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西门庆看着胖书生敛财有方,摇摇头离开了。逛了一会儿文市,买了些酒肉,华灯初上时方才回转小院。
不承想,胖书生又迎面而来。
秦明豹眼一翻,上前一把揪住胖书生领口,喝道:“贼秀才,你从阳谷一路跟随我家主公至此,有何贼心?”
西门庆并不阻止秦明,他也想看看这胖书生是何方神圣?
秦明两手宛如铁钳一般,胖书生吓得面如土色,惊道:“朗朗乾坤,府城脚下,你要打劫读书人不成?”
秦明伸手一晃,胖书生怀中掉落一个布包落地,四五个金锭散落开来。
秦明喝道:“贼秀才,不是贼人何来这许多金子?”
白衣秀双手连摆,从怀中掏出一张保结文书,道:“我不是贼人,我是前来应试的秀才。”
西门庆接过保结文书打开,正面写得分明,此人正是梁山县一名赶考秀才,名叫萧让。
“萧让?”这名字似曾耳闻。
西门庆细细一想,脑中突地炸起一声雷,心道难不成是此神人?
萧让是谁?西门庆在江州穆家庄中,曾听闻晁盖讲,为救宋江曾请圣手书生萧让和玉臂匠金大坚伪造蔡京的回文,不料用错印章被蔡九识破,众人只得合力劫了江州法场,这才引出宋江上梁山一事。
西门庆当下心中明了,此人当是书法文笔超群,极擅模仿,当时就连蔡九也没看出他亲爹蔡京书信有假,只是用印有误,才被蔡九识破,这般说来,“圣手书生”的外号果然名副其实。
萧让极力解释,西门庆也不点破,让秦明撒了手,只说是误会一场,又以赔罪为由,请萧让院中小坐。
萧让见西门庆仪表不凡,也是乡试考生,戒心先去了大半,遂欣然赴约。
一弯新月如钩,小院石台前,西门庆自报上姓名。
萧让大惊,纳头便拜,口称:“西门押司赎罪则个。”
西门庆道:“你有何罪?”
萧让道:“‘西门吹血’大名江湖上何人不知,小可都在贩卖假书帖,当真让押司看笑话了。”
西门庆哈哈大笑,为萧让斟满酒,两人把酒而谈。
言谈之中,萧让每每出口成章,西门庆心下暗赞,此人果然才华横溢。
萧让心下同样大惊,对坐西门庆看年纪不过二十来岁,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所学当真博古通今。
酒至半酣,西门庆趁着酒兴问道:“今日在文市上所卖书帖,何故讽刺曹操?”
萧让笑道:“一部三国史,淘尽天下英雄,借苏轼口骂一骂曹操,假书帖更显罕见,自能卖出重金嘛!”
西门庆大笑,问道:“你对三国史颇为熟悉?”
萧让成竹在胸,道:“一部《三国志》倒背如流。”
西门庆有心相试,问了几个问题,萧让果然精通三国史,就连三国中稗官野史也知之甚广。
西门庆有心捉弄,问道“我只问三国一桩事,萧兄可知否?”
萧让道:“西门押司只管问。”
萧让笑道:“押司只管问就是。”
西门庆道:“你可知,周瑜之妻为小乔?”
萧让点点头,却听西门庆接着说道:“小乔之姐是大乔,大乔嫁与孙策,孙策之妹是孙尚香,孙尚香乃刘备续弦,刘备之子是刘禅,刘禅之妻是张皇后,张皇后之母是夏侯娟,夏侯涓之父乃夏侯渊,夏侯渊之兄乃夏侯惇,曹操本姓夏侯,与夏侯淳乃堂兄弟,问曰,周瑜与曹操是何亲戚?”
萧让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回答,半晌哑然失笑,拱手道:“请押司教我!”
西门庆大笑,道:“按理,曹操可称周瑜为大侄子!”
萧让抚掌笑道:“如此说来,赤壁之战,岂非侄子忤逆不孝?”
两人相视大笑。
萧让肥胖酒量颇大,两人边喝边谈,又拿出数篇文章请西门庆指教,西门庆观后,只觉得文章果真如酣畅淋漓一针见血,嬉笑怒骂中每每发人深省,果然如刀枪剑戟一般。
萧让又请秦明饮酒,秦明却滴酒不沾,主公饮酒,他自要保持清醒在旁护卫。
看着萧让的文章,西门庆脑中就蓦地想起当年账帐下一大文士——陈琳。
陈琳何许人也?三国时一杆笔,堪比十万军马。
当年袁绍发起官渡之战,在出战前主簿陈琳一篇“讨曹檄文”,笔如刀、文如箭,骂得曹操狗血淋头,声望直落泥土,后来曹操官渡大胜,曹操爱陈琳才华而不咎,署为司空军师祭酒,此后军国书檄多为陈琳所作,东征西讨之前,陈琳一篇檄文,时常能掀起一阵滔天舆论风暴,让曹操兵马未动而事半功倍。
陈琳是建安七子之一,眼前的萧让与陈琳何其相似,一般文笔如刀,一般书法绝顶。
两西门庆道:“早成者未必有成,晚达者未必不达,萧兄大才,文笔如刀如枪,当有出头之日。”不过他心下明镜一般,萧让虽书法绝伦,但文章却如刀如枪,自有一股锐气锋芒,科举考试讲究的是文章花团锦簇、和气文章,哪个考官愿意选一把刀笔?
至于卖些“名人”书帖嘛,不过为一家老小,也算凭本事吃饭。
这顿酒,直喝到子夜时分方才作罢,萧让酩酊大醉,只说回头要送西门庆一副自己手书的蔡京真迹。
西门庆笑了笑,心道此人有趣,自己手书的还叫蔡京“真迹”?
西门庆让秦明代为送客,谁知萧让就住在西门庆邻院。两人放声大笑,都道实是有缘。
夜色深沉,乌云涌上,一弯新月也渐渐隐于云中。
次日日上三竿,西门庆还未起身,却被窗外阵阵哭声吵醒,秦明前去打探,片刻回转禀告道:“主公,昨夜萧秀才遭贼了!”
西门庆惊道:“遭贼?”
秦明又道:“不止萧秀才遭贼,连排院子三四个秀才都遭了贼人,丢失金银无算。”
西门庆闻言翻身而起,打开床头箱柜,不禁哈哈大笑:“好贼子,一两银子也不给我留下。”
再看柜中,书籍纸砚俱在,唯独包袱皮儿散开,一应金银盘缠无影无踪,秦明在一旁急得直跺脚,道:“昨夜我起身小解,见一黑衣人自屋脊掠过,我还当是江湖朋友过路,哎,哪知却是偷儿。”
西门庆笑道:“好手段,无声无形就将我偷个底儿掉,哈哈!”
蓦地,院外一声惨嚎:“入你娘呀,这……这我可怎么活?”,一阵喧哗嚎哭声传来。
听声音,正是萧让。
西门庆披衣而起,来到院外,院外早聚起六七个秀才,人人喝骂不止,原来昨夜都遭了偷儿的道。
片刻之间,衙门捕头到来,现场查勘统计,众秀才你一言我一语,咒骂者有之,痛心者有之,捶胸顿足者有之,都道东平府若追不回银两,就集体罢考,到府衙前静坐。
府衙捕头顿感压力,乡试在即,秀才失窃集体罢考,这事可就闹大发了。
却见西门庆一拍脑门,大叫一声:“哎呀,我的‘传家宝’!”拔腿向小院内跑去,众秀才跟着西门庆进院,西门庆却“嘭”的一声关上房门,任凭谁叫也不开。
盏茶工夫,房门打开,却见西门庆穿戴整齐。
捕头追问“传家宝”是否失窃,西门庆拍拍胸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指着房梁上悬挂的一个白瓷坛道:“此物价值连城,想来房梁过高,昨夜偷儿身手一般,这才幸免失窃。”
府衙捕头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对秦明喝道:“‘传家宝’价值万金,你就在屋门外守着,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进去。”
秦明暴雷似的唱一声喏,门神似的立于门前。
殊不知,正是这“传家宝”,却引出一个江湖神偷儿来。
这正是:
东平府里秀才多,引得偷儿来做客。
房梁高悬传家宝,曹郎引贼进老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