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汁般浸透了窗棂，王天鸣从梦中挣而醒时，脊背已被冷汗浸透。
榻边烛台早已燃尽，唯有月光斜斜切过朱蓝山倚在门框的身影——他半张脸陷在阴影里，鼾声轻浅，全然不知她此刻胸膛里翻涌的惊涛骇浪。
天鸣的指尖死死抵住心口，却压不住那些碎片般的记忆在颅内轰鸣。
楚砚声竟是五皇子的同梦人？
当年林清越来东北，就是为了将楚砚声的神思通过梦境换给五皇子？！
所以五皇子现在喜欢的妾室与江寒竹相似，分明是旧爱难忘......哪有什么新欢，五皇子分明是借旁人的皮囊，藏了段见不得光的妄念！
天光初破晓时，檐角冰凌坠地的脆响惊醒了府衙画室的沉寂。
王天鸣一夜未睡，有些憔悴，立在案前，指尖掐得宣纸簌簌作响，盯着画师狼毫游走间，梦中那张矜贵面容渐渐浮出。
楚念慈抚过画像的刹那，晨雾裹着泪砸在绢帛上：“是哥哥......他眼尾这道疤，是幼时替我摘杏子摔的。”
话音未落，西厢房陡然传来木门撞裂的巨响。
疯癫的刘梦官赤足奔来，瞧到画像后浑浊的眼瞳骤然收缩，骨节暴突的十指扣住天鸣双肩：“砚声可还活着？他当真高中了？“
未及回应，刘梦官又突然甩开天鸣，枯枝般的手臂在晨露未晞的庭院里乱舞。
“砚声！我拦不住你赴那修罗场，也拦不下寒竹堕入无间狱！“
嘶吼声如裂帛划破晨雾，惊起檐下栖鸽扑棱棱四散。
他佝偻着背脊跪倒在青石板上，呜咽声混着喉间血沫：“微臣罪该万死...当真是罪该万死...“
天鸣蹲下身，指尖挑起刘梦官掉落在地上的一缕发丝——“婶儿，寒竹当年若真替他挡了灾，”
她转头望向楚念慈，“劳您寻些沾过血泪的旧物，或许，我能在梦中一探究竟。”
楚念慈攥着帕子的手一颤，帕角刺绣的并蒂莲早被磨成了灰白的线头：“没有那些旧东西，当年担心惹祸上身，江寒竹的旧物都被烧了，至于我哥哥.....我曾经去牢房中探望，他的一截儿血衣我还留着做个念想，这便给你吧。”
天鸣攥着楚砚声的半截残破血衣，又拾起刘梦官咳在雪地上的猩红帕子回了占梦房。
占梦房内，铜盆里炭火骤暗，她咬破指尖将鲜血滴在两道血迹上，血珠落进灰烬时竟发出金石相击的清响——这是窥探死者梦境的秘术，非不得已不得用，极为消耗心神之力。
氤氲血雾中，他看见十几年前的雪夜。
楚砚声与刘梦官本是知己，但因江寒竹闹得不快，可时隔几月，楚砚声却冒雨冲进占梦房。
他反复梦见白玉栏杆断裂，五皇子坠入太液池的冰窟。
刘梦官闻言，将墨迹未干的“凶煞冲宫“四字扔进火盆，看着纸页被烛火舔舐成灰。
“此梦非吉兆。“刘梦官眸光冷冽，“此梦若泄，楚氏九族俱灭！宫里就快来人了，你快走。”
“走？”楚砚声甚为不解，“一个梦罢了，还需我跑？”
“你是不知道控梦师的厉害。”
“控梦师？”
刘梦官垂下眸：“他可在梦中换人神思，若是找到了你这个五皇子的同梦人......”
烛火爆出青紫色的火星，楚砚声手中的茶盏应声碎裂。
雨滴扑在窗纸上，却盖不住他陡然急促的喘息：“五皇子是圣上如今仅存的龙脉，若当真有劫难，那我大齐......“
恐怕会陷入大劫之中。
刘梦官扯开衣襟时，三道泛紫的抓痕正随烛火明灭搏动。
“你？”楚砚声大惊，“何时受了伤？”
“三日前我强窥五皇子的梦魇，看见他被一股梦中黑气蚕食，我无力可解。那些黑气能蚀人魂魄，知我窥探，恐怕已经找上我了。“他攥住楚砚声的衣袖剧烈咳嗽，“这件事不简单，趁占梦房的人还没追来，你带着寒竹往南去，等太卜署处理完......“
“她的心意你不是不知！除了你，她谁都不要！”楚砚声的玉扳指扣响青瓷盏，冰纹映出他紧蹙的眉峰：“再说，涉及江山社稷，若读书人都遁了，那谁去解大齐的梦魇？！“
案头《论语》突然被穿堂风掀开，恰停在“见义不为“章。
刘梦官怔然地看向他，“寒竹宁死也不会离我独活，所以更要你带她...远走高飞。”
“宁死？”
“她因我受伤，”刘梦官指着自己的伤痕，“我又怎能看她去死？”
楚砚声呆愣片刻，忽而凄然笑了下，“原来，你是她的同梦人啊，怪不得，心心相惜。”
五日后，楚砚声用狐裘裹住昏睡的江寒竹，从角门悄然离开。
檐角铜铃刚被夜露冻住，车辙印就被更夫扫入雪堆。
寅时初刻，七辆玄铁马车碾碎占梦房阶前的薄冰，林清越的玄色大氅卷着风雪破门而入，他的容貌与如今并无不同，这人根本不会老去，他的剑锋抵住刘梦官咽喉，“人是你放的？“
“大人这话…下官听不明白。“刘梦官喉结擦着剑刃滚动。
“你瞒着太卜署进过五皇子的梦境，但你瞒不过我。明晚这个时候，是五皇子活着的最后机会。“
“可砚声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林清越突然翻腕震落剑上冰凌，收回了剑，“给你半日时间，我要在这里见到活着的药引。“
“下官当真不知。“刘梦官喉结滚动，“他既与人私奔，怎会透露行踪？“
“本官清楚你们的交情。“
刘梦官瞳孔骤缩：“大人如何......“
林清越垂眸，声音清冷：“大齐十几个占梦房，本官都了如指掌。你能做到这个位置，也是我选中的。“
刘梦官呼吸声沉重，听他继续道：
“你与楚砚声交情不俗，难道就能看着江寒竹死于非命，你不是爱她吗？”
林清越笑着，看了眼刘梦官受伤的胸堂：“真以为黑气会绕过她，直接杀了你？”
刘梦官怔然。
“同命相依，那黑气最喜欢看着同梦人一起死。同梦者必同殁，本官亲验过的。”林清越露出疲倦，似乎想起来什么，又忽然眉峰一转，盯着一处虚空之地，仿佛受到了窥探一般。
他好像知道，那里，站着十几年后，以血窥梦的王天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