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星辰睁眸,眼中干涩,眼前朦胧。她立刻察觉到异样——这并非她习惯的那间低矮狭小、昏暗无光的小屋。
斗室之内,乾坤自成。薄纱轻拂,映照出古镜幽光,一脉赤金镶嵌宝石的手镯安然躺卧,于摇曳的烛影中绽放着摄人心魄的华彩。此地初见,却如旧梦重温,恍若穿越了岁月的长河,触碰到了那段深藏心底、依稀可辨的往昔足迹……
这是何方?她身染重疾,卧床待终,怎会突如其来至此地?许星辰心中惊骇难抑,猛地从床上坐起。“小姐,您怎地忽然醒了?”守在床边小憩的丫鬟被惊醒,揉着惺忪睡眼,疑惑地站起身来。
是春兰,这位十四五岁的丫鬟,杏眼水灵,鼻上雀斑添俏皮。自幼陪伴主子,共赴京城,忠心耿耿。十年前火灾中丧生,面目全非,而主子仓皇逃命,未能收尸。许星辰轻抚其颊,触感光滑温热;手如少女般细嫩柔美,与昔日粗糙有别。
春兰愣住了,呆呆地问:“小姐……您为何突然抚我面颊?”
那声音依旧清脆悦耳,如往昔般动听。
许星辰唇角微颤,神情间悲喜交织,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滑落。
春兰见状大惊,连忙为她拭泪:“小姐,您为何落泪?是否夜有所梦?奴婢这就去禀告夫人……”
夫人?
许星辰心如鹿撞,泪眼朦胧中急声问道:“娘亲是否安然无恙?兄长可有同在?”春兰闻言,忍俊不禁:“此言差矣,切勿再提‘复活’二字,以免触怒夫人与少爷,免得落人口实。”
如此看来,母亲和兄长果真一同重获新生。
许星辰心中的喜悦如潮水般汹涌,她想要展颜欢笑,却被激动的泪水所阻,那泪珠儿竟似断线的珍珠,止不住地滑落。
她的无知与软弱,不仅自误前程,更累及兄长。风华绝代的许徵,因一念之差,终落得身首异处的悲惨结局。娘亲邹氏闻此噩耗,夜不能寐,遂以白绫自尽。她孤身一人在世间艰难求生,悔恨交加。
她曾多次心生绝望,欲求解脱。但每当此念萌生,她脑海中便会浮现出那位为她舍生忘死的春兰,以及因她而无辜丧命的至亲——长兄与娘亲。这些回忆犹如雷霆万钧,狠狠地撼动着她的灵魂,使她那轻生的念头瞬间灰飞烟灭。
风雨兼程,她誓不低头。她立下誓言,要亲眼目睹那些曾经伤害、背叛她的人得到应有的报应。为了复仇,她毅然决然地用剪刀划破了自己的右脸,毁掉了女子最宝贵的容颜;又饮下毒药,破坏了自己的声音。随后,她隐姓埋名,藏身于绣庄之中,一躲便是八载春秋。如今,时机成熟,她即将展开她的复仇大计。
仇人纷纷谢幕,她却因日复一日的穿针引线,双眼几近失明。此后两载,她独守于幽暗逼仄的陋室,病魔缠身,岁月无情地在她脸上刻下痕迹,直至最后,她只能在病榻上静候生命的终结。
未曾想,当双眼再度启封,那些心中所系之人,竟皆安然无恙,如春风拂面,暖意融融。
“春兰!”许星辰泪眼婆娑,声音颤抖如风中残烛,“我母亲与兄长何在?我心急如焚,欲即刻相见。”
春兰面露难色,轻声劝道:“夜已深,夫人与少爷早已安歇。不如待明朝日升……。”
许星辰闻之不耐,轻掀薄纱,翩然而起。玉足轻点,木地板上泛起丝丝凉意,如秋风拂面,清爽宜人。
春兰见许星辰不顾一切地欲冲向船外,急忙拽住她的衣袖,忧心忡忡地劝道:“小姐,夜深人静,您衣衫不整且赤足而行,若让旁人瞧见,岂不尴尬万分?况且,这舟中除了许家的亲眷,尚有船夫等外人……”
舟中?
许星辰的动作突然停滞,遥远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十四岁那年,她与兄长随母亲踏上了前往京城的征途,去投靠姨母威宁侯夫人。从临安到汴梁,路途遥远,他们先坐了几日马车,之后又乘船走了半个月的水路。
她一觉醒来,周遭环境既陌生又熟悉,恍然大悟,原来时光倒流,她竟然重生回到了这一年。
许星辰心中忐忑不安。她若能劝动母亲改弦易辙,避开威宁侯府,是否就能逃脱前世的梦魇?
在春兰惊愕的注视下,许星辰如风般推门而入。
这舟中分三层,底层为船夫住所,二层是家丁和仆佣的居所。邹氏与其子女占据顶层舱室,许星辰居于中间,左侧为邹氏房间,右侧则是许翰的住处。
许星辰急如星火地敲打着门。
深夜寂静无声,突然敲门声响起,如同惊雷般打破了夜的宁静,惊醒了熟睡的邹氏和许翰。
双门齐开,犹如天启。
辰娘!”邹氏霍地起身,又惊又怒:“你怎的衣衫不整、赤足而出?”
兄长许翰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亲人的形象,长久萦绕于心,如今却真切地立在眼前。若此乃梦境,定是人间至美的幻境。
她渴望永远沉浸在梦境的怀抱中,不愿醒来。
许星辰猛然间如飞鸟投林般扑入邹氏怀中,双臂如藤蔓缠绕,将她紧紧拥入怀抱。她的身体剧烈颤抖,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滚落,泣不成声地呼唤着:“娘,娘!”
邹氏被女儿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将许星辰紧紧搂入怀中,柔声安慰道:“辰娘,莫怕,为娘在此。”
许翰焦急地问道,声音中满是关切:“妹妹,莫非遭遇了噩梦?
邹氏轻抚许星辰背部,面带担忧:“星辰素来温顺,此刻夜半惊起,定是噩梦作祟。你先安歇,我今夜陪她。”
“”妹妹如此模样,我如何能放心得下?就算回去也难以入眠。还是留下来陪陪她吧!等她情绪平复了,再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许翰的声音清朗干净,如同春风拂面,令人心安。
泪水在许星辰的脸颊上肆意流淌,她已记不清自己哭了多久。十几年来的压抑和痛苦随着泪水一同释放,心中的激动与狂喜逐渐平息。她回到了自己的舱房,坐在床上,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和胸前。白净的脸庞上泪痕交错,眼睛红肿,声音也因哭泣而变得沙哑。邹氏心疼地用帕子为她擦拭眼泪,关切地说道:“你这丫头,昨天还好好的,怎么半夜就闹腾成这样?瞧瞧你眼都哭肿了。明天船到码头,天黑之前就能赶到威宁侯府。这副样子去见你姨母可不妥。你到底是做了什么噩梦?”默默陪伴了许久的许徵也投来询问的目光。许星辰心中涌起一个念头:如果母亲和兄长知道去了威宁侯府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他们还会坚持要去吗?然而,话到嘴边,她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历经沧桑,她在三十岁之际离世,却在睁眼瞬间重获青春,宛如梦境重现,身处于通往京城的航船之上。这般不可思议的奇遇,连她自身都恍若隔世。邹氏与许翰,又岂能轻易置信?此等秘辛,唯有深藏心底,即便是至亲如母兄,亦誓不吐露半字。
由于无法直接透露真相,为了消除他们的疑虑,不得不寻找其他策略......
许星辰心神稍定,细语轻吐:“噩梦缠身,见我等入威宁侯府,屡遭冷眼与轻视。姨母为护佑我等,常与府人争执不休。母亲,不如暂避锋芒,返外祖家小住,以避风头。”
邹氏轻轻一笑,安抚道:“不过是一场噩梦,无须挂怀。待至侯府,我们须谨言慎行,莫要张扬招嫌,以免给姨母添堵。”
“你外祖父母已经去世,舅舅家在山东。现在京城只剩一座空宅,安顿下来需费时费力。半年后是秋秋试,你大哥需专心读书。年前已通知姨母,她已备好住处。我们若不去,岂不辜负姨母心意?”
自夫君三载前离世,邹氏便将全部心血与期望倾注于子嗣。许翰少年才俊,天赋异禀,十二岁即中童生,今秋赴京应试。为使儿子全心备考,邹氏携子女提前进京,依傍其妹小邹氏。
邹氏的言辞铿锵有力,立场坚如磐石,显然不会轻易动摇。
许星辰心头一紧。
当然,邹氏对她的疼爱溢于言表。然而,在邹氏的心田里,许徵始终是那抹不可动摇的第一位色彩。至于许翰的前程与未来,更是她心中最为紧要、最为珍视的事项,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许星辰不愿轻易言败,继续劝说道:“寄人篱下,难免诸多不便。大哥在侯府内,恐怕难以静心读书……”
秋试之路,非独闭门造车。”许翰语重心长,“尚需勤练时文,求教于名儒大师,与同侪交流心得。若能探知主考官之脾性,投其所好,则胜算更添一筹。”
投身威宁侯府,不单是寻求栖身之所,更是图谋借助其势,如鱼得水般迅速融入繁华的京城。
望着兄长眼中闪烁的光芒,许星辰哑口无言。
许翰之智如破竹之势,昔日借威宁侯府之便,学业精进,科举之路一帆风顺。秋试一鸣惊人,春试再展雄风,其名声如日中天,京城皆知。然盛名之下,兄妹二人却陷入困境,如同泥足深陷,难以脱身。
“娘深知你不愿寄人篱下,”邹氏语气缓和,目光中满是慈爱:“然为兄之计,暂且委屈。待得一年期满,咱们便拂袖而去。”
岁月如梭,许翰仅需一载时光,便能一举攻克秋试与春试两大考验。
许翰轻语安抚许星辰:“离破晓尚远,安心入梦,勿让杂念扰心。有我守护,无人敢犯。”
最后一句话,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
许星辰鼻端微酸,内心波涛汹涌。
父逝后,兄长挺身而出,挑起家庭大梁。他立志科举,誓要金榜题名,为家人筑起幸福的港湾。
她怎么能够狠心阻止呢?
邹氏携手许翰悄然离去,留下许星辰独自端坐,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坚定如铁,如同磐石般不可动摇。
她一觉醒来,已置身波光粼粼的舟上,通往京城的征途无可逃避,昔日梦魇正待她勇敢面对。倘若此乃天命所归,她自当昂首阔步,无惧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