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庙隳
午后,烈日炙烤大地,龙门桥纹丝不动,身边荒凉的土堡一派死寂。土堡中央关帝庙门楣上的金色匾额闪着刺眼的白光,映照在暗流涌动的水面,似乎要与白日的晖光一争高下。
皇渠到此一分为二,形成一个反写的“人”字,一撇是进水闸,一捺是退水闸。两座落下的闸门阻塞溢满干渠的水流像一艘肚皮滚圆的羊皮筏子,赭黄晶亮的渠水与关帝庙斑驳褪色的墙体形成鲜明的反差。舀一瓢渠水,推一把残墙,人生已是白驹过隙。
张大头昏昏欲睡,一斤高度白酒折磨着他的胃,令他头脑肿胀、肚腹绞痛。坐在凤凰城酒店包间宴席的主位,张大头索性不顾左右,倒头撞在餐桌上睡着了。
铺天盖地的黄沙遮蔽日头,白昼宛如黑夜,张大头拼命揉着双眼,想看清楚路在何方。他走啊走啊,灼热的黄沙令他的双脚发烫,浑身起泡,脑袋冒烟。
昏睡的张大头张开的嘴巴里流出口涎,餐桌旁有人要叫醒他,被人拦住。何必呢,让一个喝醉的人多睡一会儿是一种恩赐。
张大头全然不知宴席上这些朋友对他的冷嘲热讽,他们甚至向他张开的嘴巴里扔了一只苍蝇。可谁知道呢,那只苍蝇竟然是活的,在他的口中撞了几圈,当张大头感到发痒就要闭嘴的时候,苍蝇落荒而逃。
张大头转过脑袋继续做梦。黄沙太沉,席卷天地,沉重的腰身怎么摆动都是一团迷雾,越走雾越大,越走路越远,越走天越黑……他渴望一场暴雨,宛如他再次张开的嘴巴渴望一杯温热的白开水。
没人记得是几时几分,凤凰城龙门村炙热的天空不知从哪里翻滚过来的黑色云团,瞬间笼罩村庄和城市。暴虐的狂风夹杂着黑豆大小的雨点从天而降,仿佛有人斗胆触及龙王爷的胡须,毫无电闪雷鸣的前兆,硬生生的暴雨倾泻而下,好似龙门桥被水冲毁了闸门。
很少有人见过这么大的暴雨,天地一片,乌蒙蒙,黑乎乎,仿佛黑夜一般。日后,张大头的父亲告诉他,也就是早前没粮食吃的时候见过这么大的雨。
可能是雨声太大,餐桌边昏睡的张大头突然立起身子,没有任何征兆地醒了,把一桌人吓一跳。来吃饭的有两位朋友是政府里的人,急着要走,张大头赶紧去结账。
他翻遍全身没找到一分钱,身无分文,银行卡里是零。堂堂凤凰城有头有脸的工程公司总经理张大头的荷包里没钱,连请客吃饭的钱都没有,怎么可能?谁会相信!
张大头窘得脸颊涨红,要不是喝了酒红红的一张脸,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所有人都会看见。幸亏摸到两张信用卡,张大头舒了一口气,用其中一张结了账。
第二天,有人告诉张大头,关帝庙塌了。
当时,张大头刚从一处装修工地出来,这是他承接的最大的装修工程,需要垫资400万元来做。张大头咬牙接下来,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肥肉不好吃。
七月流火,却不见秋凉,工地外是烈日,工地内是蒸笼。走出蒸笼的张大头汗流浃背,衣服粘在身上,汗不停地从后脊梁骨往下流,打得内裤焦湿。他骂骂咧咧,埋怨工人们只顾进度不管质量。
就在这时打来一个电话。
“张总吗?”
“你好!”
“告诉你个好消息——”
“说。”
“关帝庙塌了,你亲手建造的。”对方挂断电话。
“喂——喂——你谁啊?关帝庙塌了!扯呢吧,喂——”看对方挂断电话,张大头越说越急。
这是一个陌生来电,张大头打过去,无人接听。
关帝庙塌了,怎么会呢?才修好不到五年,怎么可能塌!难道是个骗子?张大头正在想,电话又打进来,公司会计说有人来催债。
“催什么催,告诉他,老子做完这个工程,一次性连本带利全还给他。”
“他们都来三次了。”会计怯生生地说。
“不就三次吗,你应付,让他们走。”张大头挂断电话。
张大头又接了几个项目上的电话,肚子饿了,才知道已是中午一点半。他来到一家餐馆吃饭,想起昨天中午的梦。
昨天酒喝多了,为了感谢政府里的两位朋友对生意上的照顾,张大头必须喝多。这是在表忠心,客要请,酒也要多喝,多喝才显得有诚意。喝醉的张大头在撑不住昏睡之前把两位政府朋友叫到隔壁包间,拿出现金当面酬谢。对方收下钱,他才跌跌撞撞回来,刚坐下,支撑不住千斤重的脑袋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的梦是黄色狂沙,细腻又粗粝,远看像移动的城堡,近看像黏糊的河沙,如同龙门桥下皇渠里炼乳般黏稠的黄色渠水,又如他体内灼热酒精流过时的内耗。他安静的躯体里面藏着追击黄沙的豪气,可惜那一刻只有不能自持的口涎流了半个胸襟。正是这些口涎压得张大头喘不过气,宛如被弥漫的黄沙遮蔽双眼。突然一声巨响,晴天一个霹雳,张大头醒来,看着餐桌怔了几秒,露出他惯常狡黠的笑容。
难道是那声巨响?张大头叼着烟在想,难道关帝庙真塌了?他拨通父亲的电话。
“喂,大头啊。”
“爸,关帝——”
“关帝庙啊!”
“说是关帝庙塌了,有这回事?”
“我正准备给你说呢,好端端的庙怎么塌了。”
听到父亲的话,张大头愣住,举着电话,屏住呼吸。父亲还在说什么,张大头没有再听。挂断电话,他决定亲自回去一趟。庙是他修的,纵然坍塌,他也要亲眼看一看。
开车从高速公路拐入通往龙门村的乡道,一路上脸庞紧绷陷入沉思的张大头眉目缓缓舒展。阳光透过路边的杨树叶射在他脸上,无数颗亮晶晶的星星向他眨眼睛,刺目的太阳变得柔和起来。这条路走了许多年,每次回来都感到亲切。
张大头是个绰号,本名叫张厚坤。小时候,张厚坤在本村孩子里长得最高,也长得最瘦,精瘦的身子顶着一颗硕大的头。这颗大头爱出汗,经常冒着热气,像一把流动的开水壶在村里串来串去。这把开水壶实在太显眼,村里人记不住他的大名“张厚坤”,只记得他的头大,见了张厚坤都叫“张大头”。久而久之,父母也叫张厚坤“大头”。
随着年龄的增长,张厚坤的身子不断长大,而他的头似乎在童年长到位,长大的身子和童年的大头越来越协调,竟看不出他的头比身子大。
成年后,一米八三的个头怎么都看不出来张厚坤曾经有一颗大头,不过父母和村里人依然叫他“大头”。熟悉的人也叫他“张大头”,这像一个爱称,张厚坤觉得无所谓。
十年前,过完生平第二个本命年生日,张大头决定退役。
那时,张大头在部队干得不错。虽然没当上排长,但他当过侦察兵,立过集体二等功,被破格晋升为士官中的一级专业军士,成为职业军人。这在和平年代,实属不易。眼看着再干四年可晋升为二级军士,再干十六年可晋升为一级军士长,享受将军级的待遇,张大头却选择转业。很多人不懂,张大头给出的理由是当兵为了打仗,不打仗当什么兵,这是公开的。私下里张大头觉得和平年代当兵很难实现人生价值,不如退役到地方上大干一场。
抱着“大干一场”的雄心,揣着几千元的转业费,张大头脱掉心爱的军装,汇入凤凰城的人流。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那年头军人的转业费不多,几千元也干不了啥,张大头想攒着,日后瞅准机会在凤凰城买套房子,好成为名副其实的城里人。从农村出来当过侦察兵的张大头嗅觉灵敏,他认准房地产是个新兴产业,有发展前途,想找个房地产公司就业,不想去转业时部队给他推荐的单位。
然而,凤凰城是个内陆城市,封闭保守不开化。人们普遍有一种傲慢的自满感,像蜗牛背负体型巨大的硬壳缓慢前行,还以为世界原本这么慢。
一连几个月,张大头都在找工作,他想去的房地产公司去不了。这些房地产公司对一个转业且显得过分自信的士官不以为意,在他们眼里别说是士官,即便是将军,也不过如此。关键是有没有人脉、有没有关系、有没有资源?有,哪怕是服役三年的义务兵,房地产公司都抢着要;没有,就算是将军,房地产公司都不愿意要。张大头属于无人脉、无关系、无资源的“三无”人员。
起初,张大头充满信心,瞅准凤凰城两家名头很大的房地产公司,不事先联系,直接登门造访。当过侦察兵的张大头气宇轩昂,腰背笔挺,走起路来两脚生风,两胁生气,英姿勃发。保安看到这个陌生人不敢阻拦,以为是哪里来的领导,主动告知公司人事部经理的名字和门牌号。人事部经理接到保安的电话也搞不清楚是哪位领导,稀里糊涂地赶紧收拾一番头脸准备迎接。看到张大头还真以为是一位领导,只是没见过。人事部经理满腹狐疑,在脑袋里快速搜索这位领导是何方神圣,为何来公司不找董事长、总经理,却奔人事部而来?难道是市委组织部的、市纪委的……是公司哪个领导要糟了,还是我糟了?这可是一家国有房地产公司,最近没见风声紧呀!想了一通,与张大头握完手,人事部经理弄明白眼前这个貌似领导的人原来是一位前来求职的转业士官,手中没有上级的介绍信,只有一张转业证明。他立刻放松下来,露出一个人事部经理惯常看人时的警惕与轻蔑。言谈之间,张大头散发出的英气没有让人事部经理看人的警惕与轻蔑过分放肆,但这份英气也没有为张大头赢得工作。
人事部经理严肃略带安慰地告诉张大头,公司暂不缺人,等明年春季,也许会对外招聘。那是半年以后,对张大头来说时间太久。可是也没有办法,张大头只好悻悻地离开。
第二家大公司也没应聘上,接下来的中公司小公司,张大头看上的,人家看不上他,人家看上他的,张大头又看不上。
从一家小公司出来,张大头点起一支烟。正是北风肆虐的季节,风吹乱他的头发,差一点儿吹灭他的烟。张大头猛吸几口往前走,吸完一支又吸一支。在大风中吸烟,烟头留不住烟灰,张大头忘了,用力去弹,烟断了。他再点起一支。路上人不多,车开得挺快,带快张大头的行走节奏。一连走过四五个红灯他也不觉得累,不知不觉走到路尽头。拐过弯张大头放慢脚步,觉得自己真傻,去跟汽车较什么劲。显然找工作不顺利让他有些气馁,社会的复杂程度远超他在部队时的想象,他甚至有点后悔当初不去部队推荐的单位。要不返回头再去,几个月过去人家会要吗?张大头心里没底。何况那样多丢人,转业时当着部队领导和战友们的面说要大干一场,这还没找到工作没干啥呢就打退堂鼓,多丢面子,多伤自尊!可咱没人脉,没关系,没资源,是彻彻底底的“三无”人员,甚至也没什么钱,怎么干呢?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房地产市场刚刚放开,房地产公司如雨后春笋般一个个冒出来,但对于如何经营、经营什么、经营目的比较模糊。尤其业务不好拓展,拿不到项目,要想拿到项目,公司就需要人脉、关系和资源。一旦拿到项目,组建个工程队就可以把房子盖起来。这使市场起步期的房地产公司门槛很低,谁都可以注册个房地产公司,没有什么资格限制。行业混乱,恶性竞争、腐败猖獗。这个混乱的市场很难容得下张大头这样胸怀一身正气想干一番大事业的人,除非他做出改变。
张大头在北风中走了一天,抽光两包烟,他认为不能这么找工作,这样像无头的苍蝇四处乱撞实在是浪费时间。他在脑海中全力搜索转业前在部队时与地方有业务接触的单位,有没有好单位,有没有政府里的大领导,有没有能够帮忙的人……
张大头原先在集团军服役,驻扎在凤凰城以外的其他省区。转业前两年,他想办法把自己调到凤凰城所在的省军区,身份由侦察兵变成枪炮修理所的士官。枪炮修理所是个连级单位,名义上修枪修炮,实际上看管武器库,顺带把演习时损坏的和时间长老旧的武器做一些简单处理。损坏大的武器要么淘汰,要么送兵工厂修理,张大头他们也修不了。张大头一下子清闲下来,锻炼又少,髀肉复生,膀阔腰圆。两年里,他和战友枪炮没修多少,汽车却修了不少。
那年头,军队允许经商。张大头所在的独立团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可以用来对外经营,只有枪炮修理所,勉强有些价值。团长和政委认为让一个连的官兵看管武器库可惜了,不如搞多种经营,对内修枪修炮,对外修汽车。团部在东大门两侧建了一排营业房,对外出租,留下三大间和一栋二层楼房给枪炮修理所,供其面向社会接单修汽车。从此,枪炮修理所一个单位两块牌子,对内是修理所,对外是汽车修理厂,经营所得归团部所有。张大头到枪炮修理所时,生意已经做了几年。修理所周边尽是些饭馆、茶楼、美容院、歌舞厅、足浴中心……不像是军队门口,倒像是花花世界。在枪炮修理所修车做生意的过程中,张大头认识不少地方上的人。一周七天他经常往城里跑,不是去办事,就是去吃喝。不光他去城里混,团里许多人都去城里混。
进城给了张大头机会,他差一点儿勾搭上地方税务局的一个未婚妻。可惜这位未婚妻现在已经结婚,穿了别人的嫁衣。偶尔他们还有来往,关系暧昧。张大头想为何不找她呢?又一想,她也是一般职员,能帮什么忙?至少可以见面聊聊,毕竟人家一直在地方上工作,经验比自己多。找,不仅找她,地方上的朋友都找。投石问路,拜门子寻经验呗。
接下来一段时间,张大头一一拜访他在地方上的朋友。这些人听说张大头转业不去政府推荐的单位工作,而是自谋出路,都为他惋惜。何必不去呢?先在一个地方待着多好,即便待遇一般,至少有个保障。“有个保障”成为张大头与这些地方朋友聊天时经常被对方提及的字眼。说多了叫人腻歪,像嚼了一块肥肉嚼多了没啥味道。说来说去又说到无人脉、关系、资源这“三无”上去。你得有人脉,没有人脉怎么去房地产公司?去了就一保安;你得有关系,没有关系怎么去房地产公司?去了也就一保安;你得有资源,没有资源怎么去房地产公司?去了还就一保安。扯淡!张大头怒了,感情我就一保安的命。
这其中只有他当时的女朋友说的话令张大头爱听,你能力强,当然应该去房地产公司发展,我支持你。这听着舒坦的话张大头受用好几天,后来想自己有多大能力呢,建筑不懂,设计不懂,公关不懂,管理不懂……且不说有没有人脉、关系、资源,这么多东西不懂,谁会要你?女朋友说的支持你,那是对你还有爱慕之情,爱一个人说的话往往情大于理,不能尽信。
想通这些,张大头决定重新再来。印象中之前有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打算要他,当时不知怎么没答应,现在他打算再去试试。这家叫“金诚”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在一个菜市场楼上。张大头想起来了,上次不愿意去这家公司正是因为它在菜市场楼上办公。农民出身当过侦察兵的张大头觉得菜市场是个脏乱差的地方,这地方办公的公司能是个好公司?
再次站到菜市场门口,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看着买菜的人进进出出,老人、妇女、带孩子的、遛狗的……就是不见像他这样的精壮小伙。精壮小伙在上班挣钱,哪像他还在找工作准备挣钱。怎么会在菜市场楼上办公呢?肯定不怎么样。走吧,保不定呢。
张大头犹豫不决地走进金诚公司大门,这让他看上去没第一次来时有精神,不像个领导。
“你!你是谁呀?”早忘了张大头来过公司的保安以为是要工钱的农民工,厉声喝住。
我啊,是呀,我是谁?张大头也在问自己。——我是,张大头刚要回答我来找工作,下意识告诉他这样说肯定会被打发走。他立即改口:“我来找你们董事长谈生意。”边说边挺直腰板,略带微笑,自信地看着保安。
“你,找我们董事长,有约吗?”保安怀疑地问。
“甭那么多废话,没约我能来吗?”这句话镇住了保安。
保安看了看张大头,觉得此人不好惹,不情愿地拨通董事长办公室的电话。董事长幸好在,告诉保安让客人上来。
保安不放心张大头,带着他去见董事长。跟随保安走在楼道中,张大头心里发慌,他是要去人事部应聘的,保安一拦竟说要找董事长,这真要去见董事长,事情就搞大了。见了董事长能成则成,不成大不了被轰出去。也罢,权当是一锤子的买卖。
位于菜市场楼上的金诚公司装修中规中矩,与菜市场不同的是公司内部整洁干净,这让张大头想起在部队时工作的连部。来到四楼董事长办公室,张大头吃了一惊,面积有七八十平方米,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人踩上去轻飘飘的。偌大的写字台上放着一台电脑和一部电话,显得空荡荡的。后面的书柜里陈列着看上去是真货的工艺品和石头,只有一格放着几本书。董事长坐在书柜和写字台中间。张大头进来站了一会儿,董事长才把眼睛从电脑上移开看着他。
“您,您好——”张厚坤有点结巴。
“你找我?”董事长问。
“对。”张大头说。
“我们认识?”董事长盯着张大头问。
“——呃,不认识。”张大头说。
“说吧,什么事?”董事长喝了口茶。
张大头抓紧时间把自己来求职的事说了一遍,董事长面无表情地听着。张大头还要说什么,被董事长打断。
“——转业军人,你能干什么?”董事长问。
“什么都能干,上工地,搞开发,搞经营……”还要说搞管理,张大头看董事长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打住。
“这样吧,公司缺个出纳的岗位,给你一周时间,你能胜任就留下,不能胜任就滚蛋。”董事长阴沉着脸说。
日后,在金诚公司工作的日子里,张大头经常听到“滚蛋”这个词。他还想问问什么时候来上班,董事长低下头去看电脑。看样子他无缘享受董事长办公室的真皮沙发,也不能站在这里多照一会儿从窗户透入的阳光。他又扫视一遍董事长办公室,右手边有一间休息室,这比部队上师长的办公室都豪华。
“你可以出去了。”董事长看着电脑说。
张大头有点不高兴,此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完全不把自己当回事。他想发怒,冲上去把对方暴揍一顿。但是想到对方给自己一周时间,张大头消停了,觉得先要去完成这个任务。他从董事长办公室缩了出来。
下楼时张大头心里盘算接下来怎么做,去哪个部门报到?有人叫住他,告诉他下午带齐证件来办试用期手续。张大头说证件在身上,不如现在办,对方领着他去人事部。
张大头边走边想,难道真让我做出纳?这么重要的工作让一个新入职的人来做?他之前想过到房地产公司搞经营、跑工地,干与工程有关的工作,没想过做出纳,管钱,他觉得不太可能。他想这会不会是一家皮包公司,打着房地产公司的名头到处骗钱。可公司所在的办公区有三层,一路上上下下看到的门牌上开发部、工程部、营销部、财务部、行政部……一应俱全,皮包公司不可能这么正规。
人事部给张大头办妥试用期手续,让他去财务部报到。与财务部经理谈过话,张大头确信自己要做出纳,明天就上班。看上去财务部经理对此也有点奇怪,他没有多问。
真是天上掉下的馅饼,被张大头撞到。走出公司,他站在菜市场前方仰观整栋大楼。这是一种临街的联排建筑,金诚公司位于建筑中心位置,两边和后方是居民住宅。建筑有四层,一层围绕菜市场,商铺林立,二层以上是办公区。整座建筑看上去修好没几年,住的人却不少。建筑一侧有条商业步行街,张大头以后才知道,这条步行街是金诚公司当时开发的最大的项目,公司办公楼正是借着开发这条步行街一起修建起来的。
现在要做出纳,张大头对此几乎不懂。如果硬要说以往有过什么与此沾边的经验,那是在省军区枪炮修理所即汽修厂做副厂长时,兼任过一年的司务长,管过粮油、蔬菜、汽车零部件采购以及报税之类的工作,鸡零狗碎,偶尔揩点油水,基本上都请战友喝酒了。正是当副厂长和司务长期间,有了许多与地方接触的机会,在一次报税的时候,张大头认识一名女税务员。一看就是城里人,长得漂亮,会打扮自己,热情,大方,把张大头迷住了。两人由男女朋友发展到要谈婚论嫁的地步,张大头获悉对方已经订婚,想着好男不破一桩婚,立马作罢,死活不往下一步发展。战友们说他死脑筋,送上门的鲜花不采,白白错过。张大头笑笑说有刺不敢采,采了怕扎手。鲜花看张大头心猿意马,决定嫁给未婚夫。婚后他们联系不多,彼此却互相挂念,感情反而比以前更好了。有时想得慌又不好相见,张大头会念叨女税务员的名字——钟翠珊。每当念起这个名字犹如在夏日的浓荫里缠绵,在碧波里翻滚,在海水里浮潜,热得他透不过气。
第二天,正常上班时间是九点,张大头提前一小时来到公司,除了保安没有一个人。张大头把办公室打扫干净,又打扫楼道卫生,挨着楼层打扫,一直打扫到四楼。陆续来上班的员工看他这么勤快,心情复杂,有不以为意的,有看他假惺惺挣表现的,有看他顺眼觉得来了一个好同事的。也有人提醒他不用管这些,保洁员会做。张大头摆摆手说没关系,锻炼锻炼身体。这是他在部队养成的习惯,部队清晨六点起床,出操、洗漱、整理内务、吃早饭,八点开始一天的工作。转业以来,这个作息时间他一直保持,不打算改变。
最后打扫完的是董事长办公室正对的楼道,张大头拿着拖把提着桶往回走,遇见来上班的董事长。
“张厚坤,新来的出纳。”
“对对对。董事长早上好!”
“给你个任务,今天你去要一笔款子,100万元。他们要不来,你去试试。”董事长看着张大头说。
“保证——好,我这就去!”张大头本想说保证完成任务,看眼前站的不是团长、旅长,是董事长,赶紧改口。
100万!乖乖,这么多钱,张大头这辈子没见过!倒是在报纸电视上看过,广播里听过,电影院里瞧着银幕上的黑帮数过,都跟自己没关系。今天,去要100万元,张大头边走边乐呵,仿佛100万已揣在他兜里。
财务经理听说董事长叫张大头去要这100万元欠款,惊诧地看着他。眼神中充满疑惑和鄙视,疑惑的是董事长怎么会把这么大一笔款子交给一个第一天来公司上班的新人去要,鄙视的是这样一个愣头愣脑只知道打扫卫生挣表现的转业老兵,能要来那100万元?他都要不来。疑惑归疑惑,鄙视归鄙视,事情还是要交代清楚,毕竟这是董事长吩咐的工作。财务经理一再给张大头强调这钱有多难要,他们要了两年都要不来,你能要来?张大头听不进去这些,在部队里明明知道河里的水有五米深,他也得想办法过去完成任务,现在他也要去完成这个任务,其他都不想。
抱着志在必得的信心张大头出发了。凤凰城不大,那年代小车不普及,一个刚来的出纳,公司没有司机愿意送他。张大头骑着新买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按照地址来到要债的地方。
这地方在城西,也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第一天上班,张大头身着西装,脚穿转业时部队新发的三接头皮鞋,看上去精神抖擞,领导范儿又回来了。看着迎面走过来的张大头,这家地产公司的保安以为来了一位领导,点头哈腰问张大头找谁。张大头说找白文锦,保安一听,更客气。
“您找我们董事长啊,她今天在。您等会儿,我打电话给秘书汇报一声。”
公司给的要债人姓名竟然是一位董事长,张大头完全没想到。人家的公司看上去比金诚公司高级,他这才意识到事情有点复杂,容不得多想,对保安说:“不用,我跟你们董事长约好了。”
保安看张大头一本正经,拿起的电话又放下,让另一位保安守门,自己带着张大头去见董事长。
这是一家规模更大的房地产公司,装修比金诚公司现代简约,内部气氛感觉比较轻松。进入董事长办公室,张大头发现不像自己老板的豪华,但也有一种时尚的奢华。更重要的是他看到董事长是一位中年女性。
“您好,白董!”
“你好。听说你找我?”
“对。”
“有什么事?”
“事情有些唐突,还请您能谅解。我也是受人之命,前来向您要一笔欠款。”张大头镇定地说。
白文锦看着张大头,警惕地问:“谁让你来的?”
“冯正伦,我们董事长。”张大头说。
“冯正伦,企业做得那么差,还有脸问我要钱。你回去告诉他,什么时候有本事把企业做得超过我了,我会给他这100万元。否则,想都别想,我是不会把这些钱给一个窝囊废的!”白文锦咬着字一板一眼稳稳地说出这些话,看不出生气还是平静,听上去像是在生气。
听着这些话,张大头不知所措。在部队待了八年,对外面世界的了解基本是靠各种主流媒体,获得的是正能量。偶尔也会从媒体中或多或少知道在现今世道上有欠钱不还的,有为了要钱豁出人命的,有逼着要钱害死人的,有警察抓了法院判了钱依然要不来的……眼前这位白文锦的回答却让张大头一头雾水。
仔细分析白文锦的话,显然白文锦很熟悉自家董事长,否则怎么说自家董事长企业做得差。是嘛,企业做得好也不至于把公司设在菜市场楼上。这么差的公司自己怎么能在里面干呢?干脆辞职。想到这里张大头觉得过了,这好比部队上士兵怀疑自己的上级,那是大忌。顺着往下想,白文锦说企业做得超过她便给这100万元,这听上去是充满悬念和幼稚的执念。言下之意是的确有欠款,只是现在自己董事长做得不好,所以不给。做得不好才应该给啊,不正缺钱才做得不好嘛。有意思,真有意思,难道这两人之间有什么过节?
看着张大头愣在那儿不走,白文锦气不过地说:“你走吧,这不关你的事。”
“我怎么能走呢?这位仁慈的董事长,钱要不回去,下周我就被开除了。”张大头说。
“那是你的事,你走吧,我马上要开会。”
“我能不能明天再来?”
“不能!”
“我明天得来,请您把钱还给我们董事长吧。”
“刚才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吗?请你出去!”
白文锦下了逐客令,听上去很严厉,但没有自家董事长的“滚蛋”粗暴。
张大头走出白文锦办公室,心里充满疑惑,只有一点是清晰的,白文锦的确欠自家董事长100万元。不过,白文锦说话和发狠的样子更像是恨铁不成钢,尤其是“窝囊废”三个字,骂得实在是蹊跷。白文锦看上去和自家董事长年龄不相上下,显然不是自家董事长的母亲,难道是情人?闹翻了的情人!张大头打了个哆嗦。
第二天上午,张大头照例按时八点到公司上班,他去的不是金诚公司,而是白文锦的公司。保安拦住他,问他怎么又来了。张大头说昨天没谈完,今天接着谈。白文锦大概没有想到张大头今天会再来,没有吩咐保安不让他进公司。保安说你来这么早干吗,不到上班时间。张大头说早到是他的人生信条,也是对别人的尊重。听到这句话,保安放他进去。
张大头来到白文锦的办公室前,从洗手间门口找来拖把抹布甩开膀子干起来,感觉又回到部队清晨起来打扫卫生。他把门口的脚垫拿起来到洗手间抖了又抖,可能白文锦经常穿高跟鞋的缘故,也没抖出多少灰尘。脚垫下面倒是有些脏,张大头拖了又拖。他把整个楼道拖了一遍,又把上下楼层拖了一遍。听到白文锦来了,张大头赶紧把拖把抹布放在就近的洗手间,洗了洗手,整理好衣服,来到白文锦办公室门口。没经她同意,走了进去。
“你怎么又来了?”白文锦吃惊地问。
“我得要回那笔款,这是我的工作。您的公司一看就有钱,还了吧,还了我也好交差。”张大头说。
“还什么还,还给他也是打水漂。不,怎么叫还呢?顶多是叫给。”白文锦说。
“还还是给,不重要,重要的是请您支付这笔钱。”张大头说。
“你还没完没了了,出去!”白文锦说。
张大头站着不动。
“再不出去,我叫保安了。”白文锦说着拿起电话。
“别,您可别,我不是无赖,来要钱是我的工作。您不高兴那我就先走。”张大头边说边往外走。
刚走出白文锦的公司,金诚公司财务部经理打来电话,问张大头为何不来上班。张大头告诉财务部经理,自己在上班,在白文锦公司要钱。财务部经理故意问他进展如何,张大头说正在进攻,对方搞不清楚啥意思,挂断电话。
第三天,张大头又在八点钟准时来到白文锦的公司。这次,保安不让他进了。
“我以为你是个领导,谁知是来耍赖的。走吧,我们这儿不欢迎你。”说来奇怪,一连三天都是同样的两位保安在守门,可能他们正好这个点值班。要不是他们俩,或许能进去,张大头想。
“我可不是耍赖,我有正事。”从保安的话里张大头得知白文锦没告诉保安他是来要债的,或许是为了颜面,张大头也没说破。
“我不管你有什么正事邪事,我们董事长吩咐,不允许你进入公司。你赶快走,要不然我叫兄弟们抄家伙。”保安气吼吼地说。
张大头想今天不进去也好,在外面观察观察公司的情况。白文锦一再嘲笑自家董事长没本事,公司做得不好,他倒要看看白文锦公司做得如何,与这栋大楼是不是相称。公司对面有家面馆,张大头进去要了一碗面,边吃边看白文锦公司的虚实。其实这儿也看不了个啥,不过是员工进进出出上班。张大头看得十分专注,像在执行侦察任务。
九点整,张大头看见一辆黑色奔驰驶入公司大门。他清晰地看到这辆奔驰轿车屁股上的标志S500,他也清晰地看到司机打开门,略有风韵的白文锦从车上下来。在部队汽修厂接单修过车的张大头知道这辆车的价格不低于150万元。奶奶的,屁股底下坐着一两百万元的豪华轿车竟不给我们公司还钱,一股江湖儿女打抱不平的怒气从胸中升起,张大头起身要往白文锦的公司冲。冲了几步,站住,他想何不在这儿多待一会儿,看看虚实再说,譬如除了白文锦坐豪车以外,其他员工乘什么交通工具上班,开不开车,着装如何。
吃完饭坐在面馆里不走,面馆老板以为张大头是个贼,示意服务员提高警惕,不要让这个贼偷了什么。接近中午,老板越发不放心这个贼待在店里。中午是用餐高峰期,他的面馆味道好,街前巷后的公司里许多上班族来吃面。人多忙不过来,别让这个贼把辛苦赚来的钱偷走,即使不偷钱,偷个碗筷也心疼。老板用各种暗示想赶走张大头,他不但不离开,还买了店里最贵的香烟,点了一壶盖碗茶。这让老板不好撵了,干脆不管了。
中午,果然有许多白文锦公司的职员来面馆吃饭,其中有几位还是部门领导。从这些人的言谈之间,张大头获悉白文锦的公司果然了得,有上亿的项目正在施工。这些人吃完饭匆匆上班去了,没空留下来闲谈,在公司周围或公司内散步休息的也不多。经过一上午的观察,张大头判断白文锦的公司是有实力还钱的,他无论如何要把钱要回来。
面馆老板不再认为张大头是个贼,只是依然好奇。开面馆这么多年他从来没见过如此奇怪的人,在面馆吃饭、喝茶、抽烟,目不转睛地看外面,目不转睛地沉思,目不转睛地听别人说话,简直是个怪人。
“兄弟,借个火。”面馆老板来到正在吸烟的张大头对面坐下,从烟盒里给自己抽出一支烟请张大头点上。
“兄弟,我家的面如何?”
“好吃。”
“想不想加盟?”
“加盟?”
“你投入开个分店,我指导你做这么好吃的面。”
“哦,有意思。”
“当然有意思,加一个吗?”
“——哈哈哈,等我把这个山头攻下来再考虑加盟的事。”
一来二去与面馆老板的聊天中,张大头得知白文锦也来吃过面。她以前在政府房建部门工作,好像是个处级干部,几年前才下海经商。据说她老公一直在外面做公司,做得不大好,去年两人离婚。听到这,张大头眼前一亮,心里想难道白文锦与自家公司董事长曾经是夫妻?他马上又灰心,若曾是夫妻的话更难办,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可怎么整。
下午六点后,公司员工下班走得差不多了,张大头起身离开。他低着头往外走撞上一个人,抬头一看是白文锦公司清晨拦住他的保安。
“哦,是你啊,走路看着点嘛。”保安说。
“是你撞的我好不好?”张大头转过身说。
“谁让你低头走路,不要再来就不会撞到。”保安说。
“不要再来?我明天偏来。”张大头大声说。
“别来,来了你也进不去。”保安语带嘲讽地说。
“我找你们董事长有要事!不用你管!”张大头火气上来。
“我管你什么破事,上面吩咐,你不能进去,你最好不要来!”保安也很冲。
张大头冲过来要打保安,面馆老板一个箭步跑到两人中间挡住:“两位江湖好汉,有话好好说,若要打架请到外面,小店承受不起!”
面馆老板这么一说,逗笑张大头,对着保安说:“如果放在部队上,老子今天绝对把你修理了。”
“不要拿部队吓唬人,老子也当过兵,不信你试试!”保安一脸怒气。
保安也当过兵,张大头还真没想到,怒气顿消:“原来都是军人出身,幸会幸会。”
张大头和保安坐下来一起在面馆吃晚饭。他们喝光一瓶白酒,在谁付账的问题上争持不下。还是面馆老板解了围,说他请客。
“谁说咱们退役军人只能做保安?兄弟,牛逼,哥支持你!”保安动情地说,拿起杯中酒与张大头清脆地碰杯,一饮而尽。
这顿饭让张大头认了一个朋友,保安了解到他要钱的难处,答应他公司随便进,领导怪罪下来他顶着。张大头颇为感动,觉得还是战友情深,尽管两人未曾一起服役,相同的军旅生涯却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
第四天,张大头八点准时来到白文锦的公司,保安兄弟给力,帮忙找来拖把、抹布、桶,要和他一起打扫办公楼内的卫生。张大头说这事你不能干,你放我进来已经违规,和我一起打扫卫生就是同伙,这样会连累你。万一钱要不来,你再被公司开除,兄弟可对不住你。保安这才作罢。
张大头打扫了两层楼的卫生,九点前,守在白文锦办公室门口等她。白文锦看见张大头十分意外,站在两米开外看着他。
“你怎么进来的,你这是违法知不知道?”白文锦质问张大头。
“请您不要生气,我在贵公司门口遇见一位战友,是贵公司的保安,他同情我,放我进来。不管怎么样,请您不要怪罪他。”张大头说。
白文锦打开门,进入办公室:“你进来吧。”
张大头跟了进去,站在办公桌前。
“你当过兵?”白文锦问。
“是的。四个月前我还是一名一级军士,刚转业不久。四个月里我找过许多工作,被拒绝过许多次,现在这份工作是我唯一的希望。”张大头说。
“士官国家不给安排工作吗?”白文锦示意张大头坐下。
“转业时,地方上给推荐了一个单位,是家国营工厂,我放弃了。我觉得房地产是新兴产业,想进入这个行业干一番事业。我当过侦察兵,喜欢干有挑战性的工作。谁知真正到了社会上,想干这一行不容易,连进入这个行业都不容易。您知道吗?我们董事长只给我一周时间让我来要钱。要不到我就不能在金诚公司干下去,这意味着我可能无缘房地产行业,有可能像我那位战友——贵公司的保安,只能在地产公司做一名保安。我真是心不甘,我觉得我可以做得更好,我也认为军人可以在社会上干得更好。所以,我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打扰您。我总觉得您和我们董事长之间似乎有什么渊源,您说他的那些话更像是气话,不像是一个欠债的人说的话。我既然选择了金诚公司,就要对它负责,哪怕在公司干一天,我也要对公司负责。请您理解我的冒犯,但我实在也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希望通过我的努力和真诚能够要到对金诚公司来说至关重要的这笔钱。”张大头把几天来憋在心里的话全部说出来。
白文锦看着张大头,一言不发,等他说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张厚坤。”张大头说。
张厚坤,白文锦在心里嘀咕,她发现眼前这个问她要钱的人有一种不可抗拒的男人魅力,身上散发出自信、诚实和直逼人心的英气。多年前,冯正伦就是这样一个男人,自信、诚实、英俊,可惜现在变了,变得自负、暴躁、阴郁,变得小心谨慎,变得满口谎言。今天,眼前这个认识只有四天的男人,让她找到以前冯正伦的影子。虽然他们已经离婚,可内心深处白文锦依然爱着以前的那个冯正伦,她多么希望现在的冯正伦能回到以前。也许眼前这个自信、诚实、充满英气的男人能帮助冯正伦回到以前。
“我可以把钱给冯正伦,当然这个钱也不是还给他,不是我欠他的,是给他的,至于为什么我就不说了。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白文锦说。
“什么条件?”张大头问。
“你要在金诚公司好好干,帮助冯正伦把公司做好。”白文锦说。
张大头没想到白文锦提出这样一个条件,他更确信白文锦与自家董事长以前是夫妻,让他更加没有想到的是这对夫妻离婚了还有如此的牵绊,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藕断丝连吧。难道所有离婚的夫妻都有这份或多或少的藕断丝连,这样的藕断丝连里充满爱与恨、恩与怨、思与痛。
“那是自然。承蒙冯正伦董事长这般信任我,我刚进公司他就让我来做这件事;也承蒙您这般高看我,对于我来说是求之不得,我一定会跟着冯董好好干。以后我就是金诚公司的人,会全身心为它付出。”张大头坚定地说。
白文锦没再说什么,叫来财务人员,开具一张100万元的支票,盖上签章,交给张大头。
“这些钱本来是为他存着的,他现在想要就给他吧,给了他和我算两清了。”白文锦略带伤感地说。
张大头拿着要到手的钱,尽管是一张支票,内心的狂喜延烧出熊熊的火焰,却被白文锦的这句话浇灭不少,由一场大火急遽萎缩成一团小火。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缠绵悱恻的纠结,而所谓的情商他现在才慢慢开化。
张大头要回100万元巨款的事震动金诚公司。最高兴的人自然是冯正伦,他认为自己看中的人,没错,张大头是一块好料,值得培养。财务经理羞愧难当,自愧不如,暗暗痛恨张大头,生怕哪天位子不保,被他取代。公司上上下下的人对张大头刮目相看,争先恐后地来财务部看他长什么样,与自己相比特别在哪儿。张大头被看得不自在,不过也有好处,譬如公司里的人明显对他客气许多,这让他比较受用。
张大头由此正式入职金诚公司。经受过第一周的考验,入职金诚公司后张大头干得十分顺利,当年就做到财务部副经理,第二年,又被冯正伦提拔为工程部经理。可以说,也只有在民营企业才会有这样坐着火箭般升迁的速度,在国营企业是不可能的。
也是在第二年,经人介绍,张大头与凤凰城里的一位姑娘结婚。姑娘的名字叫马雯,眼睛很大,比夜晚的月亮还大;皮肤很白,比天空的白云还白。马雯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这正合张大头的意,也合他父母的意。中国的城乡差别大,农村人普遍有一种自卑的虚荣感,以为找到一位城里人做儿媳或女婿,自己才成为城里人。这种自卑的虚荣感等张大头经历人世的荣枯和浮沉之后,他才意识到不值一文。
第四年年末,已经成为金诚公司股东之一的张大头明显感觉公司出了问题,公司上下士气不佳,工资不涨反降,降得厉害。张大头清楚这是公司同时开发的几个较大的项目一直没有竣工交付,而新项目又没有上马所致。作为地产开发商,没有项目交付意味着没有房源进行持续销售,营收不佳。尽管几个较大的项目预售过半,那些预售获得的房款没有给公司增加流动性,大多还了银行的贷款。这造成公司账户上的现金流不足,没那么多钱保障员工的工资。
作为工程部经理,项目不能竣工交付,张大头十分焦虑。这几个项目如果按期在去年交付将使公司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公司会借此机会再拿到更大更好的项目。现在拖了一年,好比身上的肥肉越长越厚,不仅不利于身心健康,还给身心增加了过于沉重的负担,各种疾病乘虚而入,使公司的发展举步维艰。
年底,公司所有领导的年终奖减半,一般员工的年终奖减得更厉害,有些员工甚至没拿到年终奖,公司内部对此怨声载道。一些人放出话来要辞职不干。这种话传到董事长冯正伦的耳朵里,他告诉身边人,谁不干谁走,中国什么都缺,唯独不缺人。这话听上去十分冷酷,但起到震慑作用,没人再敢公开叫嚣辞职。
开完年终总结大会,放假过年。腊月二十八,张大头准备带老婆孩子回龙门村跟父母过节。他的孩子快满两岁,是个儿子,说话晚,走路早,他想让儿子在父母的果园里撒撒欢儿,不要在节日期间总待在城市的楼房里憋着。开车从小区出来过了个十字路口,手机响了,董事长打来的,要他去公司一趟。张大头想推辞,告诉董事长已经回到父母家,能不能年后再说。电话那头冯正伦低沉的声音让他意识到有要紧的事情,容不得他推辞。妻子马雯不大高兴,说后天就要过年,有什么重要的事不能年后说,非要现在讲,这家到底回还是不回。马雯想早点回去,好让婆婆帮着多带几天孩子,她也好乘着春节假期回城与朋友们多欢聚欢聚。生孩子之后,她跟朋友们聚的次数明显减少。张大头说当然要回,今天回不了明天回,调转车头把妻儿送回家。他开车去了公司。
张大头的车是去年买的,一辆崭新的黑色桑塔纳。那年头,能买得起桑塔纳的人不多,政府里也只有局级干部能坐上这种车。张大头转业第三年便开上桑塔纳,让他的战友们羡慕不已。张大头的家在凤凰城北边,去公司要过四条街,走到第二条街等红灯时天空飘起雪花。雪越下越大,铺满大街小巷,张大头心里想董事长真会挑日子,非要今天谈事情。在鹅毛大雪中,张大头的车开得越来越慢,平时半小时的车程,一路拥堵,开了一个小时。
到了公司,整栋楼空空荡荡,一个人走在里面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响彻楼宇。董事长办公室的门敞开着,似乎是专门为张大头打开的,以往向来都关着。
“来,厚坤,坐。”见张大头出现在门口,冯正伦不像以往坐在办公桌椅子上跟他讲话,主动站起来邀请张大头一起坐到沙发上。
张大头有些不自在,不好推辞,坐下来。备好的茶,冒着热气。
“外面雪下得大,堵车,来迟了,请冯董谅解。”张大头说。
“说哪里话,又不是上班,请你来是有推心置腹的话要谈。”冯正伦说。
印象中冯正伦与人谈话很少用“请”字,与张大头谈话几乎没用过,今天却难能可贵用了一个“请”字,看来事情不小。
冯正伦从烟盒里取出两支烟,一支给张大头,一支自己吸。张大头立即给他点上。
“厚坤,公司现在走下坡路,今年那几个项目如果不能按期交付的话,破产都有可能。就算交付,也是亏本,公司很难翻身。你大概知道这些。我左思右想,看怎么止损,想了一个解决的办法跟你商量商量。”冯正伦还没说什么办法,张大头就打断他的话,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
“冯董,我一直搞不明白,我们的项目各方面做得挺好,没出什么质量问题,为何总是做做停停,问题出在哪儿呢?是我这个工程部经理管理不到位吗,还是怎么回事?如果是我的问题,请你批评指正,我愿意承担责任。”张大头说完喝了口茶,他觉得有点口干。
冯正伦预料张大头会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微笑地看着他。
“这正是我欣赏你的地方,厚坤,你是一个勇于承担责任的人。但公司项目不能按期交付与你无关,是我们开发策略方面出了问题。我们不应该让几个项目同时上马,而应该一个项目做好,赚了钱,再用这个项目赚的钱开发下一个项目。现在我们同时开发,投入太大,贷款太多,却没有一个项目竣工赚钱,导致资金链断裂,没法往下做。这个道理我也是最近才明白。”冯正伦说。
董事长坦诚地承认经营上的失误,让张大头感到诧异。不仅如此,冯正伦告诉张大头,公司经营上的这个错误正是白文锦,他的前妻告诉他的。这令他十分不快,但错了是事实,需要想办法改正。
原来,冯正伦和白文锦是大学同学,他们在大学一个学的是商科,一个学的是工科,成绩优秀。大学没毕业两人恋爱结了婚,这在那个年代算是开风气之先河的举动。毕业后,白文锦分配到政府建设部门工作,冯正伦分配到商业局工作,应该说这是两个令人羡慕的单位。在商业局工作,冯正伦经常去沿海城市出差,尤其去深圳,遍地的商机和充斥在城市空气中的开放意识时时刺激着冯正伦。他利用工作之便,带一些录音机、播放机等紧俏商品回凤凰城,转手卖出去,赚的钱是他工作一年的几倍。觉得商机无限,冯正伦从商业局辞职,专门做倒买倒卖的生意。妻子白文锦对他的辞职颇有微词,一直不同意,两人为此经常闹矛盾。
过了些年,冯正伦靠经商积累的财富进入房地产行业,他通过收购一家国营企业剥离出来的工程公司,拥有了自己的房地产公司。几乎同时,在政府建设部门已做到处级干部的白文锦也选择下海创业。借在政府里工作多年对政策信息熟悉的优势,白文锦申请到建设部门隶属的一家地产公司,通过资产剥离的方式掌控了这家公司的经营权,并用两年时间将这家地产公司扭亏为盈。当时,冯正伦的地产公司还在为找项目而四处苦苦求索。妻子这个做企业的后起之秀竟一下子超越自己,让冯正伦颜面尽失。出于一个男人难以言说的自尊,他发现自己已经不爱妻子了。他每每看妻子的时候都觉得对方变成一个干练粗糙的男人,不像以前那样是一个温柔细腻的女人。心理上出现逆反,其他方面慢慢往坏的方向发展。
起初,冯正伦得知白文锦要下海经商,挺高兴,第一反应是让妻子来自己的公司,夫妻俩一起打拼,打造一个商业帝国,这在那时和现在都有不少范例。然而,白文锦的想法恰恰相反,她希望冯正伦放弃自己的公司加入她的公司一起干,目的同样是打造一个商业帝国。理想很清晰,打造共同的商业帝国,现实却很复杂。冯正伦执意不去,白文锦坚决不来,一来二去,两人杠上了,谁也不让步。由此引发的嫌隙越来越深,夫妻俩在一起话少了,猜忌多了。等白文锦的公司规模超过冯正伦的公司,冯正伦不仅不搭理妻子,连起码的肌肤相亲都感到厌烦。每次不小心触到妻子身体某个部位,冯正伦像被蛇咬一般,浑身抽搐不自在。两人处不到一起,决定分床睡,分屋住。孩子考上大学那年,夫妻俩各住一套房,分了家。孩子大学毕业,两人离婚。
冯正伦没觉得离婚会怎么样,殊不知他的中年危机正悄然而来。不知不觉中,冯正伦浓密的头发谢了顶,不再有年轻时的英俊潇洒。人变得寡言少语,刚愎自用。白文锦也老了,皮肤不再紧致,得靠昂贵的化妆品才能保住一丝风韵。白文锦的企业始终比冯正伦做得好,越做越大。就是在张大头转业为冯正伦要回那100万的当年,白文锦的地产公司入选凤凰城地产行业十佳公司。
“那年我气不过,把你要回来的100万元加上公司的现有资金拿去银行抵押,贷了一大笔款,没多想,把这些钱撒花一般全部投到公司那几个项目中去。如同打仗,我想大兵团作战打他个翻身仗,没想过几个项目同时开工带来的潜在风险。现在看来这是不对的,投资不能感情用事,需要理性。应该集中优势兵力,把贷款集中投在一两个项目上,让它尽快竣工交付赚钱,赚了钱再投。像我以前经商,买来一批产品卖出去赚了钱,再买另一批销售,如此循环往复,利滚利,钱生钱。可惜现在醒悟,为时已晚。”冯正伦边吸烟边说。
这几年在公司里,冯正伦与白文锦的事情张大头知道一些,没想到这么复杂。他还没从这对夫妻之间的变故中回过神,看冯正伦不再说话,张大头想起来他刚才说的“一个解决的办法”。
“现在公司怎么办?还是要尽快把项目交付才好吧。”张大头小声说。
“是要交付。我刚才说过,交付公司也是亏本。我在想,让你出去——”冯正伦紧紧盯着张大头,话没说完。
张大头心里一紧,想这是大过年的要开除我,可我没犯什么错呀?
冯正伦接着说:“我在想,给你100万,你带着这些钱出去干,姑且算我的投资。我对你的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一定要干好!”
“给我100万?”
“对。”
对?!这从天而降的好事从何说起呢!张大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要么是董事长的脑子出了问题。他与董事长不沾亲不带故,在公司干了不到五年,能有这样的好事?
“董事长,您开玩笑呢吧。”张大头笑着说。
“没有,此事我深思熟虑权衡过。我这么做你可能觉得不可思议,但对我也是一种自保。我刚才说过,给你这100万元是投资。你拿到钱怎么干、干什么我不管,我只要求你干好。只要你干好,金诚公司即便垮了,我也有地方去,不至于流落街头。”冯正伦说。
张大头这次听明白了,知道这从天而降的好事不是白捡,是要承担责任。这个责任是要把这100万元用好,要让这100万元钱生钱,而不是胡吃海喝花光了事。这让方才不敢拿这100万元的张大头来了劲,他最喜欢挑战人生。人活着不去闯,难道等死?张大头想老子就要了。当兵时部队上流传甚广的这个来自四川话的口头禅“老子”,让张大头每每在决定事情的时候吐出来都颇有一股子劲仗气。
张大头站起来,给冯正伦深深鞠了一躬,郑重其事地说:“感谢董事长对我的栽培!我一定不辜负您对我的信任!一定在外面好好干一番事业!”
这些话听上去像是黄埔军校的学生领了命令,给校长作保证,蒋中正很受用,冯正伦也很受用。
“厚坤,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个人才。当时让你去问白文锦要钱,也是考验你。果然不出我所料,你能力强,人品好,值得信赖。今天公司陷入窘境,也只有你值得信赖。我想出这个办法,为了你,也为了我。否则公司一旦倒闭,你呢?失业;我呢?也好不到哪去。我不忍心看着好端端的一个公司没了,更不忍心我们流落市场,被市场抛弃。”冯正伦越说越动情,说得张大头越来越感动,眼泪差点掉下来。
或许是为了在春节前给张大头派下定心丸,最后冯正伦拿出一张100万元的支票交给张大头。他把让张大头出去干的这个想法不经张大头多想直接变成现实。
张大头备感受宠若惊,离别时再次给冯正伦鞠了三躬。他知道,新的人生即将开启。
100万元,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在当时,对于张大头这样没有什么财富积累的人来说,100万元无疑是他人生的第一桶金。怎么用好这第一桶金,使钱生钱、利生利,张大头从拿到这笔钱的第一时间开始就在思考这个问题。
幸运的是,张大头抓住了人生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新的一年里,金诚公司几个迟迟未交付项目中的两个终于竣工,尽管公司在走下坡路,冯正伦依然调动各种资源,将这两个竣工项目的所有房子卖出去。张大头瞅准机会,创办了一家工程装饰装修公司,既做家装又做公装,取名“金石”。名字与冯正伦金诚公司的出处相同,皆出自《庄子·渔父》篇,经汉代王充提炼出的名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看得出在事业的起步阶段,无论是冯正伦还是张厚坤,他们都认为真诚、诚信的重要性。
金石公司将办公地点临时设置在金诚公司开发楼盘的售楼处门口,业主买完房,业务员随即上去拉生意,推荐金石公司为他们作装修。张大头的一举一动,冯正伦看在眼里,乐在心中,觉得孺子可教也。等两个楼盘卖完,金石公司与一半以上的业主签署了房屋装修合同。尽管是小楼盘,也有几百户,按每户装修基本价5万元算,总价在几千万元。家装给的是现金,即使这几百户不会马上一起装修,只是零零散散地先后装修,金石公司未来几年账面上也将有1000万元左右的现金在流动。张大头喜出望外,当年便要把冯正伦给的启动资金还给他。冯正伦也为他高兴,告诉张大头不用着急还,那是他的入股资金,等日后急需的时候再说。
张大头的金石公司做得顺风顺水的时候,冯正伦的金诚公司却一蹶不振。两个竣工楼盘的销售资金全部还给银行依然没有偿清贷款。银行不再向金诚公司发放贷款,导致公司其余几个楼盘无法完成开发,成为烂尾楼。在最低落的时候,冯正伦甚至想过去找前妻白文锦,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独自待了好几天,没有去。
他似乎看清了一切。
冯正伦不仅没去找前妻白文锦,也没把金诚公司的极端难处告诉张大头。可能在冯正伦看来,刚起步的张大头帮不了他,不如让他好好做,等以后自己彻底破产好有个去处。
张大头果然做得不错,不到三年,把金石公司打造成凤凰城响当当的工程装饰公司。除了那些全国性的大型连锁装饰装修公司,凤凰城本土没有几家装修公司能竞争得过他。
在金石公司开业的第二年,企业上升势头良好的张大头回家看望父母。一天吃过晚饭,他去龙门桥散步,发现桥旁边土堡上头的庙和塔湮没不见,这对他来说是个重大变故。
龙门桥这个地方在明代是边防要塞,专门修建这座营堡用来防御敌人。历经四五百年岁月和风雨的侵蚀,黄土与青砖混合夯实筑就的碉堡已经剥蚀退化成土堡,间或有倾圮的土墙和残砖断面可以分辨出它年代的久远。
在张大头的记忆中,土堡上有两座建筑:一座是供老百姓祭祀皇渠,祈求风调雨顺保佑一方水土无旱涝之虞的龙王庙;一座是供飞机导航的铁塔。龙王庙低矮,残破不堪,不清楚是何时修建。铁塔高耸,直入云霄,新中国成立后部队修建的。铁塔中间离地三米左右的地方内部有类似马道的攀爬楼梯。小时候,张大头和伙伴们经常搭人梯爬上去玩。爬到高处风呼呼地吹,铁塔摇摆得厉害,没几个人敢爬到顶,张大头爬到过。至今犹记得爬上去的感觉,仿佛两胁生出翅膀,在呼呼的风中被卷着飞翔,像一只苍鹰自由自在地翱翔在天空。每当此时,张大头真想挣脱摇摆的铁塔。他甚至尝试过,往往一松手万劫不复的恐惧从发软的脚底袭遍全身。他立刻抓住塔架,一遍又一遍体会着惊骇与自由之间的刺激感。长大后张大头从《诗经》里读到一个词——鸢飞戾天,他清晰地记得那种感觉,那种恨不能飞得更高,藐视一切的雄心。
飞翔中,张大头远眺辽阔无垠的麦浪和村庄,远眺西边连绵起伏天青色的贺兰山。他飞啊飞啊,感觉飞过了麦地,飞过了村庄,飞翔在贺兰山麓。他要松手让自己不顾一切地飞,一阵疾风袭来,差点从塔顶坠落。张大头才意识到自己在人间,而不是天上,灰头土脸地下了塔。
多可惜啊,怎么就没了。散步回来,张大头脑子里生出一个想法,何不在龙门桥土堡上龙王庙原址建一座庙,什么庙?关帝庙。为什么要建关帝庙,而不是原址重建龙王庙?张大头认为现在他开公司做生意,讲究的是诚信和诚意,不管诚信还是诚意,归根结底是个“义”字。说到义,谁居功至伟?自然是义炳乾坤的武圣人关公。一旦建起关帝庙,武圣人关公不仅保佑自己公司的生意兴隆,这十里八村的乡亲们也有个地方祭祀,精神有个寄托。
张大头越想越认为值得做,把建关帝庙的想法告诉父亲张彻。张彻坐在房檐下抽烟,听了儿子的话,半天回道:“好事。我们张家是清朝末年家败了从山西逃荒过来的。在山西那会儿,我们祖上也是做生意的,开过票号。那时候,我们就信奉关老爷,家庙里除了祖先的牌位,还供着关老爷。整个山西那时都信关老爷。关老爷好啊,讲忠义,有仁勇,有诚信。你不在部队待了做了生意,是应该供奉关老爷。”
“对对对,爸爸说得对。”张大头点头应和。
“还有啊,你在走上坡路,看你开个车在村里招摇来招摇去,风光得很。可是,大头啊,你可能没想到村里有些人看见你开个车走来走去,嫉恨你呢。”
“嫉恨我,为啥?”
“见不得你好!人就是这样,见不得别人好,你比他好,他就不高兴。现在你若有钱建座关帝庙,可以消消别人的气,让那些嫉恨你的人能够得到你的好。得到你的好了嫉恨便会少一点儿,在过去,这叫服务桑梓。”张彻说完抽了口烟。
听老伴给儿子说这些,母英不高兴:“别听你爸瞎说,凭什么花钱建个庙呢?那得花多少钱!你现在刚起步,不要乱花钱。”
“你懂个屁!该花的钱就得花!不过几万块钱嘛,迟早得花。”张彻还要骂老伴,被张大头笑着劝住。
“那就建,儿子现在有这个钱。妈没事,我心中有数。”张大头安慰道。
这年秋天,张大头从凤凰城请来古建施工队,工长是个中原人,贼兮兮的。依照祖籍山西众多关帝庙的样子,张大头让自己公司的设计师设计出一座简易的关帝庙,他亲自做监理,照猫画虎建起来。冬天土地封冻前,土堡上矗立起一座关帝庙。
来年春天,张大头从山东石匠那里迎来一尊泰山石雕的关公像,供在庙中。这尊关公像慈眉善目,颙颙含笑,没有手握青龙偃月刀的豪气,只有红脸纶巾美髯飘飘的温婉。这哪是尊武圣人,分明是个财神爷。
修建关帝庙花去张大头50余万元,是父亲张彻估计的十倍。此时他的公司还没有完全赢利。他的心倒是安了,觉得以后公司有关公的护佑,一定会像关公的脸膛那样红得发紫。
谁承想,五年过去,关帝庙竟然坍塌。回到家乡的张大头径直来到龙门桥头,望着坍塌的关帝庙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