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这么一个答非所问的回答,张知州也就不想多问了,争论那么多对错并没有意义。
现在,张士汲与李昭凤二人面前都摆下了棘手的难题:
半个月,饷银还可拖延些日子,毕竟大多营兵也已数月没发过饷了。
但这军粮,却是一天,一时,一刻,都拖欠不得!
朝廷要粮,拉拢在西南与张献忠对峙的各土司;史可法要粮,准备实施他的北伐李闯大计;徐州要粮,赈济那些散乱在外的流民,组织恢复生产。
如今刘世昌也要粮了,那些士卒平日里一顿就能凑活打发,到了拼命的时候,不让人家吃饱肚子,是会闹乱子的。
月下,幸而今天月光实在明亮,倒不至于被凸起的石子绊住脚。街道上,两条背影拉的清晰且细长。
“深入敌营,你打算怎么做,直接冲进去?”张士汲讥笑道:“就算是饥不饱腹的流民,那也是见过血,杀过人的。你以为事情都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此事就不劳张大人费心了,我尽然敢立军令状,就多少有些把握。”李昭凤身位在后,低头悄悄踩住了张士汲的影子,“反而是张大人,这年月,粮食可没那么好弄啊。”
张士汲冷哼道:“都是你惹出来的祸事,同为地方官,大不了我就落落面子,从宿州来调,从雎宁来调,从邳州来调!”
李昭凤笑笑,提醒道:“眼下各县能不能按额收上税来都不一定,为何非得卖大人这个面子,不管自己的纱帽了?”
张士汲有懊恼之意,但又灵光一现,也笑了起来:“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你现在想握兵。我能给刘世昌送上粮饷,你就能当你的百总,我要是凑不到粮食,刘世昌再生气又能拿我怎么办?倒是你,恐怕就要竹篮打水了吧?”
这话一出,李昭凤变了脸色:自己倒是没留心,在这儿被张士汲拿捏了!
“你若是有什么主意,不妨现在就说。”张士汲得意的望向他,道:“你帮我,便是帮你自己。其实想想,让你掌兵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比那些武夫顺眼些。”
李昭凤皱眉道:“不知张大人愿意做到何等地步。”
张士汲笑说:“到了眼下关头,只要能顶上朝廷赋税,只要能顺利发兵剿贼,便没什么不能做的。”
“想同时搞到银子和粮食,只能从粮商下手,不知张大人可愿忍痛?”李昭凤捏了捏眉心,试探道:“这刀一下去,搞不好要闹得满城风雨的。”
张士汲沉默不语,若是寻常的豪商,也就罢了,可现在官商勾结,界限那还有那么明了。
徐州城内的粮商就那么几家,想要动他们?恐怕没那么容易。
谁晓得他们给哪些人送过银子,走过谁的门路,或是谁家八杆子打不着的远亲。
似乎早在预料之内,李昭凤见对方不做回答,摇头向前,侧身拱手道:“张大人,已至州衙前了,既这样,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张士汲恍然惊醒,抬头望去,那牌楼之后高悬的“徐州衙署”四个大字若隐若现。
再看向身旁,李昭凤却是已经走出几步之遥。
“徐州城最大的粮商是徐家。”张士汲蓦地开口喊道。
李昭凤身形一顿,转过身来,扬起一抹看似和善的微笑,对着张士汲彬彬有礼作了一揖。
………
翌日巳正(10:00),日上三竿。
夏日已过,天气逐渐凉爽了起来,已有些青绿的树叶泛出些枯黄色。
阳光穿过云层,温暖而不刺眼。
微风和煦,只让人觉得舒适惬意。
州衙东街。
刚送走几个来路不明的“贵客”,他们留下一张纸页称交给此处主人,张宝也看不懂,拿着急匆匆的跑进东厢房。
李昭凤昨日回来的极晚,到现在还未起床,睡得昏昏沉沉,不知比以往香甜了多少,到现在还沉浸在梦乡之中。
在梦中,自己带领大军杀出关外,逼的多尔衮叩首乞降,而后押解俘虏班师回朝,在紫禁城的跸道上受到了崇祯皇帝的热情迎接……
等等,崇祯?!
李昭凤猛然惊醒,坐起身来,喘息不止,不断抚摸着自己的胸口,直道真是个噩梦。
“凤哥儿,凤哥儿!”
张宝拿着一张白纸在自己眼前晃动。
刚刚睡醒,眼角还是黏糊糊的,又是模糊又是重影。
李昭凤也看不清字迹,还以为张宝拿来了一张身契。
下意识接过来一看,他一下子精神了——赫然是一张授选他为游兵营司下百总的告身。
这百总一职在过去多存在于边军之中,现如今的营兵倒是很少存在这个军职。
没想到以如今官僚办事之拖沓,这刘世昌行事竟这般快!
再往下看去,李昭凤咬牙一拍床榻,低声喝骂:“老狐狸!”
原来这告身下,没有兵部武选清吏司的大印也就算了,毕竟隔着这距离,再加上朝廷行政效率,也不可能短时间就给弄下来。
但特么居然刘世昌的游击将军印都不肯给加盖?!
甚至还要让自己“自募兵勇,一概饷需归于军外”。
怪不得答应那么爽快,感情他根本就打着空手套白狼的主意!
若是自己用计没成功,他便也无损失,到时就当铙钹山一日游。
若是自己成功了,他大可以在试把总的告身上走正规流程,也算兑现诺言。
“凤哥儿,这是什么?”张宝还是不解,但看李昭凤这幅表情,心想这纸上写的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李昭凤没好气道:“这是空头支票。”
“空头?支票是啥票?啥意思?”
“没什么,我刚睡醒,一时口误。”李昭凤反应过来,打个哈哈搪塞过去。
看来这张知州的筹银一事,自己是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了。
为何?因为若无银子,若无粮食,他连招兵都无处可招!
匆匆梳洗罢,李昭凤再三思虑,把夏完淳唤至外院。
想要扳倒徐家,实非易事。只因人家虽然经常被百姓诟骂,但行商谨慎,实在没有甚么可以教人握在手里的把柄。
但徐州巡检吴良不一样,作为徐家的女婿,他是有软肋的,那便是被他藏娇的外室。
只要在这位姓陈的“好邻居”处下手,事情发展就变得犹未可知了。
几片落叶悄然飘落。
“端哥,若是让你撰写文章,你能写的好吗?”
夏完淳不解道:“是什么文章?我肯定是不如先生写的好的。”
李昭凤老脸一红,心想自己这个文抄公你可就别捧我了,自己几斤几两还没点数吗。
他清了清喉咙,略显难为情道:“便是如《金瓶梅》、《西厢记》那般的文章。”
夏完淳思考片刻,说道:“先生,这两本书我都未曾看过。”
真是个单纯的好孩子啊!李昭凤不禁感到些许负罪感,但心里挣扎了一番过后,还是把自己的想法告知于他。
一刻钟后……
“先生!你居然让完淳写此等东西?!”夏完淳又惊又羞,脸已红至耳根,“写这种文章,难道……难道这也是为了百姓吗?”
“没错,端哥。”李昭凤正色道:“我们是在揭示真相。”
“可……这……”夏完淳羞涩扭捏,他这个年纪正值情窦初开,对男女之事并非全然不知,但写出这种东西,若被他人知晓,岂不是脸都丢到姥姥家了?
李昭凤好言相劝道:“端哥,你不要有负担,你只需大致描绘,细节部分我自己来填充,可好?”
“先生,我……”
李昭凤看着夏完淳为难的神情,叹了口气,道:“若是你实在不愿意,我也不强人所难。”
毕竟此事,放在当今这个时代,说出来确实不太好听。
自己也要尊重别人的想法,大不了自己撰写么,也不过是稍显白话了一些。
怎料,须臾后。
“那……我试试吧。”夏完淳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应下——先生既然这样做,自然有他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