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朝阳从紫禁城的角楼旁冉冉升起,倒影折射在角楼下静静流淌的护城河上,波光粼粼。
而在紫禁城的西南,北京城阜财坊的箔子胡同里,三座庄严的广亮大门坐北朝南而设,这里便是大明朝的三法司所在地,因每座广亮大门都有两扇门板,三座共计六扇,所以民间也常称之为“六扇门”。
大理寺作为大明朝的最高司法机关,衙门位于三法司的正中间,其东侧是都察院衙门,西侧也是刑部衙门。
此时,三法司衙门南面的箔子胡同里早已是人山人海之象,大理寺衙门仪门前甬道的两侧以及一堂前的院子里也都挤满了赶来听审的人群。
而头戴六合帽、一袭淡绿色交领深衣的朱翊钧就在人群的前排;他身则围站着李如松、李如桢、骆思恭还有东宫管事牌子张维。
本来朱翊钧身边的随侍太监是客用,张维作为东宫管事牌子,每天都要处理一堆的宫务,很少在朱翊钧身边露面,但是客用作为侍奉朱翊钧讲读的展书太监,今天不能带,得留在重华宫应付朱翊钧的老师们,朱翊钧原本是想带着孙海的,可未曾想,张维这次却主动要求跟来听审,想必,是因为他净身前曾在胡宗宪麾下听用的缘故吧。
李如松、李如桢、骆思恭都是身着曳撒,而张维则是一身仆役直身,他们分立在朱翊钧周围,意图用自己的身体替朱翊钧阻挡来自人群的挤压。
不过朱翊钧身处人群的前排,都是不怎么受到人群的冲挤,朱翊钧今天天还没亮就起了床,停了连每天坚持的晨跑,甚至冒着不孝的风险,连进宫请安都没去,为的就是占个好位置。
当然,今日人群之中的,特地赶来听审的特别人物肯定不止朱翊钧一人。比如朱翊钧的左手边不远处,就站着头戴大帽、身着深青色直裰的徐班;而在朱翊钧的右手边不远处,还站着一个头戴网巾、身着褐色交领直缀的中年人,此人便是张居正的管家游七;而徐渭昔日的旧友礼部侍郎诸大绶和翰林编修张元忭自然也在人群中,他们是今日特地向衙门告假跑来听审的。
只不过这些人,目前的朱翊钧还一个都不认识。
“咚咚咚咚~”
仪门外传来的鼓声震得耳膜生疼,约莫三镗鼓过,日近已时,两名头戴乌纱帽、身着绯色锦鸡补子团领衫、腰系花犀玉带的官员和一名头戴乌纱帽、身着青色白鹇补子团领衫、腰系银花玉带的官员从一堂屏风后陆续而出。
行走在前的两名绯袍官员自然就是督察院左都御使葛守礼和刑部尚书刘自强,而跟在葛守礼和刘自强身后的青袍官员当然就是大理寺左少卿刘思问了。
三人来到堂前,刘思问朝着葛守礼和刘自强拱手作揖道:“二位大人,请恕下官僭越了!”
“此乃朝廷法度,刘大人不必多礼,请入座!”葛守礼和刘自强回道。
刘思问这才行进到大堂主座就座,而葛守礼和刘自强则分别坐于刘思问两侧。
虽然葛守礼和刘自强都是朝廷二品大员,而刘思问作为大理寺左少卿只有从五品,但明朝制度,大理寺乃朝廷最高司法机关,是三法司会审的法定主审衙门,所以刘思问纵然官阶低于葛守礼和刘自强两人,也得坐于主座,而葛守礼和刘自强代表都察院和刑部只能陪坐两旁。
“啪!”
刘思问举起惊堂木拍打在公案上,而后说道:“升堂!”
“威武~”
堂下两班皂吏一边双手握着水火棍锤击着地面一边拖着长长的尾音唱道。
“带人犯!”刘思问再击惊堂木道。
堂院内围观的人群闻声蠕动,自觉让出一条通道。
一头杂乱仓发、身着洁白囚衣、骨瘦如柴、手脚皆戴铁镣的徐渭,赤着双脚,在两名刑部衙役的押解下,步履沉重的从仪门外行进到大堂之中。
“这是徐渭吗?当年的大才子怎么变成这样了?”
“都说那锦衣卫的诏狱进不得,如今看来,这刑部的大牢也不遑多让!”
而与此同时,院落里听审的民众则是议论纷纷。
“文长公如何变得这般模样了?”张维望着徐渭的身影口中喃喃自语道。
“你以前见过徐渭?”朱翊钧闻言对着张维问道。
“回殿……少爷的话,奴才净身前,确实有幸见过文长公几面,当年的文长公风华绝代,与眼前之景落差实在太大,故此,奴才方才作感慨状,还望少爷勿怪。”张维赶忙对着朱翊钧行礼回道。
“不妨事,人之常情嘛!”朱翊钧宽慰道。心中却已将张维的言语牢牢铭记,这徐渭是不世出的奇才,自己日后肯定是要笼络在自己手上的,本来还苦思该从何处着手,现在有了张维的关系就好办多了,朱翊钧心中暗想。
坐在堂下的刘自强脸色则青一阵白一阵,自己交代那范仁畏将徐渭收拾利落一些,就是怕京城的民众看到徐渭的样子议论纷纷,如今看来,怕是跑不掉了,可徐渭如今这模样是他自己作的,跟自己可一点关系没有啊!
在众人的注视下,徐渭亦步亦趋的走到了大堂之下站立。
“堂下所站何人?报上姓名!”刘思问道。
徐渭藏在乱发之下的双眼,从堂上三名大员的脸上一一扫过,嘴角带着那蔑视的笑,以冷淡地口吻回道:“徐渭。”
“大胆徐渭!见法司为何不跪?!”刘思问见状厉声斥问道。
徐渭轻蔑地白了一眼刘思问,而后昂起头,并不言语。
“大胆!公堂之上,竟敢蔑视朝廷命官!来人,拖下去,笞五十!”刘思问大怒道。
“这都没开始审呢,怎么就要打人呢?”
“青藤先生如今本就身子骨瘦弱,这要动大刑,这不得活活打死了?”
“早说了,这就是一帮酷吏!”
“昏官!都是昏官!”
民众纷纷交头接耳,一片哗然。
坐在两旁的葛守礼和刘自强此时亦是目瞪口呆、面面相觑,未问案先动大刑,这刘思问未免也太急躁了些吧!
而人群中的徐班,嘴角则勾起了诡异的笑容。
画面回到昨日深夜………
大理寺衙门三堂东厢,身着黑色斗篷的徐班和一身亵衣的刘思问正在窃窃私语。
“班爷!这不大好吧?!这尚未开审便仗杀人犯,这……这恐怕是会惹来非议的呀!”听完徐班在自己耳边说的话,刘思问惊呼道。
“明日是三法司会审,那都察院的葛守礼一向是晋党的忠实拥趸,刑部尚书刘自强更是高拱那厮的同乡心腹,除了如此,那刘大人还有更好的办法吗?”徐班反问道。
“可……可这……,终归……”刘思问支支吾吾着。
“我料定那徐渭心高气傲,公堂之上,必会目无法度!凡违令者,笞五十。谓令有禁制,而律无罪名者。这是《大明律》中的规定,有章可循,你何惧之有?!”徐班不耐烦的说道。
思绪回到大理寺衙门。
刘思问看着堂下议论纷纷的人群,额头却泌出一层汗水,早说了,这不是好办法嘛!
“少爷,文长公这身子骨,肯定遭不住这笞刑的,奴才求您,赶紧想个办法救救文长公吧!”张维冲着朱翊钧哏咽道。
朱翊钧没有答话,而是一脸阴沉地盯着刘思问。救?自己也想救啊!可要怎么救呢?曝光自己太子的身份?别说自己是偷跑出来的,真曝光了,让自己那老爹知道了,下场估计也好不了!况且,就算曝光了自己的身份,也无济于事,因为自己虽然是太子,但是却没有参政的权力,堂上那三名高官最多对自己态度恭敬点儿,可没人会把一个十岁孩童真的当一回事的!
刘自强微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得斜视着刘思问,心中暗自思度:这是压根不想徐渭再有开口的机会呀!这可不行,这徐渭要是死了,那胡宗宪的案子可是彻底翻不过来了!
想到这,刘自强赶紧向葛守礼递了个眼神,葛守礼却冲着刘自强摇了摇头,刘思问虽然这番行事匪夷所思、吃相难看,可那徐渭藐视公堂也是事实。而违令者,笞五十;确实是《大明律》卷二十六——刑律九篇中的规定,纵使自己是都察院左都御使,也不好说刘思问的判罚有哪里不对。
“这可如何是好啊!”徐渭昔日的旧友礼部侍郎诸大绶和翰林编修张元忭也是一脸着急。
刘思问也不管那么多,一把抓过公堂上的令牌,掷于地上,大声道:“执行!”
“哈哈哈哈哈……”
徐渭则仰着头如同疯癫般地大笑着,自己死都不怕了,还怕这些?真死了,反倒遂了自己的愿了!
“且慢!”
眼看着徐渭就要被皂吏扭押下去,一直在人群中旁听审讯的游七站出来。
“堂下何人?胆敢阻挠官府办案,是想与那徐渭同罚吗?!”刘思问训斥道。
只见游七冷笑一声,不慌不忙地走出人群,朝着大堂上的三名官员行了一礼,然后开口道:“草民游七,无官无职,现为全楚会馆仆役!”
“什么?!”
“全楚会馆,那可是江陵张相公的府上!”
听审的民众立马炸了锅。
刘思问一听此话,方才的跋扈之态也顿失,游七本身倒没什么,可他那句“全楚会馆”份量太重了,刘思问不得不重视。
朱翊钧的表情则颇为玩味起来,心中想到:当初迫害胡宗宪致其冤死的始作俑者就是徐阶,按理说,他应该是最不希望胡宗宪翻案的,可现在徐阶最引以为傲的学生——张居正通过他管家表达出来的态度却是与徐阶截然相反,有意思了……
“敢问这位游管家是觉得本官判罚有何不妥吗?”刘思问询问道。
“徐渭藐视公堂,刘大人依《大明律》判罚,并无不妥!”游七答道。
“那你为何阻挠本官问案?”刘思问继续问道。
“大人容禀。”游七朝堂上又作了一揖,然后继续说道:“虽说徐渭藐视公堂,乃众目睽睽所见,不容辩解;刘大人依律判罚也并无不可之处。然,我《大明律》卷二十八——刑律十一篇中明文记载:凡应八议之人,及年七十以上、十五以下,若废疾者,并不合拷讯,皆据众证定罪。违者,以故失入人罪论。其于律得相容隐之人及年八十以上、十岁以下,若笃疾,皆不得令其为证,违者,笞五十。徐渭骨瘦如柴、弱不禁风,应合废疾者,并不合拷讯之规。刘大人以为然否?”
“这……”刘思问一时哑口无言,只好用询问的目光投向人群中的徐班。
徐班则没有理会刘思问,而是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游七。
游七则瞥视了一眼徐班,轻轻一笑,又拱手对着葛守礼和刘自强说道:“今日乃三法司会审,不知葛总宪和刘尚书以为草民方才所言然否?”
“本官认为游管家之言颇有道理,这徐渭身体瘦弱,依《大明律》,确实不适合动用大刑!”葛守礼立马接过话茬。
“没错,本官也同样如此认为,况且,徐渭身涉要案,干系甚大,若是过于纠结旁枝末节,似乎也有些本末倒置了。”刘自强也跟在葛守礼之后表态道。
三法司会审,已有两司表态对徐渭不予追究,即便大理寺是法定主审,也不好再紧抓不放了。
听审的众人皆大舒一口气。
而刘思问则眉头紧锁,他陷入了两难之境;打死徐渭,这可是徐班交代给自己的任务,可如今都察院和刑部都表示反对,再要强行便是与法不合了,况且,张居正也不同意。
这该如何是好?刘思问脑中一片混乱,他只好再次将目光投向徐班,询问其意见。
“刘大人!”游七抢在徐班前开口道:“今日已近午时,不若先停讯,待他日案情厘清后,再开堂审理,如何?”
“这……”刘思问口中支吾,心里却明白,游七的话就代表张居正的意思,于是他便向两侧的葛守礼和刘自强询问道:“不知二位大人意下如何?”
葛守礼和刘自强对视一眼,他们都明白,刚刚张居正已经卖了一个人情给自己这边,方才如若不是张居正的干预,这徐渭现在怕是已经是一具死尸了,因此自己此番也不能驳了张居正的面子,再说,张居正突然插手,自己也要再回去和高拱还有杨博商讨一番才好计较。
主意打定,于是葛守礼便开口道:“此议甚好,那便改日再审吧。刘尚书以为呢?”
“本官无异议!”刘自强答道。
“好!”刘思问一拍惊堂木,对着堂下说道:“今日听审,暂且将徐渭带回刑部大牢羁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