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座西洋自鸣钟正不知疲倦地摇头晃脑。秦乐婕醒了,湿热的天气令她头疼欲裂。屋外突然下起缠绵的雨来。雨滴溅到百叶窗上,又忍不住似的,一直向下跌堕。窗面即脸面,它哭了,哭得慈悲。
她终于想起:这不是在上海方家,而是和梁溪在香港薄扶林道的洋房里。秦乐婕看看被梁溪撕下的日历,是1941年的圣诞节。香港总督杨慕琦在这天向日军宣布无条件投降。
轰炸的声音停了。之前它们像成群结队吵嚷的孩子,一边未歇,一边又扬着,此起彼伏的。两人逃去防空洞躲了三天三夜。待得警报解除回家后,梁溪给了她两枚安定片,她的一次性睡眠却不知天高地厚,照旧顽皮。
秦乐婕一直记得:她是在上海女中的同学梁惠家见到的梁溪。梁溪是梁惠的堂哥。他祖籍在北平,是新加坡华人,家中开了一爿西药房“荣生堂”,也有多处分店生意在中国及马来西亚。彼时,他正在新加坡一所医学院研修西医,不过寒暑假回国探亲。
秦乐婕与他相好,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正是因为她对他存有别情,故而她才必须予他一种给完红枣又赐黄连的疏离感。
秦乐婕的家庭与梁惠的家庭相似,算是没落的大户人家,祖上是翰林。梁惠在上学时恋上了一位大了她许多岁的日裔音乐老师,生了女儿后就登报与梁家切断关系。若干年来,也只与梁溪这一位堂哥续上过联系。他为了不使长辈难堪,暗中接济了堂妹不少时候,还替她另租了地方住。梁惠拥有的一切,正是秦乐婕的慕而不得。
2
章晨光不止一次对自己的女儿小笼包说过,他这辈子成就了两个男人,辜负了一个女人。
章晨光有记日记的习惯——从与妻子分别之时起,在整个中国沦陷之时开始。篇幅或长或短,没有一天有缺。每一本日记本封页上都粘着那一年对应的数字和天干地支纪年:1950庚寅年、1951辛卯年……
小笼包也草草翻过:1950年后,父亲的日记内容以怀念居多,她能理解,可寻不着自己想听到的一桩桩故事。
小笼包又把章晨光早些年的日记本翻了出来,她手中的一本扉页上写着:1938戊寅年。
其中有这样一段章晨光记载的片段:
我的一只劳力士坏了,停了,老得走不动了,我的时间亦如是。反复倒腾,表面上的针就是没了活力。我跑遍了上海各处的钟表行,匠人们看了都说是好东西,都不敢随意揽这桩生意。
我从这只表说起,只因为它是梅子送给我的。“梅子”不过是一枚军统代号。她真名叫杨柳,是我妻子,也是那位被我辜负的女主角。
当然,我现在想说的故事,暂时与她无关。
在那一年的日记里,章晨光把时间拨回至1938年,那个身处在上海的冬天。
在章晨光经历过的那些日子里,若杨柳的死是他心中烂了的疮,那梁溪1938年对他的允诺就是一剂医疮的良方。
章晨光不会记混淆。梁溪对他说过,自己是为了照顾西药房的生意才从新加坡回的上海:“家里让我盯着药房生意,我就想着顺路去石库门探望亲戚,给她送些药品……没想到在路上还惹了个麻烦,多亏了师傅出手相救。”
弘光武馆里,章晨光神色平静地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青年:瘦高个子,闲闲的碎发耷在额间,像顶着瓜皮帽。或许是眉眼温和又不乏凛然意味,那沉闷的发型搭起来倒不显稚气。若论稚气,怕谁都比不上小豹子。
在章晨光的日记里,小笼包找到了这位和父亲有着极深渊源的人:梁溪。
青年说他叫梁溪。籍贯虽在北平,可因自幼生长在国外,故中文识字能力不佳。他的专业是西医,父亲是南洋一带颇有名望的西药商人梁忆华。
我一开始问他,他的名字是哪个“xi”字。他耸耸肩说:“我不会写呀,太复杂了。不过父亲倒是说过,是小溪的溪,river。”
小笼包从章晨光跟在这段后面的文字里得知,父亲已通过这个“溪”字确定了另一个姓名,与自己一位梁姓故人之子的名字相接榫:他的姓氏是那个毫无争议的“梁”,不只是桥梁,更如一支华夏脊梁。而他的名字,却可以是任意一个阴平声的“Xi”。它像一个领导者,背后跟着一长串同音异义的汉字。二十多年的海外生活,令他没能力去认领它,他也无法冒认其中某一个“也许”的、与他中文名字吻合的那个汉字——冒认无异于是另一种变相的语言残疾,对他已不是必需。但章晨光喜欢故人替儿子选的这个“溪”字: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涓涓溪流,总会自己找盼头,与江海汇合,衍生出无穷的力量。
小笼包接着看下去:
他略带歉意地对我说,原想从堂妹梁惠家出来就直接赶回“荣生堂”药房去的,却始终摆脱不掉三五个浅醉的日本巡逻军。自己虽会说日语,长得也像极日本人,但他以为自己的优势在乱世中不值一文。
“谢谢师傅了,师傅贵姓?”梁溪问道。
我和他说了名字:“你要是不见外,就喊我光哥好了。”他不曾得知,我与他父亲早在奉天就结为了忘年交。梁忆华先生这些年一直暗中资助着上海的地下党组织。我想,若他儿子也能与我结为好友,便可为上海地下党组织注入一股新鲜血液了。
或许碰上日军真令他害怕至极。梁溪一面扶着挎在右肩的医药箱,一面一路小跑跟着我道谢。他不善言谈,行为略略笨拙,带着一股无争的憨态与果决。我一开始以为他只有二十出头,压根儿没把他年龄往近三十了提。
“我过了年都二十八了。”梁溪告诉我。我从他口中得知,他堂妹梁惠今年是二十三岁。
“你是1910年生人?”我问他。若真是,那我大他六岁。“1911年。”他对我说。
“喔,民国元年生人。”我说。
过了一会儿,我还担心他听不懂,耳朵里听进一声来自他的“对啊”,这下子,倒是打消了我与他交流中的担心。
梁溪站在弘光武馆门口,从随身皮包里抽出一根金条,硬是要答谢我,我立马制止了他。我只是匀着眼,将目光落在了武馆对面的小吃摊上——战争厚实的硝烟味仍盖不住馥郁的食物香气。我撇撇下巴,引着他的视线,随即又笑笑,暗示他我的实际需求。
我听见他笑着说:“这些没什么好吃的。我带你去租界吧,有家晨曦饭店不错的,中餐西餐都有,我刚回国时天天吃来着……”
“你还真是个少爷。”我拦住他,“就吃这个。”他拗不过我,便走近铺子去和老板打招呼,表示愿意做东。
在这篇日记的结尾,章晨光和梁溪闹了不愉快。
梁溪对章晨光的食量有些气恼,不过他还付得起这一顿。
梁溪不太习惯章晨光的吃相,正自皱着眉,突听一声女孩子的尖锐呼喊堪堪地掠过耳膜——一群日军正拿着一对母女取乐。显然,母亲已被凌辱,不过哭求着留个活口。一名日军听不懂她的话,却对她的绝望颇有兴致。女人的反抗无效,霎时断了气,嘴角还挂着一丝血涎。
章晨光别开眼送进了一勺豆腐脑,不动声色地咽下:“看样子是没命了。”他压低分贝对梁溪说。梁溪僵在当场,满桌的食物令他倒了胃口,几欲作呕。
女人身边的小姑娘嘤嘤呜咽着,另几名日军也围住了小姑娘。其中一名巡逻兵正薅着她的辫子,表现得却是面善,还从兜里摸出糖块哄她。小姑娘满脸布着惊恐,母亲的死亡让她的初步断定没失准头,欲挣欲抗。哀哀的哭泣与狰狞的假意搅作一团。梁溪再也坐不住,正待起身,却被对坐的章晨光按住了肩头,强自压下了冲动。
章晨光向他摇了摇头,不过是示意梁溪别轻举妄动。他猜到梁溪的医药箱里压着一批盘尼西林,这当口真不宜损失过重。
那小姑娘被刺刀刺死了。她的碎花薄袄上血迹斑斑。三五个日军朝着他们落座的小吃摊走来:“你的,吃!”带头的一名日军用刺刀扎了一只包子,停在章晨光嘴边。
章晨光凑过嘴去将包子咬了大半,未及咽下,就用日语道了谢。梁溪觉得他的吃相更难看了。
那军官看起来十分满意,掉过头又刺起一只包子,逼着梁溪吃下。
章晨光望着梁溪,见他在犹豫,自己便不动声色地丢给他一道暗示,左手却不由自主地攥成一包拳头。他怕梁溪忍不了,自己也不想为他的忤逆买单。
好在,梁溪貌似能懂得章晨光的不易,他跟着章晨光做出了相同的举动,保下了旁人糊口的小本生意。
待那一行日军走远后,章晨光咽下最后一口咀嚼:“我饱了,我送送你吧。”他对梁溪家的“荣生堂”并不陌生,武馆里也常备着西药。
“你给多了……”结账时,章晨光看着梁溪掏空了裤兜里的银元,又忍不住加了一句提醒。那小贩自然喜笑颜开,连声道谢。
章晨光问他:“战争时期用钱的地方不少,你何苦对一个小本生意人穷大方?”
梁溪瞥了一眼死去的小姑娘和母亲,故作轻松地说:“银圆放在兜里沉呢,
不如腾个地方多塞颗子弹……”章晨光就在那时生出一个主意。
章晨光还有没写进日记里的事情:在梁溪晚年的回忆里,总是漏不掉与他在小吃摊上交谈的这一牙片段。梁溪亦渐渐懂得:在乱世中,如若仍能存着一颗平常心为个人爱好践诺之人,才不失是有魄力之人。梁溪将它定义为英文中的“charming”。章晨光也笑纳了这一观点。
他对梁溪说,个人魄力算不上什么,整个华夏才是魄力十足的。这份魄力将会使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起死回生。
这正如梁溪的职业使命。
3
秦乐婕重新住回秦家已满五个年头。一日,她房中的陪嫁丫鬟小桃给秦家人带来了一份口信:方世藩因注射过量吗啡死亡:“方少爷生前娶的那位戏子,婚后不久也染上了烟瘾。后来说是烟瘾一大,两人总黏在一起,那戏子的肚子也跟着起来了,这回一尸两命……”口信中的另一层意思是想让秦乐婕回方家,替方世藩过继一个儿子。而秦乐婕本人则会被拨在方家看守祠堂,守着那个过继儿子生活。哥哥嫂嫂们一合计,觉得万分划算,便又私自找了母亲秦老太说明心意。秦老太自然晓得两个儿子拨拉的算盘,只说还是要秦乐婕亲自拿主意。
全家人都聚在厅堂里,虎视眈眈等着她拿主意。秦乐婕只轻笑一声,她一个女人家能拿得起什么主意?若果真自己能拿主意,五年前也不必受哥嫂们的摆布了——他们是在逼她作出他们众望所归的答案:回方家去过继个孩子,总短不了他们母子一口饭。更何况,方家已明确表态:只要她愿意回去,他们也愿意照应着秦家——毕竟是亲家。
五年前,秦乐婕揣着回家度余生的那笔钱被老四老五觊觎,二人分别托他们的正室轮番出马,撺掇着,欺哄着,一步步盘走了她大块的钱,做金子,做股票,狮子大开口,且永不餍足。
他们的想法是:如果秦乐婕做不到他们满意了,下一个就轮到秦乐怡,然后轮到五哥正房的双胞胎女儿……秦家大宅不啻狮笼,女儿们都是狮口中果腹的美味。
“家里头如今处处在将就,以前倒还罢了,我只当六小姐一跟家来,无非多张闲嘴多副筷子……现在米是什么价钱,菜是什么价钱,我这肚子里头还揣着一个——”四姨太捧着六个月的肚子尖酸地叹气。
秦乐婕故意装傻,只是呆呆地提着剪子,剪着烛芯。剪子一掐,烛光就变得苟延残喘,一如她目前的处境。
她想起七妹秦乐怡的话:“六姊,不是我说你,你得留个心眼,别太惯着他们,从前你让他们得的好处还少了——你手里现在捏着的钱,可是要过完一辈子的。”
于是,由秦老太出面,气定神闲地主持大局:“我原来的意思,是不希望女儿同姑爷处成这样的。甚至,我希望她能跟她孩子一块儿去了,这样也不用闹到离婚——”七小姐秦乐怡的脸上有一种几不可察的震惊。她难以置信。
秦乐怡回头去看秦乐婕:六姐貌似不卑不亢,实则心中强撑着一丝傲骄。黑色绣花的缎面旗袍外罩着一件白色的绒线衣,像是一个欲与过往决裂的送葬者,了无生趣。
秦老太知道秦乐怡的意思:“乐怡不用觉得生气。可如今大家也都看到了,乐婕没了孩子,姑爷从来也不成器。纵然这样,日子也还是得过下去。大伙儿把各自的卧房让出来,挤一挤,收些租金,比住石库门要强上许多……”俩兄弟素来拿不动大主意,连连点头称好。
四姨太冷着脸,拿眼睛去横住四爷——孩子没几个月就落地了,若真是挤着一个屋子,大人不能休息好不说,将来还要整日与四太太抬头不见低头见,白白磨掉自己的心情和胃口。
四房一家被分到堆书籍的屋里去了。秦老太还特意好脾气地说:“要不是看着晚秋快生孩子了,就该是你这个做哥哥的去住堆杂物的房。”
五太太心中也是极度不情愿,在一旁推搡着五爷,一面忍不住强硬反对道:“我们女儿都那么大了,过几年就要出阁了,我们四个挤一间房总不是个事。”她强调“我们四个”,就是未曾想把五爷的姨太太加进去。
可一大家子人拗不过秦老太。五房一家子没得选,住了堆杂物的房间。
秦老太与自己贴身丫头住一间屋,又着下人将秦乐婕的卧室打扫干净,让她住到秦乐怡房中去。这样,就空出五间屋子出租,维持家用。
秦乐婕倒是乐意回娘家,可重建与乐怡的感情。她主动提出要上街替七妹置办些衣裳。乐怡的一些袍子件件像患了重病,难得几件旗袍是好料子,算脸色不错,都是秦乐婕出嫁前送她的。她还总舍不得穿。
本来约好了就两人去百货公司的,无奈房中丫鬟耳长嘴短,姐妹上街的消息透到了四房五房两嫂子耳朵里,二位便来找秦乐婕,说不妨大伙儿结伴,硬是跟着一道去了。五太太还带上了她的两个女儿。
那群家人一来二去的,七小姐不乐意了,叫秦乐婕别那么实心眼子,惯着白眼狼,苦果自己咽:“六姊,你从前让他们得的好处还少了吗——你手里现在捏着的钱,可是要过完一辈子的。”
秦乐婕自有打算,倒是可以找找梁惠的那位堂哥梁溪,问问他现在西药的行情。她离婚获得的补偿里应该撑得起一间铺子。
因为离婚前小产的缘故,秦乐婕患上了筋骨疼的毛病。四爷便哄她抽上了大烟,止痛。一开始她很有警觉,与哥哥言语对打;后因实在被疼痛折磨得无法休息,也就渐渐抽上了。他们的核心目的,逃不出她鼓鼓的荷包。
哥哥们得手,嫂嫂们亦不遗余力,四处替秦乐怡留意着身边条件好的人。梁溪不幸入选。
4
1940年初春,梁溪住进了秦家。他被安排进了秦乐婕原来的闺房,里面有很多中文古籍。当年秦家为了不输面子,把秦乐婕风光嫁过去,将屋中的旧家具淘汰掉,重新花重金购买的新款式,可称全家最精致的。秦乐婕之后因烟瘾过大,大家唯恐她连累秦乐怡寻不到好婆家,便又将她挤进了阴暗潮湿的下房,不许她和妹妹住一起了。
依梁溪的自我介绍,自己是新加坡华侨,家中是开西药行的,专业西医。
因在法租界的房子需要修缮,才决定暂时租间屋子。看街上电线杆上有招租广告,便来碰碰运气。
梁溪是秦家人眼中祖上积德盼来的摇钱树。他自是难以预测,日后自己也将成为秦乐婕的救赎。
秦乐婕家兄妹八个,她排第六。除了有一个同母三哥和七妹秦乐怡,余下手足皆为父亲的发妻或其他偏房所生。三哥五年前因肺痨过世。与自己同住的除了母亲、乐怡,就剩了隔着一层娘肚皮的老四老五。
秦家祖上虽遗留了丰厚家财,也扛不住老四老五吃酒赌钱娶姨太太。两兄弟就拨了一手好算盘,避过秦老太,作主将妹妹嫁给了上海滩著名新贵方振帆的独子方世藩。
这场在外人看来大好的姻缘,收场于方世藩的声色犬马与秦乐婕的心灰意冷。
秦乐婕虽念了女中,可之前也受了几年严格的私塾教育,受不了方世藩在西洋学校里沾上的恶习,也打心眼儿里看不惯他的散漫模样。在他们的宝宝还未出世时,他就因调戏家中姨娘而被关了祠堂,之后又被方振帆亲自捉住在抽大烟。不用多疑,家中仅姨娘一人抽大烟,定然是她唆使的少爷。方振帆于盛怒之下欲逐走姨娘,没想到她竟提前吞生鸦片自杀了。一来二去,秦乐婕亦饱受打击,胎儿不愿同爹妈受气过活,撇下他们先走了。
秦乐婕无力挽回婚姻残局。后来方少爷又轧上了戏馆的戏子,为了传宗接代将人娶进门。
他们终于离了婚。秦乐婕十分艰辛地得了一笔可观的钱,若盘算好了,足够她过完一辈子。
回到娘家后,除了秦乐怡,连秦老太在内,没一个人给过她好脸色瞧——秦家至秦乐婕祖父一辈开始逐步败落,六妹本可助一家子摆脱经济窘境的婚姻也未能幸免,惨淡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