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滑的墙壁、地面上,浮凸出一张张人脸,目光死死盯着谢正元,随他而动。
他默默转身,瞧了瞧身后的泥沼之海。
海泽里,成堆的淤泥汇聚成一张张扭曲的脸,脸上五官清晰可见,这些脸就像是一条条鱼,在海泽中自由地游动,不时跃出水面……
而海面上探出来的吹笛人,身上长满了脸,在他们头部,也挤着一张张样貌各异的脸,这些脸拼命地把嘴凑到下边的横笛气口,撅着嘴抢夺着演奏权!
而横笛里吹奏的,不再是痛苦的惨叫,而是陆陆续续的、某种音调独特的吟诵----
“冯虚……御风……吾成仙也……”
“乘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仙在虚怀……不可知……不可知啊……”
这些吟诵,音调各异,内容各异,但全部都带着一个词----
仙!
谢正元默默看着,联想到这些横笛似乎会播放演奏者临死前的呼告,那么,此时的演奏会是什么情况……
他隐隐地揭开了一层【黑夜】的面纱,但不敢往下细想了……
这里有疑似与【黑夜】强关联的存在,深究下去……会被捶吧……
他跨过脚下长满人脸的橙色贴纸,往船员休息室走去。
很快,他就走到了船员休息室,推开门,走进去。
这里到处贴着橙色贴纸,贴纸紧紧黏住下面溢出黑泥的人形物体……
但他的目标不是这个,他看向门边,那里躺着一块略微黯淡的银色骨头。
不似其他物体,银色骨头上几乎没有变化,只是在骨头上,多出一块墨黑的画符。
这画符他并不认识,可是他只是扫了一眼,忽然就明白这个字符什么意思----
束缚!
而这字符,他好像在哪见过……
梦境般的世界……
雕刻着无数星辰的神殿……
某颗显眼的星辰上……
《伏尼契手稿》啊……
谢正元默默记下来。
就在这时,萎靡的“剑骨”似是感应到有人过来,卖惨般呻吟起来:
“大哥……大哥!你可算回来了……快把我带离这个鬼地方啊!我不知被哪个倒霉催的定住了,动不了啊!”
谢正元无语地打量它,想起了自己失去记忆时,它一手背刺,给自己带来的震撼和惊悚,叹道:
“偏执狂……”
“剑骨”顿时心虚起来:
“咳咳……那时我不也和大哥一样失去记忆了嘛……不过大哥,抛开事实不谈,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
他蹲下来,把它拎在手上,突然想到什么,恶趣味地说道:
“倒霉催……这可是你说的。”
?
“剑骨”摸不着头脑。
搞定它后,谢正元站起转身,看向状况惨烈的双层床,嘀咕道:
“我当时不清醒,就好奇,什么绳子能够拿在手上,还那么有用,谁被绑到就完全失去反抗能力,现在看来……”
他忽地轻轻说道:
“林正英!”
像是起了应激反应,床上无数条绳子化作一道道残影,猛地撞开贴纸的束缚,绕上他的脖颈!
力度不轻不重,还是那个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他的身体再度被强化,兼之开启了【怨晦身】,这条麻绳已全然无法伤害他了,哪怕是让他眼前出现幻觉也不行,只能为他补充怨气。
看到这条绳子完全没有伤害到他,“剑骨”顿时厉喝起来表忠心:
“谁……谁要害我大哥,先踏过我的尸体!”
谢正元无语地瞄了它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船员休息室里没东西要拿了,接下来,得回到自己失忆时住着的房间了……
谢正元回到自己的房间,这里却是十分干净,那宛如毒瘤般不断增生的人脸似乎有意错过这个房间。
“剑骨”疑惑地问道:
“大哥,来这做甚?”
谢正元不咸不淡地说道:
“拿点东西。”
他走到桌子边上,里面按理来说,是放着一本日记本的。
但是,现在在桌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只鎏金怀表。
果然如此……
这个世界将一切都异化了,“剑骨”变成疯子,麻绳变成绑东西的尼龙绳,【怨晦身】让自己有着更强的身体素质,【消灾咒印】让自己有着冥冥中的感应。
而高婕给的吊坠,化作自己一直揣在怀里的钢笔,让自己拥有夜视能力。
那日记本呢,这个为自己昭示世界存在特殊之处、为自己做好规划的,只有可能……是那只怀表了。
至于发配给便衣的枪……它还是枪。
而那把黑色小剑……他有一种可怕的猜想,但在这里想还是算了,他怕被捶。
拿齐所有东西,现在就得准备离开这个鬼地方。
谢正元退出房间,忽地站定,低下头来,恶意满满地和“剑骨”说道:
“你说,是谁把你定住了?”
“剑骨”不知所以,立马骂骂咧咧起来:
“一个藏头露尾的怂狗,一个趁人之危的件货,一个不怀好意的傻*……”
它显然相当生气,用上一大堆的成语和粗口,将那个算计她的存在骂的狗血淋头!
还在骂!它还在骂!
谢正元满意地摸了摸它的骨头:
“很有文化。”
“剑骨”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高兴,一边出于愤懑,一边出于让“大哥”消气的心理,骂的更加起劲了!
*属性大爆发的它,当真是妙语连珠啊……
谢正元边在心里感叹着,边往旁边走去。
“剑骨”还在疑惑,为什么“大哥”能在短短几步路,脸上的表情就从悠哉悠哉变成了肃穆端庄。
接着,它就看到了“骨生”最难忘的一幕!
黑夜般的发丝在空中飘荡,发丝中间长着密密麻麻的人脸,所有的人脸转了过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它!
“剑骨”勇往无前的气势顿时萎靡下来,怯生生地看过去,弱弱道:
“您……您……”
它“您”了半天,都没有憋出一句完整的话。
不过,也不用它说话了----
刻在骨头上面的字符忽地膨胀起来,瞬时将它整块骨头扭曲、形变!
在“剑骨”痛苦的“嗯~”里,一只头上纹着黑色条纹的银白小鼠,只巴掌大,眨巴着眼睛,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剑骨”敢怒而不敢言,摇着尾巴谄媚地说道:
“哎呀~多么棒的躯壳啊!变成老鼠是……鼠鼠我……一直来的梦想哒!”
话说到最后,带着几分“生活不易,鼠鼠卖艺”的悲戚。
谢正元戏看爽了,恰到好处地把小老鼠抓到手里,微微弯腰行礼:
“不知名的存在,我拿齐东西了,现在能离开了吗?”
黑发也不回答,发丝就这么岔开着,展露着另一头的【灾界】。
他便直起身,穿过发丝,往那边走去。
穿过发丝的感觉很奇特,就像是从二维升到三维那般,他无法用语言形容。
一瞬间的功夫,他便返回【灾界】,踩上累累白骨搭成的地面。
可某一瞬间,他感觉自己闯入了一座黄金搭成的巍峨神殿,面前是十三座巨大神像。
自己又回来了啊……
他施施然往前迈上阶梯,金光涌入身躯,显得他超然不似人类。
从往生河里获得的【气化往生】浸满金光,而【无常之人】再次分裂了,又分出一个小小的气泡,撬动更多的金光。
信息浮上心间。
【气化往生:生灵化气,气化生灵。】
【换命:付出代价,交换命运。】
迈上第三阶,金光覆映身体。
隐隐间,他似乎感觉到所谓“灵魂”的存在,但是宛如无源之水,无从触摸。
四阶,怕是自己就会真正触摸到“灵魂”的存在吧。
但再往前走一步,他冥冥中感觉,将会异常艰难!
三阶,成!
金光散去,【黄金神殿】回归不可知之处,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
这就是三阶吗……
他轻轻地握了握空着的手,忽然听见另一只手抓着的“剑骨”惶惑地叫道:
“坏了,我变不回来了,不会真的变成老鼠了吧!”
谢正元心里暗乐,但是面无表情:
“长个教训,嘴里积点德,别哪天碰到别的存在,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不理“剑骨”的哀嚎,他先是扫了一眼周围的环境。
本来不断匍匐前进的黑影不知为何,停在原地没在移动,而他身后教士的房间……
他按了按,凭借自己的力道,却无法将门推开!
谢正元托举着四爪朝天的小鼠,抬到眼前,问道:
“闻一闻,还闻得着那股让你发狂的气味吗?”
“剑骨”无力地抬起头来,了无生机地嗅了嗅,摇了摇头,便又继续“人间不值得”了。
他只能将小鼠放下,打算原路返回。
他没有看一眼楼梯,悄悄能不能继续前进的欲望,也不会这么做。
虽然黑影还在这里,但是,人间的“吹笛人”,已经解决了,再往前走去,不知又会引来什么危险。
疑似与【黑夜】有关的高位存在顺手解决了“吹笛人”问题,但依然将黑影摆在这里,似乎别有什么谋算……
谋算,又是谋算……
谢正元往回走着,拳头悄然握紧。
现在想来,自己的每一步,似乎都在【黑夜】的谋算之中!
自己打了那个“灵界热线”,那股莫名而来的意志绝对不是错觉,或许祂一早就附在自己身上,被自己带入紫发生物----那个与【月之沼】有关的存在----的世界;
而贞德赐予的黑色小剑,也绝对不是什么贞德临死前的赠予,用来克制“剑骨”的,那似乎携带某种类似模因的病毒,将那个世界感染了……
那自己为什么要打“灵界热线”呢?若将时间一点点往前推,自己的命运,貌似从一开始,就和【黑夜】,紧密关联起来!
此行,表面上是自己要救阿杰,但实际上,却是帮【黑夜】狩猎了猎物!
而这般存在,却在临别之际,给予自己【源质】与【神性】,难不成,祂还有什么别的谋算?
谋算……又是谋算!
……
等到谢正元从白骨巨轮走出来时,已然恢复成黑发黑瞳的模样了。
哪怕在荒芜而寂寥的【灾界】,也会忽然有风吹拂过来。
眼前的世界在流血,沙滩在流血,大海在流血,天空在流血,洒下一片片似雨般的灰虹。
灰虹之下,水蓝长裙的美人蓦然回首。
她的脸色如雪一般苍白,瞳孔却漆黑得像人心的影子,如同神灵般的漠然和审视。
可在看到谢正元的那一瞬,这股漠然春风化雨般消散。
她嫣然一笑:
“阿元,你回来了?”
那股不讲道理的魅力不知为何,已然完全无法动摇他的心智,不再需要【神性】解围。
谢正元看着她,就像是看着九月下的第一场雨,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讷讷地开口:
“回来了……回来了……”
高婕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他为什么像是突然傻了一样。
她慢慢地走过来,衣裙摇曳着,但语速极快:
“阿元你回来了,‘吹笛人’也解决了。但我拉出来的‘应灾假身’,已经被云峰他们发现了。但警界高层的谋划,无法摆在台面,所以明面上他们无法做什么,但你我一定会被某些人记恨。他们动不了我,但动你还是轻而易举的,我建议你,去抱雷洛大腿吧,虽然他也有所谋划,但他是个好上司,只要他愿意庇护你,你就不会有事……”
话还没说完,她便走到近前,握住谢正元的手。
身边一切宛如梦幻泡影,【灾界】灰沉而压抑的氛围猛然被某种生机替代!
高悬的太阳,脚下的沙滩,岸边的棕榈树,还有微咸的海风,生机勃勃。
这时,路过的警员忽地惊叫起来:
“找到他们了,快去报告……”
匆忙的脚步飞速离他们而去。
谢正元不以为意,本想问下高婕意见,忽然身侧一沉。
她忽然身子一歪,往地下摔去!
谢正元眼疾手快,将她揽在怀里,紧张地看了一眼。
高婕身上没有任何伤势,气息平和,像是睡着了。
谢正元就这么慢慢地看着,将不知何时爬起来看戏的小鼠塞进口袋。
他突然手臂一横,从她的腿弯穿过去,将她公主抱起来。
水蓝裙摆拖到沙滩上,掀起片片沙砾。
谢正元一只手虚握着,抱着她往大海走去。
蔚蓝海水将他的鞋子淹没,但他也毫不在意,直至半边小腿都在海面下,这才停了下来。
他忽然弯下腰去,顷斜身子,短暂地用手肘支撑着怀里的人,手臂稍稍前倾,浸入海水中。
他有些迟钝地发现,原来高婕一直穿着的都是高跟鞋,和他走来走去!
此刻,她的双脚垂下,鞋尖轻轻点在水面,激起圈圈波纹。
而这时,谢正元瞳孔一缩。
水下他的倒影,不知何时变成了披着斗篷、长着昙花头的摆渡人。
摆渡人端起船桨,拱手行礼:
“人间的风,吾已取到,小生有礼了!”
昙花头紧紧闭合的花瓣微微绽放一角,隐隐露出里面的花蕊。
说是花蕊,倒不如说是----
人脸。
这张人脸,谢正元记得,在某个箱中世界里、某条船上、某只个房间里长出的满满当当的人脸里出现过!
又是【黑夜】。
谢正元无声道,心里喃喃着。
这个世界实在太有意思了,每个生灵的命运,都因更高位存在的算计和博弈而改变,不论得失、不论生死,都化为他人的资粮,被利用着,满足某个目的。
苦修士利用普通人……
神灵利用苦修士……
谁又能真正的自由呢……
时来天地皆同力,
运去英雄不自由……
自己,能保证一直被“时”和“运”所眷顾吗……
他若有所觉,发动了一次【无常之人】。
它告诉自己----
等待,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