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这份心情总有一天会遗忘(三)

“啊,香弥,你回来啦。”

回到家时,母亲刚好要出门,她穿着丧服。

“我回来了。”

“正好,我现在得出门一趟。你爷爷的妹妹,哦,你没见过,她去世了,我要去守夜。你哥要是回来了,也帮我跟他说一声。”

“知道了。”

“我可能会回来得晚些,晚饭放冰箱了,你用微波炉热一下再吃。点心也在冰箱里。”

“嗯。”

“我会赶在你生日前回来的。”

“嗯,别被发现了。”

送走母亲,我上了二楼,进到自己房间,放下包,换上运动服,下楼。打开冰箱,里面放着一个装甜甜圈的盒子。带着盒子能冷藏成功吗?我一边默默吐槽一边打开盒子,拿了一个看起来热量最高的,跑步需要补充能量。

我走到客厅桌子前坐下,吃着甜甜圈,家里安静极了。我家是随处可见的普通家庭:父亲拼命工作;哥哥上午去大学,下午打工;这个时间点母亲不在家的话,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他们平凡地活着,每天像普通人一样快乐。父亲总是对着年龄最小的我念叨:“十几岁,正是最快乐的年纪嘞。”那语气,好像已经对自己狗屎般的人生死心了一样。

这时,我突然想起客厅角落放着收音机,于是起身走过去,打开。平日里,母亲喜欢边听广播边做家务,所以我每次到家时收音机总是开着。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比起安静无声,广播更能让我平静舒心,同时也能屏蔽其他多余的声响。打开收音机时,里面刚好在播与战争相关的新闻,最近到处都在说这个。

口中的水分被甜甜圈吸收之后,我又渴了,于是从冰箱拿出牛奶倒入玻璃杯,饮下。小时候我意外地喜欢喝牛奶,所以比一般的男孩子高。遗憾的是,我却对高个子擅长的运动完全提不起兴趣。

可能是饿了,所以甜甜圈显得格外好吃。人吃东西,说到底是为了活下去。

可能有人会觉得:要是觉得人生无聊,岂不是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但对我来说,自杀这个选项不存在。死亡当然是恐怖的,并且就算现在死了也只会更无聊。我死了,顶多被前桌田中那样的家伙吐槽“真行啊你”,然后结束,仅此而已。我的死毫无意义。

休息了半小时,甜甜圈也消化得差不多了,我关掉收音机和灯,拿出运动鞋穿上,出了门。在家门口做完跑前拉伸后,我开始跑步,适应之后一点点提速。每天都是一样的路线,朝山的方向跑,没有任何犹豫。跑起来后,身体除了累,还有一点爽快感。

跑步过程中,我脑子时而放空,时而会想些事情,想的大多是怎么从无聊的日常中挣脱出来。从中学起,我在跑步中就想到了很多摆脱无聊的点子,并且一一实践了。比如,试着跟坏学生有样学样,突然去参观社团活动,或者让音乐填充自己的生活。每样我都尝试到极致,直到发现“这些也不过如此”,然后再次对自己失望,重新开始跑步、想新点子,如此反复。所以,这次做点什么好呢?

严冬中跑步的感觉,跟学校田径队的练习差不多,非常考验耐力。但到二月下旬天气回暖后,就很好跑了。

我一般是在田间小道上跑,以铁塔为标记点,跑到铁塔就返回,跑了将近一个小时。

返回途中,要是状态还不错,我就跑进半路上的一个森林,做最后冲刺。穿过一段没修的土路后,映入眼帘的是一段破旧的柏油路。沿着柏油路再往前跑,能看到一个公交车站。这个车站就是我锻炼的终点。

由于长期没有使用,车站设施已经生锈发黄,变成茶色了。站牌上贴着早已失效的时刻表,无论等多久,都不会有车来。旁边是一间移动小屋式样的候车室,也失去了昔日的功能。像往常一样,我打开推拉门,走到椅子前坐下。

调整气息,等心跳平稳后,我的耳边只剩下了鸟叫声。眼前的柏油路上一辆车都没有。多年前,自从镇上修了一条环绕整片森林的美丽小路后,这个车站也开始投入使用。但曾经热闹非凡的车站,如今变得荒凉破败。

我之所以把这个车站作为跑步的终点,最大的理由就是这里没人来。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总之我不太想让别人看到我停止跑步的瞬间。跑步中或者起跑时被人看到,倒也没什么。但只有停下来的瞬间,我不想被别人看到,我只想把它当作自己的东西保存。

第二大理由就是我可以将自己心中的妄想,哦,不对,怎么说呢?只有在这里,我才可以随意幻想。在这个地方坐着,没准儿哪天会驶来一辆神奇的公交车,把我带走。这种不切实际的愚蠢想法,只有独处时,才可以想想。当然,我不会傻到以为奇迹会发生。我很清楚:在这里做梦的我,跟那些在教室里宽慰自己的家伙没什么区别,都一样的无聊至极。所以在这个车站,我不做其他任何事情浪费时间,只是静坐沉思,毕竟只有在这里,我才能不被任何人打扰,才能自由想象。每天来两次,一天中真正能跟自己独处的时光,只有这里。

无论是谁,都会有梦想中的地方吧。哦,不,梦想这东西真的有必要吗?

在汗被风吹干之前,我都一动不动地坐着。心跳一旦恢复平稳,我就知道我又要变回无聊的自己了。我起身,走出候车室。柏油路弯曲的角度甚是奇妙,左右两侧,连个人影都没有。

步行半个小时到家,发现哥哥已经回来了。在客厅简单打了个招呼后,我把母亲的话转告给了他。

“你今天生日来着?”

“明天。”

这个家除了无聊,其他一切都刚刚好,再普通不过了,我搞叛逆也没什么意义。所以刚才只应了一句,我就又回了自己的卧室。脱下运动装,换上家居服。下次的锻炼,挑战下登山吧。直到晚饭前,我都在自己房间里搜索关于登山的信息。

把人当作对手、不断创造新纪录、努力战斗,这类跟人竞争的运动,那些运动员努努力,至少可以名垂青史。我们这些普通人就不一样了,就算再怎么努力,也没有任何意义。可如果竞争对手是大自然,会好很多。那些平日里看不到的风景,用这双眼睛亲自去实地看的话,心中的某些东西或许会瞬间发生变化。当然,无论多美的风景,总有让人厌倦的一天。

有个和尚不断地登山,登山,登山,终于到达了人迹罕至之地。当搜到这个故事时,我肚子饿了,于是下楼准备吃饭。

母亲做的饭味道倒是不错。和哥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儿,我就又回了卧室。曾经有一段时间,父母亲对于我待在自己房间里哪儿也不去这件事,很是担心。但最近好多了,因为我每天晚饭后都会在自己房间里窝上一段时间,他们已经习惯了。

这次我花了近一个小时,上网查询登山需要的东西,然后再次换上运动服,下楼。

我朝客厅的哥哥说了句:“我出一趟门。”

“嗯,别被发现了。”哥哥漫不经心地回应道。

我没接他的话,走到门口换上运动鞋,出了门。

果然好冷。

但前几天更冷,不穿厚一点都出不了门,眼下这个温度还算舒服。

跟傍晚一样,我沿着同样的方向,再次迈开了步子。在家人的想象中,我每天晚上都会去视野好的地方跑步,但其实不是,我喜欢光线暗到看不清别人脸的地方。只要我待在房间,就不得不面对家人过度的关心和在意。自从意识到这点,我就像逃离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似的,特别喜欢花大把时间在黑暗中行走。

夜跑跟傍晚的锻炼相比,不单单速度变了,连路线也不一样。晚上这次,我会直接跑去公交车站,不进森林,而是沿着柏油路慢慢走。柏油路边偶尔出现一两盏居民家门口的外灯,孤零零地散落在黑暗里。

途经尚有人住的地带时,我还能放空脑子,什么都不想地跑。可天色越来越暗,视野变差,只能看到间隔很远的外灯和空着的房子。在偏僻地带,偶尔还会碰到路人骑着自行车经过,这时我会格外小心,放慢速度,改为行走。为了不被撞上,我特意戴了发光腕带。但一不留神,还是很有可能掉进路边的田里;一旦掉下去,就算呼救,人什么时候能来都是未知数。

虽然略危险,但我基本上每天都要路过这条柏油路,所以今天也顺利到达了森林。站在居民区的外灯下俯瞰,下坡路一片漆黑,顺着柏油路再走一段,就能看到公交车站。

是因为车站停运,所以才没有路灯了吗?这个车站位于两个住宅的中间,是光线最暗的地方,没有任何照明物,只有一片月光洒下来。打开候车室的推拉门后,旁边有个荧光灯开关,但我从来没有打开过,所以不清楚能不能用。

这个候车室虽然破旧,但毕竟能遮风挡雨,所以冬日里,这个候车室要比外面暖和许多。关上门后,屋里一片朦胧。我虽然看到了椅子,但看得不真切,甚至它在不在那儿我都不确定,只能凭感觉坐下。

嗯,是椅子。

盘腿坐下后,我摘掉腕带放进衣兜里。在这片黑暗里,腕带的光会干扰到我。

一片漆黑。

除了黑,这个候车室……怎么说呢?一时半会儿很难找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总之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外面微亮,再次让我觉得自己身处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与外界的无聊隔绝开来。

这里是我唯一能进行幻想的地方。一天只有两段时间,在这里,我可以卸下伪装,就这么无聊地待着。

或许会有特殊的、不知为何物的东西过来。所以我闭上眼睛,慢慢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