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短篇小说《深海秘境之旅》

沉坠,沉坠,一直沉坠到最深处。阳光下的蓝色海面渐渐远去,海水的压力压得我动弹不得,涌动的暗流撕扯着我的身体。我的肩膀先触碰到冰冷的海底,然后是头,最后是整个身体。我的坠落激起一片浑浊,四周的鱼群先是观望,然后簇拥过来围观我这只外来入侵物种。

密集的鱼群中,两只海豚不停鸣叫着,声波穿透了我的躯壳,撕裂了我的灵魂。它们将我从海底托起,然后朝大海的更远处游去,阳光彻底消失在视野中,当我再次看到东西时,我发现一大群螃蟹围在我的四周。其中一只用钳子刺破了我的左手食指,用冰冷的语气说:“血糖正常!”

一只巨大的章鱼推开熙熙攘攘的螃蟹群游到我的身旁,一只粗壮黏滑的触手缠绕着我的右臂,越卷越紧。半分钟后章鱼说:“115,70,血压正常!”

章鱼缓缓爬上我的身体,将触手上的吸盘吸附在我的胸口上。又几分钟过去,章鱼说:“心率正常!”

“这是什么药?”我在恍惚中听见了海豚的声音。

“治头晕的!”螃蟹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一边用螯刺进我的身体,我只能一动不动地任由他们摆布,紧接着螃蟹用螯夹住了我坠海时受伤的肩膀。我感觉很痛但动弹不得,在恍惚中听见了海豚和螃蟹争吵的声音。

“你都没说明他的病情,就直接让他住院?”海豚咆哮道。

“说过了住院后再完善检查,这些事情你做不了主,我们得遵循患者的意愿!”螃蟹说完,继续用力夹着我的右肩。

“醒醒,你住不住院?”螃蟹的呼喊声快把我的脑子震碎了。

我竭尽全力睁开双眼,但四周却是一片漆黑,平时刺眼的太阳在这里却只是一个黄豆大的模糊光点,我闭上眼点了点头。

当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病房里,两个朋友在阳台上讨论着今天午饭吃什么,头顶的吊瓶在重力的作用下缓缓滴着,仿佛永远都滴不完,朋友见我醒来就喊来了医生。

“我们给你做了初步身体检查,发现你的身体指标没有任何异常,你的昏迷很可能是心理疾病的躯体化导致的,但我们给你输了一瓶生理盐水后你的情况却有好转。我们建议你继续住院完善各种检查,做个核磁共振,再做个甲状腺检查,当然这些检查也无法排除精神疾病,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就得做好长期吃药的心理准备,我们医院没有精神科评估,在心理方面无法诊断,请你去专科医院看看。”

我在朋友的建议下办理了出院手续,一直在这里住着没有任何意义。我向领导请了一周病假休息,然后坐上了回家的高铁,一个人住院肯定是很不方便的。

我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挪到火车站,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不太像病人,但这是很有难度的。我几乎是纯凭意志力上的火车,找到自己的座位后就支撑不住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把我摇醒,一头抹香鲸对我说:“你下一站该下车了!”

抹香鲸说完,它臃肿的身体就挤到另一节车厢去了。火车到达目的地后我随波而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四周数不清的鱼儿来回穿梭着,作为一个内陆人我是不认识海洋生物的,同时也不会游泳,我像塑料垃圾一样被鱼群卷来卷去。直到在一扇门附近被我的父母接到,这场幻境才结束。

我们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医院。我在父母面前尽可能表现出坚强的一面,虽然现在的我虚弱到连上下楼都需要被他们搀扶。大医院的医生还是很靠谱的,他们对我的病症进行了判断。给出了两种可能,一种是躯体化障碍,另一种是某种罕见的免疫系统疾病,如果是后者,我将命不久矣。

住院是必然的,我被安排到神经内科住院部。办理住院手续时护士问:“谁是病人?”

“我!”我回答道。

护士有点惊讶,因为在一家三口中,我面容憔悴的父亲才看起来更像病人。

“你妻子怎么不来?父母这么大年纪还陪你来看病。”护士一边登记住院信息,一边小声问我。

“我还没结婚呢!我才23岁。”我苦笑着回答道。我知道自己长得比较老成,但在对方提问的瞬间,我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人影,那是曾与我朝夕相处的姐姐。我们已经两年没见面了,曾经的一切都被淡化了。我们现在每天只在微信上保持着“天气如何”“工作如何”的寒暄和“早上好”“晚安”“吃饭了吗”之类的问候,我很清楚她还有自己的生活和家庭。

医院新住院部正在装修,我被安排在由木板和铁皮搭成的临时住院部里。空间并不宽敞,但也算不上拮据。我的病友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只有我一个年轻人躺在病房里。

1号床住着一个与我父亲年纪相仿的男人,他得了脑梗。他的女儿说他已经是癌症晚期,脑梗只是并发症而已。他每天靠止痛药缓解着自己的病痛,如今的他已经看淡了生死,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不怕死,我只怕说不了话麻烦家人。”

他的女儿比我大不了多少,但已经是一个三岁小孩的母亲,她很勤快,每天都会打扫病房的卫生。

2号床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他在一所中学的食堂做后勤。他的病情并不严重,是不明原因导致的腿痛,用了很多种药都没有效果。他每天来医院像上班打卡一样,每到输液时间就从工作单位赶过来,上午的针打完了就在医院附近的餐馆小酌一杯,然后再回来打下午的针。医生多次劝他不要喝酒,但他仅以减量来妥协。

4号床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太太,她得了脑血栓。我刚住进来时她已经基本痊愈了,她是一个积极乐观的人,经常向我们推荐她学习的养生之道,我来后的第三天她就匆忙地出院了,原因是放心不下家里的几盆花。

我住在3号床,病房里躺着的唯一年轻人。上了年纪的人总爱与年轻人交谈,或许是因为与晚辈交谈可以展现自己的人生阅历以实现自我满足,也可能是可以从年轻人身上找到自己曾经的影子。

我在他们之中无疑是备受关注的焦点,他们经常会询问我各种问题,关于我的工作、学业、未来规划和婚姻家庭等情况。我尽可能在他们面前保持自己志存高远的形象,经常大谈自己的人生理想,但我深知只有理想但没有付诸行动的人和彻底对自己的理想失去信心的人才会在别人面前大谈人生理想。

这种疾病并不痛苦,只要我能耐住性子一直一动不动地躺着,它就翻不出多大的浪花。但人活着怎么能一直躺在床上呢?虽然人们确实总会想摆烂,但一直摆烂的人,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现在昏睡成为了我的日常,我的灵魂在幻境中四处游荡。每天早晨上肢的刺痛会将我从睡梦中唤醒,那是螃蟹在抽血。

章鱼蠕动到我的床前,用触手按住我的腿,“把腿用力向上抬!”

我照他说的做了,感觉大腿肌肉一阵酸痛。然后他开始敲击我的关节,以检测我的膝跳反射。

“反应很正常,看来你得的不是那种罕见病,你可以放心了!”章鱼说着松开了缠在我身上的触手,我发现它的触手上并没有吸盘,这说明它并不会吸食人血。

“你有感觉什么不舒服吗?”章鱼问我。

“头晕!”深海的水压快把我的大脑挤碎了。

章鱼点点头,转过身对身边的螃蟹说着什么。螃蟹转身离开,我又回到了我的病床前。

“你干什么?”我有点紧张。

“打针!”螃蟹冷冰冰地说。

“能不打吗?”我有点不情愿。我一直对打针很抵触,原因是小时候体弱多病,家附近有个诊所,大夫的医术不知是否高明,但打针技术绝对是一流,痛得铭心刻骨,以至于现在我一来医院就会感觉双手隐隐作痛。

“把针打完头就不晕了!”螃蟹说完就扎了我一下,手法绝不亚于当年的那位庸医,如果不是我身体动弹不得,我早就逃跑了。

几天后海面上传来水花声,一个轻盈的生物扎进水里游向深处,她的速度极快,在水中卷起一大片气泡。她来到我的身旁,带着独特的花香,那是一只漂亮的美人鱼。她轻轻摇晃我的身体,我睁开眼看着她,先是诧异然后恢复了平静。是啊!这里是深海,怎么会有人愿意潜下来救我这具尸体呢?

我极力掩饰着自己内心的失落,生怕伤害到眼前这只美丽的生灵。但我依然在她的眼神中发现了一丝歉意,虽然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

她轻声呼唤着我的名字,给我打了我这辈子最温柔的一次针,结束后我也回报了我这辈子最真心的一个微笑。

美人鱼拨开海水轻盈地游走了,游向阳光下的海面,我目送她离开,直到海面重归平静。我为她祈祷着,希望她永远不会变成一只挥舞着双螯、横行霸道的螃蟹。

每天从病房走到卫生间是我仅有的运动,十一假期即将来临,住院的患者已经出院了一大半。剩下的大部分都是病重者和老人。我在走廊里一步步向前挪,现在的痛苦不是病情没好转,而是那支治头晕的针,我感觉针头似乎断在体内了。

我路过走廊中间的某间病房,里面传来一阵阵抽泣声。我寻声望去,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安详地躺在病床上,护士正在收走旁边的各种仪器。旁边一位中年女子掩面哭泣着,浑身颤抖地喊着:“妈...”

一位老人从我身旁路过时叹了口气,“唉!解脱了,不用再受苦了...”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生命的逝去竟然如此平淡。没有哭泣和喊叫,没有捶胸顿足。路过的我就像一个畏罪潜逃的杀人犯,这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怎么会变得如此冷漠?

殡仪馆的车很快来了,大家纷纷躲进自己的病房,我躲在角落里,从窗帘缝隙往外看,一大片鱼群托着一条大鱼游向海面。

十一假期刚开始我就离开了医院,带着我那治不好又不要命的怪病。我尽情地享受着假期来之不易的清闲时光,就在我躺下看手机时一个电话打了过来,那是来自公司领导的慰问。

“没什么大问题,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不会影响工作的,我刚出院还没有完全康复,现在还在吃药。我打算康复后再去上班,现在回去如果工作时间晕倒了也会给公司添麻烦,感谢领导关心,等我病好了会更努力工作的,领导您先忙,再见...”

领导挂断了电话,手机屏幕也熄灭了。

如果这是视频通话,老板一定会惊讶地发现,手机屏幕上的倒影哪是我自己?分明是一条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