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太晚了,不该玩到这么晚的。陈嘉策想。
圣诞节刚过没两天,又是跨年夜,上海街头的橱窗里塞满红红绿绿的装饰品,有商家用机器喷洒人造雪花,塑料质地的白色碎屑洋洋洒洒地飞舞在半空。晚上十一点多了,陈立潇的出租车还堵在延安高架上动弹不得,发来的信息带着难得一见的烦躁:你们是不是快吃完了?不如我今天还是不来了……
同事赵晓眉搂住她的脖子:“嘉策,我们来拍照呀!”
脸上的妆容在一夜痛饮和欢笑之后已经趋于斑驳,陈嘉策很小心地避过对方白色的衣领,将头挤进手机前置摄像头的小小画幅中央,肌肉记忆牵动着嘴角向上。“茄子。”
“有够老土。”有人笑着说。
“还好吧。”
“真的么?嘉策你几岁?我小学之后就没有用过茄子……”
摄影师手一抖,闪光灯在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瞬间照亮了大家脸上的皱纹和油光。“要死啊!”赵晓眉笑骂着拍了他一下,看了一眼就大呼小叫起来,“把我拍得好丑!嘉策你快来看,你眼睛都闭上了!”
昏昏沉沉地凑过去,陈嘉策试图在一群面目模糊的人头中分辨自己。这人拍照的水平不是一般离谱,连对焦都没对上,自己人一律糊到妈不认,倒是背后一排靠墙的沙发,沙发褶都给照了个清清楚楚。有人靠在扶手上调弦,手腕上挂着根红绳——或许是本命年。
灯光暗下来,手腕上挂红绳的男孩挎着吉他走上台,说这是今年最后一次演出,祝大家新年快乐。席间众人渐渐安静下来,陈嘉策握着水杯侧耳听,依稀辨出这歌是某港星在世纪初发行的专辑,唱腔里带一点点天真和困惑,还有十几年前流行芭乐特有的伤感余味,他模仿得很到位。
本命年,那么是二十四岁?他看起来好年轻,如果真是三十六,只能赞一句驻颜有术。
她被自己这个念头逗笑了。
手机屏幕又亮起来,依然是陈立潇:再过五分钟就到。
起泡酒的甜腻香味萦绕在鼻尖。在黑暗中看着亮屏总免不了有点头痛,陈嘉策突然想:我在这儿干什么呢?
赵晓眉把下巴颏靠在她肩上:“潇哥是不是赶不上了?作为老板就要一言九鼎嘛,说了要请客的,这就食言了?改天得找个机会再额外敲他一笔。”
歌曲唱到尾声,不知为何又换了一群人上来。陈嘉策拿起包,低声说:“我想先走了。”
“这么早?不一起跨年了?”赵晓眉看了看时间,“马上就到十二点了哎!潇哥说让我们等他的,还有第二摊叻!”
“有点不舒服。”
陈嘉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逃走,但这行为的确是逃跑没错。
上海这座城市好就好在人人都热火朝天,处处都灯火通明,哪怕在十二月寒冬的深夜也不例外。
新天地附近的街道上的行人或并肩或相拥,所有人都喜气洋洋,专心致志地等待着十分钟后新年的到来;而陈嘉策站在红绿灯口打了个冷颤,非常可笑地,跨年夜聚餐前一小时将将结束的会议内容开始在脑海中以走马灯的形式回放。
这是她大学时就养成的习惯:每天晚上睡觉前在脑中复盘今天做的事,哪些做得好,哪些做得不好,又有哪些是本可以做得更好的……还有第二天的计划。她喜欢计划,不管是学习、工作,或是出去旅行,近乎偏执,但总归是个好习惯,而且能帮助她保有安全感。
来这家公司上班的第一天,陈立潇就夸她工作习惯很好,做事有条理。当时她将他的话视作圣经宝典,听了这样的称赞,简直心花怒放,却还要保持谦逊,因为陈立潇喜欢谦虚的年轻人。
除了谦虚,还有上进、聪明、严谨。他自己是这样的人,所以自然而然地也偏爱这样的下属。今天的大迟到,恐怕是陈立潇三十几年人生里唯一一次在日程上失误。
有人在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是个年轻女孩。大约十分钟前,陈嘉策在那张完全对焦失败的照片中瞥见过她,是乐队的鼓手。“是你的手机么?掉在餐厅门口了,刚才在后面叫你,你都不回头。”
“谢谢。”
女孩歪着头:“不用谢。”
屏幕上有两个未接来电,分别是陈立潇和赵晓眉,想必是前者给她打电话没拨通,又让晓眉打。陈嘉策赶紧回了微信说自己没事,打字的手指跳跃飞快,抬头时女孩依然站在跟前,她这才觉察到自己的感谢似乎表达得不够真挚,于是试探着又道了一回谢,这次走心多了:“真的很谢谢,新年快乐。”
“不用谢。但是可以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吗?我朋友想要哎。”
陈嘉策愣住了。
“就是那个啦,你要是不喜欢,可以不给的。”
她微微侧身,不远处,手上戴着红绳的少年人就站在梧桐树下,五官被斑驳的树影盖住,看不分明,见她望过来,下意识地扭过头去。陈嘉策张了张嘴,试图为自己的拒绝找个温和的措辞,未及语言中枢给出答案,手机又震动起来,陈立潇终于对低效率的文字沟通失去耐心:“我快到餐厅了,你在哪?”
“……地铁站。”
“末班地铁都过了,我送你回家吧。”
“你不是打车来的么?怎么送我回家?”
他似乎并没想到这个,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可以和你一起打车回去。”
他说话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塑料膜,陈嘉策心不在焉地听着,突然从自己的衣领上闻到一股甜腻的香味,低头看,才发现上周刚买的毛衣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了一大片酒渍。她心里懊恼极了:“不用了。”
“别动。我看见你了。”陈立潇并不打算给她任何商榷的空间,在通话结束之前,大步流星地穿过马路走到了跟前,开口时带着罕见的不耐烦,情绪比夜晚的空气更冰冷:“刚才为什么不接电话?”
“手机丢了。”陈嘉策生硬地伸手介绍,“是这个妹妹捡到还给我的。”
责备总伴随着隐秘的亲昵,女孩愣了愣,抿嘴笑道:“我叫江游。”看了看身后的同伴,她决定不必多此一举了,于是挥挥手:“那,再见啦。新年快乐。”
陈立潇马上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于是也点点头:“新年快乐。”
“等一下。”
江游攥着包都打算走了,突然又被叫住,回头一看,陈嘉策已经掏出了手机二维码:“这个,我的微信。”
江游的眼睛都眯成了缝,朝不远处喊:“容靖!”
男生小跑着过来,狠狠挨了朋友一下:“你自己加吧。”
陈嘉策这回看清楚了。他手腕上用红绳挂着一枚小小的玉钱,像爷爷奶奶辈会送的礼物,说是怕小孩子命轻,须得拿个重物压一压才好。她小时候也有的,只是嫌土,不知道在哪次搬家的时候丢了。
“我叫容靖,容积率的容,郭靖的靖。”他说。
“陈嘉策。”她伸出手,像生意伙伴那样郑重地握了握。
陈立潇面无表情:“出租车到了,走吧。”
开门禁,上楼,掏钥匙开门,一气呵成、熟门熟路,陈嘉策被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脱掉鞋子和外套,盖好被子,打开空调,陈立潇甚至在床头放好了水,以备她酒后半夜口渴。
回家的车程因沉默而格外漫长,两人一路无话,陈立潇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就睡着了,叫都叫不醒,他便自作主张把她背上了楼。此时她被妥善放置在一堆暖烘烘的被褥当中,只是面容依旧疲惫,看起来血色全无。
陈嘉策是那种很需要涂脂抹粉的人,不然就显得气色不好。天冷的时候,她喜欢素着脸、涂酒红色的唇膏来上班,穿一身黑色的高领毛衣,黑色短发,一张平静无波的面孔,只等他指令,冲锋陷阵在所不辞。
陈立潇想起第一次在信大见到她时的场景。
公司靠一款明星社交软件起家,发布不过一年多,日活用户增速惊人。他去信大秋招宣讲会上演讲,台下冷不丁蹿出一个女孩子,抓着简历问收不收实习生,他说你来面试就好,她盯着他:“学长现在会亲自面实习生么?”
“如果你能进最后一轮面试,就能见到我。”
一周后,他在办公楼下再次见到这女孩,她背着包、拖了一个小小的行李箱,从信川来上海参加面试,见了他就微微地笑起来:“学长还记得我么?我也姓陈,陈嘉策。”
勇气是机会的敲门砖,而技巧是一点点逾矩的友好关系。陈嘉策深谙此道。她并不在意这人是老板,也有意识地忽略了两人年龄上的差异,叫他学长,他在这种无法无天的亲昵称谓中记住了她。
从那时到现在也四五年了。有时候陈立潇想,他应该想个办法把陈嘉策留住,涨薪,期权,什么都好……有时他又有无端的自信,他对陈嘉策有知遇之恩,公司正在飞速发展,前途无量,她没有理由走的。
某场会议开到晚上九点,所有人都头昏脑胀,空荡荡的房间室里,只有陈嘉策还在整理会议纪要,冷不丁抬头来了一句:“昨天有猎头给我打电话了。”
陈立潇心里一跳,脸上不动声色:“如果有好的机会,可以试试啊。”
“你不挽留我?”她问。
“下个月绩效考评会给你升职,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不会是刚刚临时想到的吧?学长。”
陈嘉策很少在公司这样叫他,太亲近的称谓总有拉帮结派的感觉。陈立潇像被针扎了一下,手一抖,半杯咖啡泼在了桌上。陈嘉策移开视线:“我不会走的。”
“良木择禽而栖。”
“良禽择木而栖,你开会开昏头了?”她突然笑出来,末了单手托着下巴,用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轻声说:“但凡这里还要我,我就不会走的。”
那时到现在也有一两年了。她的黑眼圈更重了,嘴巴总是抿着,好像时刻预备着发狠,梦里都微微皱着眉,让陈立潇很想把人摇醒好好问问她:你在愁什么啊?天要塌了么?
这种遐想让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指尖触到她的眉心。
“别这样。”
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陈立潇心如擂鼓,低头看她却依然闭着眼,满面倦容,只是轻声说:“我们说好要整理的。”
“嗯。”
“这就是你说的整理?”她睁开眼,换了个姿势仰卧着,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可以想想你太太,我想应该会有帮助。”
他安静了一会儿,挣扎着辩解:“不是我太太。”
“很快就是了。”她翻了个身,把脸埋到两个枕头中间,轻声说,“新年快乐,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