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父亲在疼

父亲中风了。

70岁的父亲只剩下半个父亲了。

现在再看父亲,中了风的父亲怎么也不像父亲了,过去的父亲像一只豹子,衣服挺括挺括,头发水光油亮——梳的是毛主席的头,向后,把阔大的额头露出来,口袋中还装着小骨梳。时不时就掏出梳子梳一下。

小时候的我却特别羡慕父亲的那把小骨梳,小骨梳比我更能够亲到父亲啊。父亲如果能亲亲我,抱抱我或者摸摸我该有多好,可父亲没有,父亲不但没亲过我,也没有亲过抱过大哥二哥,十四岁的大哥曾与父亲打了一架,大哥被父亲打得脸都肿了,但大哥仍然在笑,把打断的半截骨梳递给流泪的母亲。

地肯定是种不成了。日子像搁置的农具一样生锈了。父亲的声音变了,过去父亲的声音像喇叭,现在声音像受了潮的耳机传出来的,这倒不完全是半个舌头的原因,而是因为父亲说话首先带着哭脸。比如他叫我:“三子,我要喝水。”我听上去就变成了“三子,我——要——喝……水……”这中间一停顿,一哆嗦,再加上不清楚的发音一拖,什么滋味都有。有时我会回他一句:“让你大儿子倒吧。”父亲听了会歪着嘴苦笑,涎水就挂了下来:“三子,我都这样了……你还记仇?”

我怎能不记仇,父亲的拳头硬得像铁榔头。

刚刚中风的父亲脾气依旧很暴躁。骂人,摔东西,但他打不着母亲了,母亲可以轻而易举地夺过父亲扬起来的“凶器”——他还不怎么习惯的木拐杖。

后来,父亲就不怎么骂我和母亲了。但他谈起大哥二哥他们时,还是骂他们是畜生。

其实我大哥说起我父亲时也说他是那个老畜生。我把父亲中风了的消息告诉他们,大哥二哥像商量好了的,推说他们工作忙。我知道他们的意思,他们已经逃出去了。逃出去就永远逃出去了。

那天早上,我正要给父亲倒水,母亲就走了过来:“三子,别倒水给你父亲,一会儿他不要尿在裤子上了,人越活越小了哇。”

听了这话,父亲目光变了,他愤怒地看着母亲,满头白发的母亲也盯着他。“怎么啦,你这老不死的想吃了我,你怎么不躺在那个狐狸精那里,你这时候倒知道朝我身边一躺呢。”母亲越说越得意,禁不住声音变成了怪里怪气的普通话。说罢母亲的腰身还扭了一扭,母亲肯定是在模仿着谁。

我被母亲的表演弄笑了。父亲的嘴张了张,不说话,头用力地扭了过去。我听到他的喉咙里响了一声,又响了一声,然后他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

母亲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似的走了,母亲得去打纸牌。纸牌是母亲悄悄学会的,父亲曾骂不识字的母亲是个笨蛋是个木瓜不活络,但母亲还是在父亲72岁的时候学会了玩纸牌。她依旧保持每天下午去打一场纸牌,2块钱进花园。本来认为父亲中风了她会停下来,母亲说:“我想通了,为你们庞家苦了一辈子,我想通了。”

待母亲走后,我起身为父亲倒了一杯水,父亲用尚能活动的一只手接壶来,只喝了一半杯,还有半杯就洒在了前襟上,并慢慢绽放。父亲的一行泪就滚下来了。父亲哭的样子很滑稽,一半脸像在哭,一半脸像在笑。

我从学校回家时,父亲已经应了母亲的话了,尿了裤子。母亲一边帮着父亲换裤子,一边对我说:“三子,我说不倒水给他你偏倒水给他,乖儿子啊,孝顺儿子啊。”我没有吱声。母亲可能换得很吃力,声音都喘了起来:“人要自觉一点,我病了我也自觉,这下可好了,又尿了。”

母亲给父亲换裤子的动作很大,父亲像个大婴儿在她的怀里笨拙地蠕来蠕去。一会我父亲就光着下身了,我看着光着下身的父亲目光表情,裆前的一团乱草已经变成了灰白色。要在以前,光滑水溜的父亲怎么会这样不注意形象。我把哆嗦不已的父亲扶坐在一张藤椅上,藤椅吱呀吱呀地叫。父亲重重叹了一口气。沉缓,滞重。我想替他擦洗一下,待我把水弄过来时,光着下身的父亲已经睡着了,涎水又流了下来,真的不像个人了,其实已经不像人了。

母亲说:“晚上给你大哥二哥写一封信,让他们回来。他们不要以为在外面就可以躲。躲是躲不掉的。三子,不是我有意见,你家里的也有意见。噢 ,快,三子,快给那个老东西换裤子,你家里的快回来了,看到了可不好。”

我胡乱地替父亲擦了擦,然后替父亲换裤子,他的一条腿像是假的,不,比假的更难穿裤子。换好裤子我又发现父亲的脚指甲和手指甲都已经很长了。这也一点不像他了,我记得我曾想跟父亲借一样宝贝,不是骨梳,而是父亲系在一串咣当咣当钥匙中间的指甲剪。父亲经常用它修手指上的指甲,他边修还边阴阳怪气地说母亲。当时父亲没有把它从裤腰带上解下来给我,而是给了正在掏他腰上钥匙的我一巴掌,还对母亲说:“看,都像你,都像你一样木。”

我知道母亲是不会替他剪指甲的,我只好去抽屉里找来了剪刀。我对父亲说:“我来给你剪指甲。”父亲没听懂,我又说了一遍。父亲就用好的左手把另一只不动的右手尽力搬到我的面前,像搬着一根棍子似的。我握住了父亲的右手,父亲的右手已变得说不出的怪,冰凉,又不冰凉。这只右手上的指甲长得又老又长,我用剪刀尽力地剪着,大拇指,食指,中指……

我说:“这是小时候你打我的那只手吧。你那时候下手怎么那么狠呢,使劲地打我,一打五个指印,想到这儿我真不想替你剪。”父亲嘴里嘟哝了一句,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可能父亲在狡辩。正在洗衣服的母亲说:“那时这个老东西正准备把我们母子几个都抛弃掉呢。”母亲说的声音不大,但父亲还是听见了,竟然回过头来对母亲说了一句什么,像是在呵斥。母亲甩着手中的肥皂泡沫说:“你凶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凶,你现在不要凶,你现在归我管,不归那个骚狐狸精管。”

我还没替父亲剪完指甲,我爱人回来了,她什么也没说就冲进了房间,我进房间时,她大声地说:“你把你的爪子好好地洗一洗,多用些肥皂。”我说:“已经洗了。”她头也不回地说:“再洗洗。”

清晨起来,母亲正在吃力地给父亲穿衣服,母亲经常说:“还不如把没用的一半给锯掉呢,锯掉反而好穿了。”父亲没有用的那一只手的确很是累人。我正要过去帮忙,我爱人喊住了我:“你娘叫你写的信呢。”我说:“还没写。”她的脸变长了:“你为什么舍不得你大哥二哥就舍得你娘啊。他们不是你老子生的吧。”我说:“你吵什么?你吵什么?大哥他们忙。”说着我就把她推进门里面,并低声说,叫她不要吵了。她的嗓音更响了:“他们忙个屁,你大哥一家正在青岛旅游呢。”我正准备再说,可门外面有重物落地的声音。我知道不好,父亲掉到地上了,只剩下半个身子的父亲重心不稳了。

我和母亲吃力地把父亲抬上了床。父亲似乎并不疼,他什么也不说,靠在床头,眼睛呆呆地看着墙上的相框。我问:“你摔疼了没有?”父亲不说,依旧看着墙上的相框,相框里是大哥穿着西装的照片,二哥穿着军装的照片。母亲说:“老神经了,三子在问你。”父亲好像没有听见似的。母亲又说了一句:“老神经,怕是不行了,三子,你在信中写上一句,老头子不行了,叫他们全部回来。”

父亲突然开了口:“你敢。”我还看见那已经残疾的右手动了动。父亲说完了重重叹了一口气,眼睛依旧盯着墙上的相框。母亲说:“看吧,看吧,这些可都是你的乖儿子!”父亲没理母亲,眼皮耷拉上了。我爱人飞也似的逃出了家,临走时依旧把门重重地关上了,一股小旋风把墙上的日历纸吹得哗啦哗啦响。

母亲说:“三子,你家里的还没吃早饭吧。你们为什么还不要孩子?我还能为你们带上几天呢。”

我没有理母亲:“不管她,她又不是小孩。”

母亲就抹开了眼泪:“老东西,都是你,在外面胡搞,狐狸精能碰吗,这倒好,小的都跟着受罪。”我是最不愿看到母亲流泪的。那时当父亲骂母亲把母亲骂哭了,我也是常常跟着哭的。

我心里酸酸的,从药瓶里倒出一堆药,莲子样的华佗再造丸、回春丸、活络丹。我说:“我去学校了。”

下午还没下课呢,我的耳朵就火辣辣的,我知道家里肯定出事情了。下了课,我急急地从学校往家里赶,开了门一看,父亲依旧躺在床上,我早上数好的药仍然在桌上。我低声问母亲:“怎么回事呢?”母亲说:“老东西又犯神经了,他不吃药也不吃饭了。”

我走上去叫了声:“爹。”父亲闭着眼。我用手去摸他的鼻子,他还活着。我又叫了一声:“爹,叫大哥回来也叫二哥回来,立即乘飞机回来,我去打电报。”说罢我就往外走,父亲终于睁开眼来,说:“三子,求求你们了,或者让我死,或许把我送到国外,把我治好了,我做牛做马来回报你们。”

母亲听了呸了一口,又呸了一口。“老东西,人家医生不是说了吗?没有特效药。中央首长也这么看。你吃了多少药了,二万多块钱啊,都扔下水了。”

父亲说:“吃了又没用,我就不吃药。”

我说:“不吃药?!那会再次中风,病情更重,连这只膀子也会废掉。”

父亲嘟哝说:“当初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我不再说话了。父亲依旧再问了一句:“当初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我看着这个不像父亲的父亲心里说,为什么要救你,你是我父亲呢。不救你我们就没有父亲了。好在现在还有你在面前啊。现在想起来,在医院的三天三夜真是太苦了。

父亲依旧问:“当初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母亲说:“神经病,你死嘛,你现在有本事就去死。”

晚上,我给大哥二哥写信。记得小时候总是母亲让我写信。给大哥写信,给二哥写信。可是回信总是父亲拆了看,看完了就把信摔在桌上,然后气冲冲地走了。他知道他们在信中从不问候他,尽管信封上写的是他的名字。他的大名。

我在信中写道,父亲情绪不好,母亲情绪也不好,我们都好。我爱人看了后说:“请把我的名字划掉。”我只好把“我们”的“们”字划掉。划了之后信封上就多了个墨团,我索性撕了,又重新写道,父亲情绪不好,母亲情绪也不好,我很好。写完了我问自己,我很好吗?

我又在信上继续写道,父亲经常发脾气。母亲也发脾气。我又写道,大哥二哥要是你们都很忙的话,你们就不回来。如果不很忙,就回来一趟看看父亲,看一眼少一眼了。

爱人和我吵了一架。声音很响。我估计外面的父亲和母亲都听见了。到了凌晨,我看着我爱人那样子,前几天陪她去妇产科取化验的结果时她像只小鸟,现在成了老鹰了。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我把我写好的信拿到她面前一片一片地撕了,她不哭了。

我又写信了,大哥二哥,父亲情况不好,母亲情况也不好……

我们一起走出房门时,父亲已经穿好衣服坐在藤椅上了,母亲也烧好了早饭,我想,他们肯定也一夜未睡。

母亲好像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耷拉着头的父亲反而叫了一声我爱人的名字。

我爱人回过头来,说了一声:“我和三子外去吃早饭。”

我们来到外面,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开口了:

“姓庞的,你真的挺会装孙子。”

一个星期过去了,大哥二哥依旧没有回来的迹象。我爱人很是不满,出门时带门声很重,有时她关门,母亲和父亲的身体都不由自主地跟着震动一下。

到了第九天晚上,大哥回来了,就大哥一个人。当时我正在看电视,我爱人正在打毛衣。父亲已经脱了衣服躺在床上。母亲问起大嫂,大哥说大嫂忙。母亲又问起了她的大孙子。大哥说他上学。父亲睁开眼来,大哥上前扶起父亲穿上了上衣。父亲就哭了起来,老泪一行一行地往下掉。母亲也哭了起来,最后大哥也哭了起来。

我出去的时候的确什么也哭不出来,大哥红着眼睛说:“三子,我给老二挂了电话,老二有任务,不能回来。”说着大哥掏出了一只信封,“这是我和二哥给父亲的五千块钱,你多担待一点,你爱人也多担待一点。”

大哥说:“老三,我知道你为了父亲,没有生小孩,父亲也没有几年好活了。我也很苦的,你大嫂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二嫂你也不是不知道,只有你爱人最好。”

我爱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说:“大哥,你不要给我戴高帽子,只要你们知道我们的苦就行了,这五千块我们不要,给娘。”

母亲说:“我也不要,给你老子。你老子总是问,又把钱花到哪儿去啦。想当年,他把钱都花到了那个狐狸精身上,我问过他一句了吗?现在他可好了,管事了。”

大哥说:“娘,你看你。”

父亲笑了,父亲笑得很滑稽,有点像哭,有点像笑。父亲伸出左手想接住那装有五千元的信封。

母亲一把夺了过去:“还是给我吧。”

大哥在家里只住了一夜,我让爱人回了她母亲家,大哥跟我睡。本来大哥想换母亲服侍一夜父亲。母亲说:“不要脏了你的手,你有这个心就得了。”

我和大哥都没睡,我还开玩笑地对大哥说:“大哥,你怎么这么尊敬他了,你不是叫他老畜生的吗?”大哥没有回答我,叹了口气。大哥变得很胖了,我说大哥你要当心遗传啊。大哥又叹了口气。大哥在后来的话中反复暗示我,对父亲要“放开”点。我们已“够仁至义尽”了,大哥说“他又对我们不怎么样”,我们可以说是“自己长大的”。大哥说了两遍,怕我不懂,又仔细讲了一个国外安乐死的事。大哥的意思我懂。大哥怕母亲受苦。大哥在临走时又说了一句,要母亲“放开”点。然后使劲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匆匆地走了。

我估计他是偷着来的,大哥有点怕大嫂。大哥走后,母亲把五千元交给了我爱人。她推了一下,还是收下了。这一点,也不止这一点,她很像我母亲,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进入秋天后,75岁的父亲越来越不行了。经常尿在身上。有时候在夜里,针灸过的右手和右腿都会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把床板弄得咚咚咚地响,像是在敲鼓。母亲不说是敲鼓,母亲说是老东西又想打算盘了。母亲还说,你父亲快不行了。

父亲吃也吃得少了。原先刚中风后的那会儿他一点儿也不少吃,甚至还多吃。现在他少吃多了。父亲越来越瘦了。父亲开始有点糊涂了,父亲有时候对着母亲居然喊了一个女人的名字。母亲开始听了这话就骂父亲:“老不死的,你还在想着那个狐狸精啊,我看还是把你送到那个狐狸精那儿算了。”后来当父亲再喊母亲这个名字时,母亲就用变了调的普通话答应了。

母亲的样子很让我们开心,我和爱人都会笑起来,母亲也禁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拭了一把,又是一把。母亲也老了。后来我们笑的时候父亲也跟着傻笑,父亲越来越糊涂了,有一次我们吃午饭时他居然把屎拉在了裤子上,母亲在给他换裤子时忍不住打了他后脑勺一下,父亲居然像小孩一样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整整一个秋天,家里都充斥着难闻的气味,母亲抱怨地说:“我够了,我真的够了,菩萨啊,还是让我先死吧。”

不光有这件事,这个秋天我爱人的妊娠反应非常厉害。她的呕吐声,母亲的唠叨声,父亲迷睡时的呼噜声令我惊惶不安。我憎恨这个秋天。

有一天夜里,我正在做着吵架的梦,母亲敲响了我家的门说:“三子,父亲不行了。”

我衣服也没穿冲了出来。父亲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我握住他的右手,他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握住他的左手,他左手也没有一点反应。我挠他的左脚板心,挠了一下没反应,我使劲挠了一下,父亲的腿忽然一缩,父亲怕痒,父亲还没有死。

我还是不放心,我坐在父亲的面前,想着天亮时应该给大哥打电报的事。屋子里不知什么秋虫在叫,声音很急,像一把锯子一样锯着这个夜晚,烦闷的锯声慢慢地淹没了我。我看着一动不动的父亲,忽然忆起了父亲与我的种种细节。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我想起了父亲第一次带我去看电影,第一次带我去澡堂洗澡,第一次去吃豆腐脑,第一次跟着一只甘蔗船去县城……

母亲见了我流泪,说:“三子,你是孝子,别哭了,人总有这一遭。”

外面的天渐渐亮了,父亲却醒了过来,直喊饿,他让母亲给他喂粥。

粥烧好了,父亲只吃了两口就摇头不吃了。

父亲怕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我爱人依旧孕反厉害。母亲很高兴。父亲似乎也很高兴。母亲好像还忘记了打纸牌这件事。记得她以前出去打纸牌,父亲就一个人守着收音机。如今收音机坏了,父亲也不想听了,父亲整天坐在藤椅上,藤椅已不像以前那样吱呀吱呀地响,他整天迷睡着,涎水流得更长。母亲开始给小孩做小衣服了。母亲悄悄对我爱人说,要趁早做,万一父亲去了,就没时间了。

父亲有时候还醒过来嘟哝那个女人的名字。这时母亲已没心答应父亲了。也不骂父亲了。我爱人还就此事问过母亲:“那个人……漂亮不漂亮?”

母亲说:“老东西傻了。”

不管父亲傻不傻,我爱人的肚子还是一天天地大起来了。我真担心有一天,父亲的死和孩子的生是同一天时间。我真不知道如何面对这样的生和死。或者是父亲死在前面,孩子出生在后面。或者相反——两样其实都不好。我整天都在为这个问题担忧着,有时候我听见父亲的鼾声停了,我就上前用手挠他的左手心。还没挠父亲就醒了,对我打了一个大哈欠,还嘟哝了一句,可能是说痒痒。还笑。笑得依旧很滑稽,笑得连口水也流出来了,收都收不住。

父亲死的时候是非常突然的。我们都睡着了。母亲也睡着了,母亲事后说她在那天晚上还梦见了那个女人,母亲在梦中和她纠缠在一起,最后母亲把那个狐狸精打倒在地,还拽着那个狐狸精的长发在地上拖,那个狐狸精一声都不叫。母亲就用脚踢她,狐狸精也不叫。母亲后来踢到了已经凉下来的父亲。母亲惊醒过来,发现父亲已经过去了。

我有点不甘心,我挠他的左手心,父亲不动。我又挠他的左脚心,挠了一下,又挠了一下,父亲依然不动。我又去挠父亲的胳肢窝,父亲不动。我又俯下身去听父亲的心脏是否跳动,父亲的胸膛依旧什么也没有。泪从我的眼里冲了出来,我觉得我对不起父亲,我是一个不孝之子。我确确实实做了大哥所说的“放开一点”。父亲有很多要求我都没答应他。他多少次想让我教他学走路,我都嘲笑他。

母亲也哭了,母亲哭着骂着:“你这个老不死的,就这么死啦,就这么丢下我一个人了,还叫那个狐狸精跟我打架。”我爱人也在抹眼泪,母亲说,“你回房间里去,你是有身子的人了,你保好身子就是孝顺。”

我开始替父亲净身,我用热毛巾擦父亲有点歪的脸,这有点歪的脸就像在笑,这有点笑的父亲紧闭双眼。我用热毛巾擦父亲的身子,父亲身上有很多跌伤的瘢痕,父亲就是带着这满身的学步的伤痕走的。我用热毛巾替父亲擦背,父亲的臀部上有褥疮。我真是一个不孝之子。父亲,你再打我一下。母亲见我哭得很伤心,就反过来劝我:“三子,你这么伤心干吗,他那么打你你不记得了?”母亲这么一说,我哭得更厉害了。

收殓时,母亲做了几只面饼。母亲说,你父亲是吃过狗肉的,去了阴间要打狗呢。但父亲的右手怎么也握不住,最后母亲用了一根她的头发把面饼绑在了父亲的手上。我不知道父亲到了阴间会不会把这根头发解开,把面饼掷向跟他索债的狗?父亲到了阴间会不会健步如飞?父亲死后,母亲总是梦见父亲拐腿的可怜样。而我在以后的梦中,我是一直梦见父亲是健步如飞的。

父亲在世时我一点也不觉得父亲的重要,父亲走了之后我才觉得父亲的不可缺少。我再没有父亲可叫了。每每看见有中风的老人在挣扎着用半个身子走路,我都会停下来,甚至扶一扶,吸一吸他们身上的气息,或者目送他们努力地走远,泪水又一次涌上了我的眼帘,我把这些中风的老人称作半个父亲,半个父亲在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