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花魁江寒竹

  • 林山宴
  • 吉风可
  • 4313字
  • 2024-12-25 11:20:49

隔壁朱蓝山和郭文照究竟睡没睡着,天鸣没放在心上。

此刻的她,满脑子都是别的事,全无睡意。

房间里,烛火摇曳。

大夫很快来了,为林清越仔细查看了被黑气灼伤的面容与身体,好在没什么大碍,他本人此刻也在呼呼睡着。

送走大夫,夜已深沉,万籁俱寂。

天鸣这才感到饿了。

她轻手轻脚,借着微弱的月光,摸索着走向厨房。

厨房中弥漫着淡淡的烟火气息,天鸣点亮油灯,看过一个个空落落的饭锅......不是,朱蓝山平时不开火吗?除了一些干粮和咸菜,就着冰冷的茶水,比她占梦房看起来还惨。

就在天鸣静静站在灶台前,目光在锅碗瓢盆间游移,心里正琢磨着要不要自己动手开火煮碗面来时,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带着几分稚嫩与关切的声音,“王梦官,您饿了?”

天鸣回头看去,只见那个被朱蓝山收留的小乞丐,正站在厨房门口的阴影里。

昏黄的灯光勉强照亮他小半张脸,五官平平,一对眸子却很吸引人,干净的不然杂质,与林清越倒是很像。

他刚刚送走了大夫,这会儿也饿了,便来厨房找点吃的。

平日里,朱蓝山的灶房可不会这般清冷空荡。

向来是热闹之地,烟火气十足。

各类新鲜食材琳琅满目,摆满了橱柜与案板,厨子在其间穿梭忙碌,炉灶上的火焰熊熊燃烧。

然而这几日,朱蓝山因相思病食不知味,对那些珍馐没了兴致。山珍海味摆在面前,也只是匆匆看上一眼,便搁置一旁。既如此,那些新鲜的食材即便精心准备好,最终也不过是白白浪费。

于是,朱县令便吩咐下去,没让菜贩子前来送菜。

间隔几日,灶房里便是如此情景了。

但小乞丐却知道角落那个大缸内,还冷着些羊肉,匆匆取了来,要为天鸣做点好吃的。

“你会做?”

小乞丐尴尬一笑,摇摇头,他当然不咋会,但王天鸣是朱县令的好友,总不能让她下厨吧。

天鸣眉头一挑,看着依旧瘦弱的小乞丐,怎么会舍得要一个还在长身体的小孩子为她操劳,便要他在身边帮把手。

府衙庭院里的红梅傲雪绽放,点点嫣红在数九寒天里显得极为出众娇艳。

灶房里,泥炉中的炭火正烧得通红,映照着四壁,驱散了冬日严寒。

至此隆冬时节,关东被寒威笼罩,冰雪肆意。街头巷尾一片银白,行人瑟缩,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

这种鬼天气,吃顿火锅最好不过了!

天鸣将束发丝带紧了紧,吩咐小乞丐搬出搁在柜子里的铜锅,烧上沸水。

她将那块鲜嫩的羊肉,搁在案板上,利刃在手中轻快地舞动,“笃笃笃”,羊肉被切成均匀的薄片,纹理清晰可见。

灶房内布置虽简,却弥漫着温馨。桌上铜锅很快清洗备好,炭火熊熊,映红了小乞丐的面庞。

铜锅是寻常样式,肚大身圆,锅沿精致花纹经岁月摩挲,略显斑驳。锅中高汤翻滚,如沸海扬波,鲜香之气弥漫。

来不及熬制汤底,天鸣只用了现成的干贝、葱姜和辣椒放入,再佐以盐巴、花椒、八角、桂皮等香料调味。

很快将食材一一下锅。

小乞丐垂涎许久,一筷子夹起羊肉,只见羊肉瞬间卷曲,变色熟透。

入口鲜嫩多汁,脂香四溢。毛肚如黑色绸缎,叶片脆嫩。七上八下涮煮后,挂满汤汁,咬上一口,“嘎吱”作响,清脆爽口。厨房里只有些小木耳,泡了一会后当做蔬菜丢入铜锅,很快吸饱了汤汁,味道也很不错。

小乞丐一时吃的投入,天鸣忙完坐在他对面,细心地为他盛出一碗撒了香菜的羊肉汤,热气腾腾,为他放在一边。

从未感受到如此温暖待遇的孩子,立即对她投以一种感激的眼神轻。轻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入口中,只觉那鲜气在舌尖上交织碰撞,化作一股暖流,顺着喉咙缓缓流淌至全身。

“你一直待在关东?没名字吗?”天鸣轻问。

小乞丐闻言,微微仰起头,旋即又摇了摇脑袋,面上满是落寞:“自我有记忆起,便在乞讨。这条街上,乃至周边街巷里所有的乞丐,我全都认得。”

他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与怅惘:“至于我的父母是谁,他们究竟在何处,又为何将我弃了……我一概不知。”

他苦笑一声:“也许我生来便该在街头漂泊。”

火锅热气扑面,将周遭的寒意驱散了几分。

小乞丐说罢,原本还透着些茫然与追忆的双眼缓缓垂下,眸中被一层黯淡的纱幕遮住。

他不再看天鸣,睫毛微微颤动,搅拌着调料碗,似是在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情绪。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

天鸣的神色平静如水,没有同情,语气里也没有丝毫波澜,就事论事般缓缓说道:“你为何不去福田院呢?我小时候便是在那里长大的。福田院的管事青姨,虽说年事已高,平日里爱唠唠叨叨,脾气也着实算不上好,稍有不如意便要数落人几句。可她老人家好在心地善良,对于院中那些孤苦无依的孩子,从未有过虐待之举。在那里,起码能有口热饭吃,有处遮风挡雨的地方。运气好的话,也可以去读书的。”

听天鸣如此说,小乞丐原本低垂的眼皮轻轻抬起,黯淡的双眸中有微光一闪而过。他的眼神里满是惊呀,仿佛在这一瞬间,与天鸣忽然有了某种深刻的共同之处。

“您也是孤儿?”他的话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激动,“其实在乞丐里,大家都叫我阿七,他们说,我是正月初七时,被遗落在这里的。只是我觉得,那实在算不上什么名字,也就没说。”

本来奢望朱蓝山能给他个像样的好名字,可惜.......朱蓝山对他叫什么并不在乎。

没人在乎他是谁。

“福田院我去过两天,”小乞丐微微皱起眉头,“可我实在待不住,那里太难受了。几个人挤在一张床上,”他的双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试图描述那种局促的场景,“翻身都困难,彼此的呼吸声、呼噜声交织在一起,闷得让人喘不过气。太憋闷,我实在受不了那种日子。”

所以跑走了,虽说在福田院吃穿不愁,但街边的日子也真的自在。

无拘无束。

果然是只小狐狸啊,喜欢自由。

天鸣看着他那双分外好看的眼睛,心中暗自作评。

她慢悠悠伸出筷子,轻轻夹起一筷子羊肉,动作间带着几分不经意的闲适。

而后将目光落在阿七身上,对他多了些怜悯与同情:“阿七,”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郑重:“你要是想,我倒是可以试着进入你的梦中。那梦境里说不定,能寻得你父母留下的些许痕迹。”

听到“父母”二字,阿七的眼睛亮了起来,却又转瞬暗下,自顾自安慰道:“或许他们是碰上了天大的难事,被生活逼到了绝路,实在没了法子,养不起我,才狠下心将我丢弃。”

他话头一顿,又缓缓开口,多了几分苦涩与茫然,“又或者……他们也已不在人世了。生死无常,这世间多少事不由人,说不定正是如此,我才成了没爹没娘的孤苦之人。”

“再说找到了,又能如何呢?”

他的脸上写满不甘,又害怕探寻往事,担心自己真的是被人抛弃的,这么想着,只能挤出一抹生硬的笑意。

他们安静地吃了好一会。

刚刚热气腾腾的火锅,此时已烧得锅底黢黑,锅壁上挂满了斑驳的油渍,残留的汤汁在锅底打着旋儿,咕噜咕噜地冒着几个稀疏的气泡,偶尔溅起小小的水花,发出微弱的“噗噗”,锅里的食材也所剩无几,几缕蔫软的青菜叶,漂浮在汤面上。

“我吃好了,梦官,这些锅碗您不用管,我来清洗就行。”

“那就麻烦你啦。”天鸣一边说着,一边擦擦嘴,慢悠悠伸了个懒腰。

随后,她转过身,推开了灶房那扇略显陈旧的门。

门轴转动,发出一阵轻微的“嘎吱”声。

映入眼帘的,是府衙内一片狼藉的景象,四处都残留着斑斑血痕,像是狰狞的伤口,无声地诉说着刚刚经历的那场激烈争斗。

天鸣微微皱眉,不用多想,她也知道这定是那仨老汉大闹一番后留下的“杰作”,她刚刚饿得急,没注意到这场面。

此时细看,甚是可怖。

就在这时,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看向身后的阿七,开口问道:“阿七,刚刚这边打得不可开交,你在哪儿躲着呢?”

阿七挠了挠头,轻声说道:“我在房间里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他们都已经打完了。”

说着,他回想起那可能出现的血腥场面,不禁微微一哆嗦。

天鸣眼中满是狐疑,挑了挑眉:“这么大的动静,你居然都没醒?”

阿七用力地点了点头,表情认真:“我一向睡得死,一旦睡着了,很难被轻易吵醒的。”

还真是个心大的孩子。

“你有十岁了吧?”

天鸣的目光在阿七身上打量了一番。

阿七不大确定,“差不多,不然就是十一岁,十二也有可能,反正我个子一直不高。”

天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身朝着房间走去。

她的步伐不紧不慢,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被拉得长长的。

正月初七......正月........

这个日子仿佛唤醒了天鸣的一段记忆。

十几年前的正月,她隐约记得,那时的她不过十来岁。

彼时,关东大地正被寒冬紧紧裹挟,皑皑白雪覆盖着每一寸土地,整个世界仿佛被凝固在一片冰冷的寂静之中。

然而,就在这片看似平静的景象之下,海棠楼出事了,那里是关东一带闻名遐迩的风月场所,楼内夜夜笙歌,宾客如云。

而江寒竹,便是这海棠楼中艳压群芳的花魁。她才情出众,一曲琵琶弹奏得如泣如诉,不知令多少男人为之倾倒,心甘情愿地一掷千金。

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那个看似平常的一天,江寒竹竟忽然暴毙。

此消息一出,瞬间在关东炸开了锅。

起初,关于江寒竹的去向,坊间只是流传着她失踪的消息。

不少人私下里怀疑,江寒竹是与情郎私奔了。

毕竟,她那样的才情与美貌,引得无数恩客倾心,遇上一位情投意合之人,携手逃离这风尘之地,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那些日子,关东的大街小巷都在谈论这件事。

有人说看到江寒竹与一个神秘男子在深夜里匆匆离去,有人则言之凿凿地称那男子是某富家子弟,为了她不惜抛家舍业。各种传闻犹如纷飞的柳絮,在市井间肆意飘荡。

然而,仅仅数日后,江寒竹的尸体竟被人陈尸街头!

那是一个寒冷的清晨,第一缕阳光还未完全驱散黑暗,一位早起的路人在街角发现了她。

消息瞬间传开,人们纷纷赶来,只见江寒竹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一朵过早凋零的鲜花。

她的衣衫凌乱,原本明亮的双眸早已空洞无神,直直地望着天空,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冤屈与不甘。

曾经绝美的容颜已变得苍白如纸,毫无生气,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落在她的身上,很快便堆积了薄薄一层,似乎是上天为她盖上的一层冰冷的殓衾。

街头围满了人,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息,人们的脸上写满了震惊、恐惧与好奇。

小天鸣也挤在人群中,匆匆看了江寒竹一眼,她第一次目睹尸体,却并未惧怕,果然是倾城之色,哪怕死了,也是美貌至极。

她对上江寒竹的眼睛,瞬间想起与她初见时,这位美丽的姐姐,还随手递给她一串糖葫芦,那么美丽的人,竟然真的死了?

死亡到底是什么呢?

小天鸣并不懂。

江寒竹的死,很快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纷纷议论着凶手到底是谁。

可当时的县令面对这桩轰动一时的案件,却选择了草草收尾。

他似乎急于将这件事从众人视线中抹去,在极为仓促潦草的调查后,便对外宣称找到了凶手。然而,这所谓的“真相”,却难以服众。

可江寒竹身处烟花之地。烟花女子的性命往往被视为轻贱如蝼蚁。

她虽身为海棠楼的花魁,凭借着出众的容貌和才情,在这风月场中风光一时,可终究摆脱不了烟花女子的悲惨命运。

何况她无亲无故,在这世上孤零零地漂泊。没有亲人会为她的冤屈奔走呼号,也没有强大的势力为她讨回公道。

在一些人眼中,她的生死无关紧要。

县令的草草结案,便是认定不会有人深究,也无心在一个烟花女子身上浪费时间。

........

想到这里,天鸣倏然站定,看着茫茫夜空,不知怎么,在她看到阿七的眼睛时,便想起了江寒竹的眸子。

他们好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