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拒绝了所有的开始

朗晴的外婆，八十五岁高龄的她，患有多种疾病，已经住进了医院，靠仪器和输液延续着生命。

可是最近，她却做了一件让儿女后辈们震惊、让周围的人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

她要找当年离开她的那个男人，亲口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朗晴的外公已经在三年前过世。在他生前，两个人琴瑟和谐，相敬如宾走过五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家人们口瞪口呆之余都纷纷劝阻，可是外婆的决心已定，不为任何语言所动。

外婆曾经的故事也并不复杂，在外公之前她认识了一个男人，情窦初开的两个人许下山盟海誓，可是在动荡年代，守着一亩三分薄田的他连糊口都做不到，于是想外出谋取生计，可是未曾想这么一去，就匆匆跨过了五十多年的风雨。

“妈，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还做这些事做什么？”

“你这样做，是白白让周围的人看笑话。”儿女们都说。

“他们笑话他们的，生活是我们自己的。告诉你们，不找到他问清楚，我这口气咽不下去。”外婆执拗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此生，我也只有这么一个愿望了。”外婆如此说。

也只有任她。

登报。电视。借助于网络。各大媒体。四处宣扬。将仅有的资料公布于众。

以期望能够找到外婆记忆中的他。

“外婆，你这又是何必呢？”朗晴问。

“晴晴，有些事，你现在不做，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外婆说。

朗晴惆怅地望向窗外。望向她逝去的时光。

她从来就没有勇敢过。

朗晴刚拿到大学通知书，老爸老妈第一时间就到民证局办理了离婚手续。

也好，算了结一件事。

每天家里的争吵就像在上演武侠片，家里的锅碗瓢盆碎了不知道多少荏，朗晴每天不是活在母亲的抱怨里，就是在父亲的哀声叹气中，即使是高考那段时间，耳边也会隐约响起杯子与地面接触的声音。母亲眼中父亲的形象已经从曾经那个风度少年变成了游手好闲，好吃懒做，自私自利不顾家。父母眼里的母亲也不再温柔贤惠，而是腰圆傍大，不修边幅，尖酸刻薄。

同床共枕了几十年的人，共同养育了一儿一女，但是最后为了毁掉在子女心中的形象，不惜用了一切恶毒之词，每次说起对方，都恨不得咬上几口泄愤。

“他们当年是怎么结的婚？”弟弟朗文一边抱怨，一边目不转晴地打着游戏。

父亲说：“我怎么会找到你这种恶毒的妇人，朗晴，你将来一定不要变成你妈这种女人。”

母亲说：“朗晴，你以后一定不要找你爸爸这样的男人，一定要找一个门当户对的。”

什么是母亲口中门当户对的人？

母亲给的定义是：太远的、太穷的、太大男子主义的、太娘的，都不能依靠。

军训的第一天，朗晴便出了糗。走步的时候总是同手同脚，如同机器人般机械，怎么都不对。

朗晴被教官给单独提点出来，众目睽睽之下反而更加紧张，窘得满脸通红。像一个熟透有大苹果，乱乱的额发随意飘荡，眼神像小鹿般无辜乱撞。

“谁愿意去教教她？”教官问道。

“我。”一个男生站了出来。

然后带着朗晴去墙角下单独练习。

开始的时候，朗晴怎么也不对，他一遍又一遍耐心地教着。

两个人在一起，不是她影响他，便是他影响她。

而到了最后，她成功的时候，他也喜不自禁。

朗晴成功归队的瞬间，两个人视线对撞，又急急地闪开。

他就是木杨。

大学的时光，室友们像放归天空的鸟儿，尽情挥洒着时间。而父母离婚之后，朗晴经常处于没人管的状态，只有靠自己去赚取生活。节假日大家都不喜欢上班，但是她喜欢，站柜台一天的工资是其他时间的三倍，她经常加班加点，连盒饭都很少能够按时吃上。

周末室友们结伴出去玩，而留给朗晴的节目，最多只有午夜场独自看的一场电影。

今天的放映厅，上演的电影是金城武和梁咏琪的《向左走向右走》。

男女主角的视线对望离别前，男主角决定最后再打一次电话，女主角决定再等最后一分钟。没想到居然天旋地转，地动山摇。缘分终于拗过了命运，一切的坎坷只为衬托最后那个美丽的重逢。

坚守缘份，最美妙的地方莫过于，我在等你的同时，你也恰好在等我。有时候多一份坚持和用心，就能跨越重重限制，牵住她的手。

木杨此时也坐在电影院里，他回过头看到朗晴泛着泪光的眼，突然觉得心动莫名。

从电影院出来之后，木杨和朗晴都听到了加快的呼吸声，可是朗晴一看到木杨的家乡，瞬间凉到脚底。

他在安徽，她在成都。相隔千里。

有网友将孤独划分为十个级别。低级别的包括一个人看爱情电影、一个人吃火锅，最高级别的则是独自一个人去急诊。

周末的晚上回到寝室，朗晴的肚子开始痛起来。开始以为只是饮食不规则引起的短暂不适，没有特别在意。但到了凌晨一点，她越来越无法忍受，痛得大汗淋漓，蜷缩成一团在地上打滚。

室友们全都结伴在外面玩耍，没有一个人回来。

黑暗的晚上黑黑的道路，她一个人用紧握的拳头死命地顶住肚子。四月初春的夜晚依然寒冷，她的脸上却不停地冒出豆大的汗。她对自己说，坚强一点，哭也没什么用，可是控制不住眼泪像决了堤的河水一样汹涌而出。

好不容易挣扎着到了医院，粗略做过检查，原来她急性阑尾炎已经穿孔，需要马上手术。凌晨，朗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看着不停流动的药水，和墙上时针指向的两点，眼泪再次崩塌。

泪眼模糊中却看见走进来一个人的身影，那身影从模糊再到清晰，原来是木杨。

再坚强的人，也抵抗不了温柔的照顾。

阑尾炎的前面几天都是吃流食，而到了后面几天木杨天天给她熬粥。

挑选上等的饱满圆鼓的米，锅里倒上半锅水，点上火，蓝色的火苗舔着冰冷的锅底，麻利的淘水下锅。他守着锅慢慢熬制，看着文火将一颗颗米粒煮得鼓涨稀烂，与水融合变成一锅粘稠的粥。然后给朗晴端去。

得知女儿生病，爸爸因为有事远在外地不能赶来，妈妈和弟弟赶来了。即使赶来了，也没什么用，弟弟依然坐在凳子上，眼睛盯着手机屏幕。

而妈妈呢，妈妈只顾絮絮叨叨：“晴晴，你这次吓死妈妈了。”

“妈，我不是没事吗？”

“以后没父母在身边，你一定要找个好男人。”妈妈语重心长地说，“外面那个小伙子，虽然对你不错……但是你们可不能在一起。”

“妈……”朗晴无力地喊出来。

“他太穷了，我看他的衣服都磨破洞了。不消说，这肯定是一个凤凰男。”

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寝室里的女孩脸上纷纷有着绯红的颜色。

包子和七彩、小鼠和大猫都纷纷决定在一起。

木杨也对朗晴说：“我们尝试着，在一起吧。”

她从来没有想过会在大学里谈恋爱，妈妈给的标准木杨从哪个方面看都不符合，可是心动的感觉就像咳嗽，朗晴无法掩饰。她在一天天的计较与衡量中度过每一天，刻意保持着距离，心里却是煎熬。

她不知道今后她会去哪里，也不知道木杨的今后去去哪里。

可是不得不承认，和木杨在一起的日子，是她能够回忆起来，在学校里最多的快乐时光。

在学校里的一点点小事也能让他们开心，自习课上完之后一起去学校小食堂里吃面条，图书馆看书，路边压马路，随便哪一段回忆抽出来，都有着幸福的味道。

和他一起坐在夏夜的长椅上，数着繁星，一起等待白昼的到来。CD机的耳塞各带一只，无论谁的音乐都轻声唱。朗晴最喜欢周杰伦的歌，旋律中有太多的情感投入，关于夏天关于初恋，每每闭眼想起这些人和事，嘴角都会有微笑。

木杨兴致勃勃地说：“朗晴我们以后去环球旅行吧，你想去哪些城市？”

“美国、法国、英国、日本……”

“别太贪心嘛，先选一个城市。”

朗晴正陷在美妙的憧憬中，她的电话响了，原来是郎文给他打的电话，伸手向她要五百元生活费。放下电话，朗晴的好心情也随之飘走了。原来对于未来她不能有期待，只有生活和现实，不会有人带她去看外界的世界，她也去不了外面。

如同《欢乐颂》里的樊胜美，被家庭的枷锁牢牢困住，无法挣脱开来。

而无论是从哪个方面看，木杨都不是她的良配。

她的不争气的弟弟，他的农村家庭，都是他们未来的负担。

你说他一无所有，可是能够交出心的人，又有几个？

王小波写给李银河的信里说：我和你就好像两个小孩子，围着一个甜蜜的果酱罐，一点一点地尝它，看看里面有多少甜。

当你遇到那个四目相对火花四溅的人时，你们有时会一起变成幼稚的小孩子，好奇地偷尝着一个很甜很甜的果酱罐。有时也会变成勇敢的大人，一起抵制生命里的风雨的侵袭。

木杨没钱，可是为了朗晴能够听周杰伦的音乐会，一直不停地打工存钱。

朗晴也省吃俭用大半年，终于凑足钱买了两张音乐会的票。

没想到两个人过于兴奋，有张票从包里漏出来都不曾查察。在演唱会的现场，两个人被保安挡住，把剩下一张票的机会你推给我，我推给你。最后摸遍全身上下凑足一张票钱。

音乐让人沉醉，可是听完之后他们身上仅剩下几块钢镚儿，仅够买一碗素米粉。

朗晴手里握着那个钢镚，冰凉沁入他的心里。从一无所有到一无所有。这几个钢繃儿，彻底断绝了朗晴的念想。

她曾经在爱里有过天真而笨拙的想法，可是如今现实壁垒让她根本看不到未来。

毕业了，即将各赴天涯。

木杨说：“你不试一试，凭什么说我们没有未来？”

母亲的影响，家里人的影响，却朗晴对木杨心生好感但是却忘而却步。父母想把自己的问题，在女儿身上去解决。她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放弃唾手可得的温暖。

木杨说：“我愿意陪着你一起吃苦。”

朗晴说：“可是我不愿意。”

检票口门前，木杨问：“我能否再抱抱你？”

朗晴哽咽着说：“好啊！”

他伸出双臂，最后那刻却犹豫了，只是轻柔地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然后转身独自离开。

毕业的那天，包子和七彩分手了。包子找来寝室的一众姐妹买醉。喝得酩酊大醉，喝得哭哭啼啼。

当初牵了手，说好一生一起走，可是未来是如此变幻莫测。有些情侣，一毕业就分手，异地恋拉拉扯扯两年又分手痛哭流涕的。

“是，我们没有成功，可是我依然热爱这样的生活。”包子喝了一瓶啤酒，又吃了一口肉，大声地说。没有什么比眼前的声色犬马更重要，我们都爱这样的生活。

“分手以后，鼓起勇敢重新认识和了解一个人，太难了。”朗晴红着眼说。

“花了心思浇灌的花，死掉都会心疼，以后再也不敢养花。”小鼠说，“这不是我说的，这是顾城的诗歌《避免》：你说你不爱种花，因为害怕看见花一片片凋落，所以为避免一切的结束，你拒绝了所有的开始。朗晴，在我们这群人中，你真的是最懦弱的那一个。”

毕业那天，拖着行李走出校园，回头看了校门最后一眼，倍感失落，几个大一新生从校门口经过，脸上带着满满的胶原蛋白，笑着打招呼：“学姐再见。”

朗晴像在逃避似的，逃避他，逃避深情，逃避旧日梦想与回忆。

木杨走后，朗晴回到了自己的家乡，生活也没有一帆风顺起来。

上了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刚刚站稳脚跟，却突然告知被换到另外一个部门。又要开始适应突如其来的变化。

特别是晚上，晚上是最难过的时光，心里像是涌出数不清的无数个伤口，或者很早就醒来，睁开眼却只看到天色青灰，只好等着晨光一点点亮起来。

此时朗文却在家中丢下了一枚重磅炸弹，他爱上了一个离婚女人。

他的对象是怎么也不符合母亲的标准，母亲为此闹过、哭过、诉求过，可是朗文我行我素，不为所动。

开始的时候，朗晴也不同意朗文的这场恋爱，觉得他不过是一时兴起，小孩子过家家般的玩乐。

“姐，对不起。”朗文说，“让你们失望了，我觉得我是真的爱他，我们会好好走下去的。”

有一种人，朗晴以为只存在于微信和朋友圈里，即使住在一个出租屋里也可以安逸度日的人，没想到朗文的对象吴语就是这样的人。

为了和前夫离婚她净身出户，在一个旧式小区里里租了一个二手房，没有电梯，老楼处处显出斑驳陈旧房主原先铺的木地板早就开裂，厨房的油烟机也坏了，厨房里到处是满墙的油渍。卧室里的场景更加狼狈，破旧的便携衣柜，一张看起来快要散架的老木头床。

吴语就自己设计改建了这个小两居的二手房，墙壁重新粉刷，买来崭新的舒适的大床，去宜家淘来便宜的家居，一块块的自己组装。

坐在客厅吃早餐的时候，透过窗户能看到颜色深厚，似要滴下墨绿色汁液的绿树，推开窗户还能听到鸟叫，时不时飘来远处老人们说话的声音，街头小贩的叫卖声，这一切，很有生活气息，也很美。

她豪不避违第一次婚姻的失败，即使现在这场恋爱失败，也不影响她对爱情的向往。她努力持让自己的每一天都有所得。

和她在一起之后，朗文也成熟了很多，他甚至对他以前的懂事向朗晴道歉。

你看，你看，这就是生活对他的成长。

外婆的脸上施着淡淡的妆，眉目间依稀还看得见年轻的影子，当年是极为漂亮的校花。朗晴的样子有点像她。可是外婆的勇敢，她一半都没有。

外婆终于等到了他，穿过半辈子的时光，他拄着拐杖站在外婆面前。耄耋老去的脸上，两个人一起读詹姆斯·瑟伯《飞蛾与星星》：

一只敏感多情的年轻飞蛾迷上了一颗星星。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妈妈劝他还是把心思放在大桥的照明灯上。她说：“星星可不是你理想的对象”。“照明灯才适合你，至少看得到摸得着”。飞蛾爸爸说道：“追求星星你可什么也得不到。”

但飞蛾并没有把父母的话放在心上。

每天黄昏，那颗星星一出现，飞蛾就开始向他飞去。每天黎明，白忙一场的飞蛾都会拖着疲惫的身躯爬回家里。有一天，飞蛾爸爸对他说：“儿子，都好几个月了，你连一只翅膀都还没烧到，我看你是烧不到翅膀了。看看你那些兄弟，天天围着街灯打转，翅膀全被狠狠烧过了。你的姐妹们也绕着房灯盘旋歌唱。赶快出去，给自己添点烙印！像你这么大个头的飞蛾，身上没个烙印怎么成呢！”

飞蛾离开了父母家，他没去围着街灯打转，也没去绕着家用灯徘徊。他一直追逐着那颗四又三分之一光年（或二十五万亿英里）之外的星星。飞蛾认为那颗星星不过是挂在榆树最高的枝头而已。他从没追到过那颗星星，但他从来没放弃，一个晚上接着一个晚上。等到飞蛾很老很老的时候，他开始觉得自己真的和那颗星星亲密接触过，便到处对别人这么说，并从中获得了无尽的快乐。他的父母手足都年纪轻轻就被烧死了，而他却活的很长很长。

朗晴苦笑起来，她，居然还不如一只飞蛾勇敢。

当初是什么原因让他离开她？他们已经无从知道，可是从外婆释然的眼神里，朗晴知道，她已经无憾。

“晴晴，我活到这么大岁数，我根本就不怕死了。死亡，是我们不可避免的归宿，现在，我从全然不同的角度来看待这一切，窗外的每一片云朵，花瓶里的每一朵花……突然之间，一切都变得那么珍贵。我知道你妈妈的离婚对你影响很大，但是，你一定要走过一遭你才知道，不管选择谁，都有问题会客观存在。”

一个月之后，外婆安静地去世了，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朗晴再次去看老电影，张艾嘉的《心动》。

互生情愫的少年少女在路边摊吃河粉，小柔用手指教浩君跳舞，浩君顺势抓住她的手，一个羞涩低头，一个深情凝视，爱情就这样开始了，简单而纯粹。

十七岁，他们在路灯下拥抱，在电影院里接吻，在小旅店里躺在一起等天亮，憧憬两个人的未来。浩君喜欢将小柔裹在暖和的大衣里，这是一个男孩给他的公主最大的依靠。

后来他们分手，有七年时间未曾遇见。

二十多岁，他们在东京偶遇。两个人都有各自的人生轨迹，不变的是他看她时眼中无尽的温柔。他向她未婚，而她拒绝了。又是一个寒冷的夜，浩君敞开衣服将小柔裹在怀里。

机场分别，两人久久相拥，这一别便是今生缘尽。

他把时光，装进盒子里，送给她。

她打开木盒，看到的是一张张天空的照片，清晨的、黄昏的、晴朗的、阴郁的……每一张照片都有标注，某年某月、某时某刻。

从心动这刻，你就住进了我的心里，一住就是一辈子。

“这就是我想你的日子，把它全部送给你。”

这是电影呈现的美，现实却是，分手老死不相往来。

你在信纸里存满了要对他说的话，可是到头来却一句话也没告诉他。

门当户对是爱情中一种理想状态的存在，却不是唯一状态。

每个人期望的爱情，都像星辰遇见大海，你想有这样的爱情，谁都想要，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

父母总是告诉我们，总觉得看透人生，是一场荒凉。

可是有些过程啊，你必须要亲自去经历，就像青春。

有些痛苦啊，你必须要亲自去承受，就像恋爱。

心动了便勇敢去爱，缘尽了便潇洒离开。

她拿起手中的电话，拨通了铭刻在她脑海里无数次想拨打的电话。

“喂，你找谁？”接听电话的是个女声。

那边在继续追问，她默默地放下电话，用手擦擦湿润的眼眶。

初相遇到分别，她就拒绝了所有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