵盖。
这时,和明朗瞥见工头的摩托车停在门口,锁没有上好,竟鬼使神差地踱步过去,乘人不备,推上摩托车就跑。
这些事发生没几天,和明朗却恍如隔世,他往后仰了仰头,把眼泪硬生生憋回去,说道:“我天天工作十几个小时,让客人身上穿金戴银,让老板挣得盆满钵满,辛辛苦苦一年到头,为什么会落得个两手空空的下场。”
和明朗闲时爱看杂志,再拮据每月都要硬抠出三块来买《青年文摘》,说话四字成语一个一个往外蹦。若是文化人,恐怕会感同身受“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可面前的陈家贵,胸无点墨,遇上事该骂骂,该打打,有气当场撒,有仇当场报,哪会伤春悲秋。
“你真是条大番薯,怎么不多长个心眼,你以为个个都想着你好啊。”
“可我从来没有害过谁。”
“就你那胆,害得了谁,把人车骑走算你这辈子做过最大胆的事了吧。话说你打算怎么处理摩托车,卖了换钱?”
“没,我打算藏起来,让工头找不到,急死他,谁叫他骂我贱种。”
陈家贵还以为兔子急了要咬人,正期待着和明朗放大招呢,结果就听到了个屁响。但转念一想这恐怕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叹了口气安慰道:“换个工作就是了。”
“我有个偷盗的记录,哪家厂还会要我,没了收入,我我我……”
和明朗想到未来愁云惨淡,急得直把脑袋往路边一棵树上咚咚撞。陈家贵赶忙走过去伸出一只手,搁在和明朗红肿的额头上,大力把人掰远点。
“算了,别进厂了,跟我混吧。”
“跟你?”和明朗一脸茫然地看着陈家贵。
“对,跟我。”
“好。”
在没谈工钱,没说工作内容的情况下,陈家贵招到了自己的第一个小工。
陈家贵走到南岭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到了商业街。
这条不足两百米的商业街建成有四年多,依托附近工厂,如今已是方圆几里人流量最大的商区了。整条街招牌林立,旌旗招展,花花绿绿得像农村唱戏的大舞台。一大早小商铺陆续开张,老板们逐一登场,各显神通。
米面杂粮,糕点零食这类,摊头上堆得满满当当,塑料小风扇挂上一条丝带,哔哔旋转着,驱赶苍蝇的同时,也向顾客摇摇招手。
老鼠药、蟑螂药、蚂蚁药这些小动物杀伤性武器,门口高悬个高音喇叭,放着“老鼠药,家家用得着,上夜吱吱叫,下夜硬翘翘”。
跌打药、大力丸这些功能药品,通常是不看广告看疗效,店主人满身腱子肉,手上一块砖,一遍一遍运气,只等人围观。
发廊按摩这类生意,外行看最为简单直接,费不了什么劲,内行看最为用心曲折,玻璃窗里靓女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经过长期训练,把把是勾魂摄魄的刀。
这条街上有好几家铺子,连同铺子上的出租屋都是在老陈家地皮上盖起来的,没人不知道。陈家贵一路晃悠过去,不时有人过来,递根烟塞把瓜子,站着东拉西扯几句。
租自家铺子的老板们更为殷勤,远远瞥见陈家贵,马上丢下手里的活往外走,甚至嫌身体迎接得不够及时,脑袋先探出来喊一声:“贵哥,早晨。”
陈家贵欣然享受着“贵哥”的尊称,一一祝福:“老板,恭喜发财。”
等一条街都打过招呼后,陈家贵往最外头的早餐铺要了两份蛋肉肠粉,招呼自己走到哪,他就跟到哪的和明朗坐下来。对面是陈家贵打算收回的铺子,整条街基本开张了,这家依旧大门紧闭。陈家贵也不着急,大口吸溜完肠粉,叼着根吸管喝豆浆,静待事业的起点朝自己敞开大门。
时针指向十点,对面发出咔咔声,铺子门板被一一推开,出来一个满脸横肉,身材魁梧的男人。男人名叫熊大兵,是这家熊记面店的老板,他手里拿着件黑胶围裙,正往赤裸的上身上挂,脚上一双高筒水鞋,踩得门口松动的地砖汤汁飞溅。
陈家贵起身走过去,对男人说道:“熊大兵,能跟你商量个事吗?”
“讲。”
“这个铺子年底就到期了,我有点用,想说能不能提前收回来。”
熊大兵这个店位置不错,卖的是西北拉面,量大便宜。照理说应该生意兴隆,可不知道是南方人吃不惯面食,还是他在门口摔面的样子太过凶神恶煞,店里总是门可罗雀。
折腾了半年挣不到钱,熊大兵心生退意,提出退租,结果陈家贵的母亲张细妹不依不饶,漫天要价,熊大兵谈不拢就放弃了。现在陈家贵跑出来说这么一通,让熊大兵这个西北大汉有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感觉,心中顿生不满。
熊大兵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乳臭未干的陈家贵,以及背后弱不禁风的跟班和明朗,说道:“要是我不同意呢?怎么招,你和这货打算用暴力让我退租?”
陈家贵在这条街上还没有人跟他这么说话,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和熊大兵口中的“这货”对视了一眼,才发现了问题所在。和明朗根本不会吃辣,刚才非要学陈家贵往肠粉里滴辣油,结果吃出眼前这副唇红齿白,眼中含泪的可怜模样。
此前陈家贵一句“跟我混”,让和明朗误解为收保护费,尽管心里很怵,还是按住屁股大洞往前跨一大步,挺胸抬头地给自家老大长长志气。
陈家贵完全没想到熊大兵和和明朗会这样理解,又好气又好笑,他把和明朗拽到身后,说道:“日光日白的哪有什么暴力,确实是我自己想做点正事,要用自家铺子。”
“认真的?”熊大兵从北方过来讨生活,听不懂本地人说的“嘢嘢嘢”,只是本能地觉得陈家贵整日在街上晃晃悠悠,招猫逗狗,到底没干过正事,就算是房东,也配不上街上这些老板喊他一声贵哥。
“绝对认真,我没有让人吃亏的习惯,作为补偿我赔你一个月的房租。”
“三个月。”
“两个月”
“行,口气挺大,你个小屁孩说话能算?别过几天你妈又找上门来,逗我玩呢?”
退租本来正中熊大兵的下怀,白拿两个月租金更是意外之喜,只是熊大兵想起陈家贵母亲张细妹骂骂咧咧的样子,心中还是疑惑。
然而陈家贵似乎比熊大兵还害怕张细妹,为免夜长梦多,当下就把押金和赔偿一股脑给了熊大兵,并说好三天内搬走。
事谈成,陈家贵却不敢回家,在和明朗的出租屋躲了三天,直到熊大兵卷铺盖走人,一切木已成舟,悬着的心才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