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区的人们知道各种鸟兽虫鱼熟稔的小路,临时搭建的封锁链拦不住一队大雁或者一群蚂蚁,自然也拦不住他们。
他们穿过山坡,游过河道,悄无声息地融入其他城区,就像一滴水落入大海,一棵草长于莽原。
无人会注意这些微小的蝼蚁的喜怒哀乐,也无人相信他们能给蓝鲸市这个庞然大物造成多大的伤害。
赵光在成为F区居民前住在E区,是“城市天空”工程千千万万个建筑工中的一员。
他要给躺在床上每天喊痛的老娘治病,治病需要花钱,于是他跑到了这座明亮又干净的大城市,找了一份最累但有钱赚的工作。
“城市天空”落成的那天,无人机在空中表演五光十色的阵列,一路洒下如雨如血的彩带,蜂拥而至的记者簇拥着项目负责人,交口称赞“意义”和“价值”。
觥筹交错的晚宴和热闹的欢庆过后,赵光去找工头要剩下的钱,工头说,上面的人还没结尾款。
一周后,尾款依旧没结,赵光和工头一起拜访负责人的家门,负责人说,公司资金周转不开,再等等。
赵光可以等,但赵光的老娘等不了。赵光白天继续跟着工头去下一个地儿干活,晚上便去负责人的家门口静坐,好像这样就能让钱早点发下来。
就这么又过了一周,治安局的人来了,不是来帮他要钱的,而是来抓他的。
他们说他“恶意讨薪”,不由分说地将他关了起来,一关就是十五天。
这十五天里,他干不了活,没有收入,老娘的药断了,床前也没人照顾。
他被放出来没多久,就没了娘。他拿着一把刀上了项目负责人的门,那里却只剩下一间空房子。
邻居说,负责人走了,去了下一个城市策划下一个工程。
赵光恨拖欠工程款的负责人,恨把他关起来的治安局,恨这座被“城市天空”笼罩着的大城市。
他想,他没了娘啊,娘只有一个啊,他该复仇的啊,可是要怎么才能复仇呢?
他找不到负责人,也找不到逮捕他的警员,只有蓝鲸市永远屹立在这里,不会跑也不会躲。
那就——报复这座城市吧!
赵光骑着自行车,来到“城市天空”的工地,脚手架和水泥板早已被收拾起来,这里简直大变样了。
但他清楚地记得他在哪里摔过一跤,在哪里坐着吃过盒饭、擦过汗,在哪里和工友高谈阔论这巨大的奇观建成的模样。
他太熟悉这里了,也太熟悉“城市天空”了,那上面流过他的汗水,他是它的万千个父母之一啊。
赵光背着炸弹,找到隐蔽在视觉盲区的支架,像猴子一样敏捷地爬了上去,将炸弹安放在固定的滑轮上。
冷风呼啸,他坐在城市的天空上,在心里无声地怒吼:“爆炸吧!”
……
陈柯抱着炸弹,一步步走向E区最大的化工厂。
她和她男人曾经都是这里的工人,她男人负责运送原料,她负责将原料倾倒进锅炉,一来二去就看对眼,在一起了。
每个月工资不多,但也足够生活,他们甚至还添了一辆小轿车,男人开车,她坐车,每天上下班代步。
但好景不长,全球大一统了,飞跃时代来临了,政府说:“要高效!”工厂们便响应政府的号召,你追我赶地降低成本,裁撤工人。
陈柯和男人被裁掉了,没了固定收入;起初每个月还能做点零工,但后来被裁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连零工也找不到了。
他们卖了房子,卖了车,卖了一切可以卖的东西,只剩下一个E区的居住资格。
终于有一天,陈柯把自己的照片挂到了网上,标好了价格;当天夜里,男人骑着自行车,驮她上了客户的门。
男人每天晚上送她上班、接她下班,日子就这么凑活着一天天过着。
直到有一天,她在屋里办事,男人在门外抽烟,却被人捅了三刀,抢走了自行车。
男人死了,凶手很快被抓获,判了死刑。
陈柯却还是恨,恨了足足二十年,久到连自己都糊涂自己究竟在恨什么了。
直到今天,她终于想明白了,她恨那个混乱的年代,恨这座令她不幸的城市,恨她受到的苦没有得到补偿……
陈柯猫似的蹑手蹑脚,将炸弹安放在工厂角落的缺口里,花白的头发反射白色的月光。
她想起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有一次踩进一个缺口,差点摔进化学池,是男人拉住了她。
她的唇角有了笑意。面对冰冷的水泥墙,她轻声说:“爆炸吧。”
……
程枫翻进C区培优教育基地的围墙,摸黑上到二楼,将炸弹藏进教师办公室旁的杂物间。
他的儿子曾是这里的学生,是他亲自花了大价钱,怀着“为儿子好”的心,将儿子送进来的。
全民大建设的时代,理工科的地位被拔升到神的高度,每个人都告诉程枫,如果孩子学不好理科,这辈子就废了。
于是,程枫和所有焦虑的父母一样,将大量资金砸进教育这个无底洞,逼迫儿子疲于奔命地卷排名,卷分数。
儿子高二那年,在草稿本上写小说被他发现了,他一面愤怒于儿子的分心,一面对儿子那过高的文科天赋感到担忧。
就在这时,一个号称能扭转孩子兴趣、提高孩子成绩的教育基地找上了他。
他满怀希望地把儿子送了进去,等来的却是儿子的死讯和一具满身是伤的尸体。
他想要去查监控,基地不让;他报警,治安局一个劲儿地和稀泥;他向法院起诉,最后败诉……
老婆怪他把儿子推进火坑,间接害死了儿子,闹着和他离婚。
程枫没了儿子,也没了老婆,只剩下孑然一身,便一个人继续上诉,继续向基地讨要说法。
他足足折腾了三年,都没有得到结果。
期间有人拿钱找到他,希望他闭嘴息声;也有人打骚扰电话,上门威胁他。
他从不妥协,也不畏惧,耗尽了所有家财,搬到了F区,却还是年年坚持去基地闹,去法院闹。
其实有时候午夜梦回,他也清楚,害死儿子的罪魁祸首是他自己,是逼着儿子往死里学、从不尊重儿子想法的自己。
可是,有哪一个父亲会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呢?
所以,他只能继续披着为儿子复仇的名义,用西西弗斯式的机械运动麻痹自己,无望地等待那个注定不会到来的公道。
但现在,这一切都没有必要了。
程枫知道,自己做了那么久的梦,也该醒了。
他老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很快就要闹不动了。
所以,事情该有个了结了。
程枫站在黑暗中,没来由地开始想象儿子死前的情形,不知那时的儿子是否恐惧,是否孤独,是否愤怒。
他忽然想起了儿子写的那篇小说,作为儿子的遗物,在儿子死后他翻来覆去地读,每一个字都背了下来。
小说的最后,逃学的孩子们在屋顶上放爆竹,拍着巴掌发出阵阵欢声笑语。
爆竹越飞越高,飞到比宇宙还高的天顶上,迸射出灿烂盛大的焰火,洒落金光璀璨的流星。
孩子们仰起稚嫩的脸,大声喊:“爆炸吧,蓝鲸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