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3月26日,山海关,风和日丽。
那一天,海子穿戴得整整齐齐,一如去接新娘子的新郎倌。海子随身带着四本心爱的书:《圣经》、还有几本诗集。他静静地躺在铁轨上,双目紧闭,嘴角还带着微笑。火车从远方呼啸而来,从他的身上飞速碾过,瞬间,把他的身体裁为两截。一代天才诗人,就这样告别人世,悲壮地去了另一个世界。
25岁,正是青葱岁月。他还没有结婚,还没有享受过建立小家庭的幸福,还没来得及给世界留一份完整的遗书;海子就这样孤零零一个人去了远方,去寻找他诗歌中的理想世界了。
虽然海子远去了,但30多年来,人们对他的怀念从来没有停止。几乎每一年清明节,都有不少年轻人自发前往山海关的铁轨旁、或是赶到他的农村老家墓地前,为海子献花、点烛、默哀,祭奠他的亡灵。今天,热爱诗歌的青年们,仍然将这位天才诗人当作神灵一样来膜拜。他的优秀作品和短暂人生,已经成了现代诗歌史上的一个传奇。
海子是上帝的儿子。
我们宁愿相信,是上帝寂寞了,所以叫海子到天堂去写诗了。
孤独的天才
海子,原名查海生,1964年出生于安徽省怀宁县一个普通农民家庭。海子自幼聪颖过人、很讨大人们的喜爱,4岁时,海子就被公社选去参加“毛泽东语录背诵大赛”,被十里八村的乡亲们誉为神童,父母也对他非常器重;15岁海子就考上了北京大学法律系,北大求学期间,他结识了骆一禾,两人成了志同道合、惺惺相惜的朋友,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18岁时,海子开始创作诗歌,一开始,是在校报上发表出来;后来,他陆续在《诗刊》《十月》、《西部风》等刊物上发表诗歌。1984年,海子发表诗作《亚洲铜》。那首诗让他一举成名,诗中展示出来的才华,至今读来,都让我非常欣赏。
亚洲铜/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会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埋人的地方
亚洲铜/亚洲铜
爱怀疑和爱飞翔的是鸟/淹没一切的是海水
你的主人却是青草/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
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亚洲铜/亚洲铜
看见了吗?那两只白鸽,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
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他吧
亚洲铜,亚洲铜
击鼓之后我们把黑暗之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
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
海子笔下的“亚洲铜”,有双重的寓意。它既象征着贫穷祖国的辽阔土地,又形象地概括着中国传统文化。海子常说,贫瘠广袤的北方,就是他心目中的祖国。几千年来,淳朴农民在这块生生不息的土地上,祖祖辈辈重复着日出而终、日落而息的苦难命运。那里,有他的祖父、父亲,还有海子自己。
过去的历史中,不管是乱世,还是和平年代,勤劳善良的中国人民既要面对无常的自然灾害、又承受着统治阶级残酷的盘剥。诗人感同身受,对劳动者寄予了深沉的同情。作为一个普通农民的儿子,海子深爱着家乡,深爱着祖国,深爱着这片养育他成长的土地。他将那种爱浓缩成诗句,以一种“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方式,静默表达着他对土地的热爱。
他和屈原一样,都是爱国者,却也同样充满理想主义情怀。
而理想主义,其实是一个带有悲剧色彩的词语。
海子勤于笔耕,是个高产的诗人。毕业后,他留在校报编辑部工作,业余时间,海子就像一个拼命耕田的牛一样,一天到晚趴在桌子上写诗,废寝忘食,身体瘦得皮包骨头。他专注而投入,倾注了全身心的激情、力量与心血,夜以继日。从1984年到1989年,短短五年时间,海子留下了多达200多万字的作品。
但总体而言,生前的海子名气还是很小。当时,他很不受待见,只有很少一些诗迷偶尔读他的作品。他的诗作并没有在大众范围内传播开来,只在一个非常小的圈子中流传。他写了很多诗歌,其实仍然得不到发表。
他渴望成名,渴望得到更多人的认可欣赏。他将工资中的一大半拿出来打印诗集,一大捆一大捆自费地寄到全国各地。然后,没有哪个出版社愿意出版海子的诗。绝大部分时候,他付出了巨大心血,换来的却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个诗歌狂热的年代。当时的诗人恒河沙数,遍地出现,随处可见。中国大地到处都是“诗人”。在大学校园、酒店歌厅,甚至农村撒尿的草地上,都有人写诗。当时流行的是“朦胧诗”、“第三代诗”“口语诗”……一类。舒婷、北岛他们早已声名显赫,芒克、顾城等人也比海子影响力大。那时候,除了海子身边的朋友,少有同行关注他,哪怕是像谢冕这么全面的诗歌评论家,也从未在文章里提及过海子的名字。
他孤独而寂冷,想寻找知音,却发现知音难觅。
他不要命地勤奋写诗,却得不到多少喝彩和掌声。
在创作生涯中,他收获更多的,是别人的冷嘲热讽、和无情打击。
但海子在他一个人的王国里,仍然自我欣赏、自命不凡,拼了命地写诗。
1988年,在海子的生命中,是个重要的年份。海子怀揣着几万行的诗篇,周游全国,绕长江南北、长城内外走了大半圈。他来到四川成都,怀着朝圣一样的心情去寻找知音。他渴望有人能读懂他的诗,以及他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成为莫逆之交。在成都,一个诗人请海子吃饭,烂醉如泥之后,当面盛赞海子的诗歌才华,夸他的诗是“融合了东西方历史文化的宏大叙事”。海子一听,兴奋得不得了,像个孩子一样欢呼雀跃,以为找到了知音。没想到几天之后,那个人在报纸上发表了篇文章,将海子奚落得一文不值。
海子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自己推心置腹,把别人当真诚的朋友看待,却没想到成了对方的笑料。
正如在他的《桃花时节》所写的那样:“一群群野兽舔着火焰/走向没落的何故尽头/割开血口子。”
诗人寻找知音的真诚愿望,却受到现实生活无情的嘲弄。
那一年,还发生了另一件让他撕心裂肺的事情。在BJ,芒克、杨炼和唐晓渡等人合伙搞了个“幸存者俱乐部”。那时候,芒克等人已经颇有名气,海子在他们面前,其实只是小字辈。海子抱着激动的心情,兴高采烈地去“幸存者俱乐部”拜见那些前辈,渴望得到那些前辈的表扬与赞誉。但令他完全意料不到的是,“幸存者俱乐部”的成员们,读了海子长篇累牍的大量诗作后,将它们贬得一无是处。
海子哭了,一瞬间,他感觉天崩地裂。
他原以为,前辈们会为他的过人才华惊异、并给予鼓励,没想到,收获的却是截然相反的评价。那一次,他不可遏止地嚎啕大哭,身心俱碎,像个被全世界丢弃的孤儿一样。
海子简单、纯洁,善良却又敏感,所以很容易受伤。
爱情世界的傻子
在爱情世界里,海子是个偏执的傻子。我这样说海子,并没有丝毫贬损他的意思,相反,我觉得“傻”,正是诗人身上浪漫主义气息的表现。
1988年,在游历生涯中,海子去过XZ。在布达拉宫神圣而清澈的风景中,他发春了,心猿意马。也许是当地美景催化了他的荷尔蒙,他冲动地爱上了一个女诗人。那女人不仅有丈夫有孩子,而且年龄足可以做海子的母亲。海子居然不顾女方是有夫之妇的身份,对她展开了疯狂而热烈的追求。
有一次,海子喝醉了酒,借着醉意竟然冲到女诗人的卧室,结果自然被轰出门外,还被打得鼻青脸肿、满地找牙,在朋友面前丢尽了丑。
海子自从学会喝酒以后,一旦沾了酒,就变得举止轻浮,与平时老实巴交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
回首海子短暂的25年生命,感情经历其实是非常坎坷的。
其中,最让他伤神的,是他与初恋女友的纠葛。在他离世前的那个星期五,海子见到了初恋时的女朋友。那个女孩1987年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也很喜欢诗歌。她是海子一生最深爱的女人,海子经常为她魂牵梦绕、难以入眠。海子为女孩写了许多爱情诗,狂热起来,一口气写下过两万多字的情书。
海子在最后一次见到女孩时,女孩已经在深圳成家了,嫁作他人妇。海子见到她时,她对海子非常冷淡。那天,海子可能是喝多了酒,在女孩面前讲起了很多她们谈恋爱时的往事。他回忆起了两人甜蜜的相爱时光,又回想起两人分手时的决绝,海子冲动之下,讲了一些伤害女孩子的话。第二天早上酒醒之后,海子懊悔不已,万分自责,为自己伤害了初恋女友而感到非常愧疚不安。他不能原谅自己,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女孩,犯了很大的罪。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他的爱情,惊世骇俗,一旦投入就是掏心掏肺,然而,他的几次爱情却都以分手收场。当看到自己心爱的初恋女友穿上嫁衣,成为别人的新娘,对于单纯的海子,那是一场致命的打击。
现实生活中的孩子
海子是个天才诗人,然而,在世俗生活中,他却是个一直长不大的孩子。
海子不懂得处理人际关系,在人际交往上情商很低。
1987年,海子曾把母亲接到BJ昌平小住了一段时间。母亲在BJ住了一个多月,她对海子在为人处世人方面很有些担心。她知道海子自命清高,又缺乏社会经验,所以经常告诫海子:为人一定要谦虚低调、摆正自己的位置,虚心一点,一定要处理好和领导、同事之间的关系。
然而海子不屑一顾,他说:“别看那些人当领导,实际上肚子里‘墨水’不多,没必要和他们多讲话!”
母亲很生气,责怪海子太不懂人情世故。
孩子自知惹母亲生气了,就转移话题。母亲再三告诫他为人处世的道理,但海子总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在学校里,海子的脾气固执地像头驴子。虽然在政法大学工作了好几年,但不管是系里还是校里组织的会议活动,他一概不参加。在政法大学,考勤制度非是常严格的,工资奖金和工作考勤是紧密相连的。因为经常缺席会议、脱离组织活动,他的奖金被扣除殆尽,只剩下一点点基本工资聊以度日。
海子很穷,工资本来就少,大部分还拿去印诗集,他的生活更加困窘。他不得不依靠朋友救济潦草度日。他向他的朋友一平、西川、骆一禾借了很多钱。这些债,至死未能还清。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还有另一件事情,也深深地触痛了海子。他曾经想要辞职下海,却遭到父母的强烈反对。1989年初,海子回了一次安徽老家。回到故乡时,他已经身无分文,那一次,没有像以前那样带礼物回来。他看到母亲,张口第一句话就是:“妈妈,家里还有饭吗?我很饿了!”
一贫如洗的海子,极力想摆脱贫穷。他对父母说,他准备辞掉工作,和同学一起到海南去下海。他太穷了,也穷怕了,他渴望改善这种拮据的经济状况,渴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让家里富裕起来。他真诚地向父母诉说着他的想法。
时年,海南刚刚成为经济特区,发展得非常迅速,有很多商机。海子的一些大学同学在那里打拼,混得风生水起,他们叫海子一起到海南合伙办报纸。海子看到那些同学都赚到了钱,他相信凭自己的文字功底和写作水平,做个报纸编辑是绰绰有余,自己一定也能在海南混得一席之地,并赚到大钱。
没想到,他的提议遭到父亲的严厉反对。父亲把桌子都掀翻了。
“好不容易分到一个铁饭碗,你却不知珍惜!”
“放着教师这么好的工作不做,去海南干什么?不务正业!”
“爸妈还不容易培养你到今天,想不到你却这么不孝,还要自毁前途!”
……
听到父亲凶狠的责骂,海子吓得双腿颤抖,顿时大哭起来。母亲看海子哭了,也在一旁跟着哭了起来。母亲第一次看见儿子脸上的神情,是那么的落寞悲伤。
母亲曾经给过他甘甜的乳汁,给过他饱满的粮食,对儿子最了解。但她也没料到,那一次相见,却成了一家人最后的诀别。
一个天才的绝路
海子崇拜梵高,他整个人像梵高一样惊世骇俗。他的诗也像梵高的油画一样,充满抽象色彩,晦涩难懂。海子想象力很丰富,天马行空,他架构的诗歌世界里,思维跨越时空,可以回到茹毛饮血的原始社会,也可以飞跃出辽远的银河系。
海子亲密地称呼梵高为“瘦哥哥”。
他在诗作《尼采,你使我想起悲伤的热带》中写到——镌刻一尾鱼/我住在鱼头你住在鱼尾/我在冰天雪地的酒馆忙于宗教/冻得全身发红/你头发松开,充满情欲和狂暴/我的心情逼迫群蛇起舞拥抱死亡的鹰/热带的悲伤少女/季节和岁月的火焰/你们都在十五岁就一命归天
在诗中,海子与尼采是手足情深的亲兄弟。他们的情感、思想,已经血溶于水。他们仿佛是两个神交已久的老朋友,在阔别多年之后,终于在某个小酒店又见了面,两人把酒言欢,好不痛快淋漓!
海子也同样崇拜屈原。海子与屈原之间的缘份,从他的处女作《亚洲铜》就已开始了结下了。后来,海子还专门为屈原写了首《水抱屈原》。
在诗中,他这样写到——水抱屈原:如夜打门的火把倒向怀中/水中之墓呼唤鱼群/我要离开一只平静的水罐/骄傲者的水罐——宝剑埋在牛车的下边/水抱屈原:一双眼睛如火光照亮/水面上千年羊群/我在这时听见了世界美丽如画。
从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出,海子和屈原同样骄傲、自尊心太强。海子在江水畔,仿佛看到了一个心神相交、跨越千年的知己,向自己走来。他们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屈原是中国历史上一位伟大的爱国主义浪漫诗人,端午节就发端于纪念屈原投江,这是妇孺皆知的事。屈原从船上终身一跃投江自尽的那个画面,海子认为,那是人世间最美的画面!
也许,海子此时已固执地认为,死亡,对他而言,其实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而是一种解脱。尤其是在现实生活中四处碰壁后,想要发家致富却又一直贫困潦倒,想要“扬名立万”而又一直籍籍无名。他认为,可能只有死亡,才能让自己真正载入史册。
所以,殊途同归,海子和屈原、梵高一样,选择以自杀来实现理想的“升华”。梵高用一颗子弹,来表白他对美术的真诚;屈原以投身汨罗江的方式,来表达他的祖国的忠贞不二;而海子则选择以卧轨自杀的形式,来向他挚爱的诗歌进行献祭。
三位天才,以死亡,来完成了理想主义者的生命绝唱。
愿仁慈的上帝,温暖三位天才的心灵!
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一个令人向往、充满理想主义情怀的年代。我深深地怀念那个年代,如果有机会,那是一个我最想回去的年代。那时候,产生了无数优秀的作家、诗人、电影人、艺术家。八十年代的很多知识分子,还没有被金钱的铜臭味污染,也不会向某些势力献媚,他们不畏惧黑暗、敢于抗争,还保留着纯洁的理想主义精神。那个年代,为我们奉献了莫言的《红高粱》、古华的《芙蓉镇》,以及留下了路遥讴歌劳动人民的史诗《平凡的世界》。那个年代,张艺谋的初期电影,还真实记录着农民的命运……
海子以他的死,给八十年代的诗坛,画上了一个悲壮的句号。
海子自杀的噩耗传来,他的诗迷失声痛哭。人们为他的突然离去伤心落泪、扼腕叹息。人们难以置信,海子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他的父母、同事、和深爱着他的读者朋友。
就像是戏剧一样,海子一死,他的作品马上结集出版。读者们惊讶于他的惊人才华,对他顶礼膜拜,几乎捧到神灵的高度,作品一版再版,畅销的不得了;生前对他视而不见的诗坛同行和评论家们,也突然重视起海子诗歌的价值,对他盛赞不已,甚至说“海子是继但丁之后一位真正的伟大诗人”,溢美之词,不绝如缕。
一个诗人,居然要以自杀,来换来的他的显赫声名,这是何等的悲哀?
海子离世后,他生前的朋友西川专门写了几篇文章纪念海子。在一篇文章中,西川表现得很有社会责任感,他呼吁青年们一定要珍爱生命!生命只有一次,异常宝贵,如同孔子所言“身体毫发,受之于父母,不敢有丝毫损伤”,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和打击,一定要坚强面对,千万不要选择以自杀来逃避现实,那既是自己的悲剧,也是对父母家人的不负责任!
海子的人,真诚朴实;海子的诗,纯粹干净。
在我眼里,海子确实是一个诗坛百年难遇的天才,称得上是一个时代真正的理想之子!
愿诗人不再如此潦倒;愿有志于文学的青年不再绝望;愿我们的时代,千万不要再发生这种悲剧!
感慨万千,化作最后的祝福——海子,在天之灵,请你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