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梦与梦

庄吾再次梦到了燃烧。

看过千百次的天空,看过千百次的公路,看过千百次的汽车,看过千百次的火焰。

他默然站在燃烧的汽车旁,黑眸倒映出翻滚的猩红火舌。

密闭的汽车变做炙灼的牢笼,深红火焰如同有生命般舞动。金属、塑料、织物、血肉......火焰吞噬一切事物,不论其可燃与否。

火焰炙烤着车中的孩童。当火焰升起时,孩童发出惊惧的尖叫,那张稚嫩的面孔因恐惧而扭曲。

随后,那娇嫩的皮肤因碳化变得漆黑,黑白的眼球在高温中融化,滚烫的空气涌入已经不再运作的肺部,又从破裂的气管中涌出。

他冷漠地注视着濒死的孩童。那张已然焦黑的面孔与他有七八分相似,几乎就是过去的自己。

——庄吾仍清晰地记得,那个已然烙入灵魂的数字。所以他知道,这是十一年五个月又十二天之前的自己。

过去的自己。

尚为年幼,尚且无力的自己。

直至此时,一旁的女人仍死死抓着孩童的手:尽管她的手已然焦黑干枯,如同枯死的树枝。在火焰倏地燃起的时候,她所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推开车门,而是将他的手紧紧握住。

庄吾垂下眼睑。

猩红的火已然攀上他的身躯,炙烤着他的每一寸血肉。神经末端传来撕裂灵魂的痛楚。

庄吾只是漠然地感受这一切,仿佛被灼烧的并非自己,而是某个陌生的他者。脑髓好似浸入冰水之中,他的思绪冰冷而清晰。

那本应是一个平和的下午。

母子二人驾着车,兴致勃勃地谈着天气与食物。清凉的风透过车窗,拂过面颊。空旷的公路浸在柔和的宁静中。

那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自驾出游罢了。

然后,它出现了。

仿若火焰构成,让人想到球状闪电般的球体。

但没人会把它当做非生命的自然现象。哪怕再迟钝的人,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它所逸散出的冰冷恶意:带着吞噬活物的贪婪,带着毫无共情的漠然。

于是一切都开始燃烧——连同他和母亲所在的车辆一起。

这一切都不过发生在短短数秒内。然而,先前认为会一直持续下去的温和日常,只是瞬息便被摧毁了。

母亲在火焰中化作了焦炭。

但他却活了下来。

为什么?他总是感到无法置信。为什么只有自己活了下来?

庄吾知道一个答案,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在漆黑的死亡到来之前,有某些东西回应了他的绝望——或者说,绝境中的求生本能,激发了他生来就有的力量。

那时,极寒的白霜覆盖了他的身躯,如同枯木般的躯干被再次重塑:霜雪填补了焦黑的创口,化作他身躯的一部分,就好像他原本便由雪与冰构造而成一般。

他惊异地发现,似乎只需要一个念头,一个眼神,自己就能将任何东西降温,冻结。包围着他的橙红火焰被白色的冻气所熄灭——那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后来,他了解到,这种现象被称为觉醒。在数十亿人中,有极少部分的人,其生来便有违背常理的能力,只需一定的后天条件便能激发。

而现在,庄吾站在这里,在这燃烧着的梦魇之中,冷漠地注视着过去的自己。

他看到冰霜覆盖上了孩童的身躯,那对黑眸逐渐染上青蓝的色彩;他看到漆黑的憎恨攀附上这张面孔,使其变得扭曲可怖。

于是庄吾再次成为自己。

他抬起幼小的手臂,艰难地爬出几乎变作骨架的汽车。躯干仍旧为寒霜所覆,胸腔中却传来炙烤的痛感。

他用力吸入滚烫的空气,而后在车顶站稳,举起的手心对准空中狰狞的火球。

于是,那团东西便在寒霜中死去:原本猩红的火焰变得愈发暗淡,凝实的躯体逐渐虚化淡去。它不甘地激起火焰,但就连那也是孱弱的垂死挣扎,只是徒然掀起零散的火星。

怪物也可以被杀死。他如此想到。就像怪物能够杀死人类,人类也能够摧毁怪物。

庄吾至今也仍感到后悔。

“如果当时能够更早一些觉醒能力,母亲是否就不会死去?”他常常如此诘问自己。如果更早觉醒能力,如果火焰燃起的迟一些......

但是,世界上不存在如果。

他将那一日的恐惧、绝望与憎恨,都悉数烙入骨髓。于是,时至今日,他仍被囚禁在这个炙热的梦魇中。

重复十一年五个月又十二天,四千一百七十一次的梦魇。

并非不能忘却,而是无法忘却。

庄吾沉默地倚在汽车骨架上。火焰早已熄灭,背后传来的触感惟有冰冷。

这个梦境仅仅是那一天,那个场景的重现。在这片区域之外,一切事物都模糊不清,如同蒙上了一层纱幕。

手背倏地传来冰凉的触感。庄吾抬起头,看着细密的水线从天而降。

下雨了。

当睁开双眼时,庄吾所见的并非入梦前的夜色。

细丝般的雨水落于手心。他抬起头,幕布般的铅灰云层遮蔽了天空。

周围的建筑与入梦前截然相异,就像是把房屋作为内里的脏腑皆数掏出,而后翻转在了皮层表面:窗口、门户、砖石、灯盏,一切都从本应存在的位置上错开,带着荒诞错乱的质感。

庄吾眯起双眼。

“能听得到吗?”他在脑海中问道。

但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以往会立即响起的,普罗米修斯程序的声音,此刻不论如何呼唤都不再回应。就像它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庄吾抬起右手,冰霜在其掌心凝作细长的刀刃。随即,他握住刀刃,对自己的手腕划下。猩红的血珠渗出皮肤,尖锐的痛感沿神经传入大脑。

能力尚能使用,身体仍有痛感。

庄吾站起身来,皮靴踏上黑白混色的石质地砖,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回头看向自己先前所坐之处:那里只有一块方形的青色长石。

清亮的雨线坠于地砖,发出的声响浑浊如石块碰击。某种强烈的直感涌上他的心头:这里的确并非现实。

但随即,他心中疑问窦升:

倘若这里不是现实,那么他是否仍在梦中?

如果他的确仍在梦境之中,那么,这又是谁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