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关
LEVEL 1
外二科:
简单而深入地思考,接受自己的使命

01
阑尾炎秒变恶性肿瘤

告知就是把有效信息传递到位,明白吗?

禾嘉市第一医院位于城市中心的十字路口,大门口的禾兴路车流拥挤,道路两旁高大的梧桐树长了许多年,繁密的枝叶在路中间几乎合拢成浓荫的拱门。远远能看见两个尖耸的拱形教堂钟楼,矗立在一片平平无奇的灰色建筑中。

教堂钟楼紧贴在新建的住院部大楼东侧。玲珑剔透的纹饰有一点残旧,外墙的颜色经过几十年的风雨磨洗,变成了凝重的灰色。这钟楼仿佛一盏旧时代的烛火,默默地照耀着一代代医务人员在此地奔忙。

盛夏的正午,热辣的阳光直射着市第一医院大门口的禾兴路。只听“呜哇……呜哇……”的声音由远及近,救护车拐进大门的同时,拖着尖锐的警笛尾声在急诊楼前的停车坪上停稳,转运担架车从救护车打开的后门里“咣啷”一声被拉了出来。

吴伟在床上屈膝弯腰,左翻右翻,身体僵硬痉挛,不停地挣扎着。这个从杭州来的彪形大汉,出差在外,在酒店里肚子痛得不行了,大堂经理不得不打120把他送来市第一医院。

迷蒙中,他感觉手背上被扎了针,耳边嘤嘤嗡嗡的各种询问声,还有来来去去的白衣人影。等到疼痛像海啸袭击过海岸一样凶猛地过去了一波,这个身高一米八的彪形大汉已经躺在了住院部外二科的病床上。

“我是罗医生,需要问一下你的病史。”

疼痛还在隐隐地翻腾,吴伟欠起身,才看清,来人是小个子年轻女医生。她身上的短袖白大褂洁白崭新,胸前有一个小小的深蓝色标志——一只雄鹰下面写着“求是”二字。

“水。”吴伟低声简短地说。

“下午要做急诊手术,现在不能喝水。”小个子女医生拒绝得很干脆,随即又把小瓶矿泉水递到他嘴边,“喝一小口,润一下喉咙,我们尽快把病史和术前准备做好。”

干渴让人无法拒绝这一小口水在舌头上滚过的诱惑,感念这小小的“通融”,吴伟嘘出一口气,开始叙述昨天半夜发生的各种状况。

这时候,一个中年男医生走进病房,头顶微秃,额上闪着油光。他眯着眼扫过床头上方的盐水瓶标签,神色像逡巡的狼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吴伟想着这大概就是他的主治医生了。

“小妞,填个手术申请,下午2点。”他简单直接地吩咐年轻的小罗医生。

“好的,余老师。”女医生清脆地答应。

时间刚指向晚上12点整,逐渐安静的病区里,更换盐水的铃声此起彼伏,左边床位的病人夸张地打起了断续的小呼噜。

“医生,我家里人没来,一定要下午手术吗?”趁一阵阵绞痛停止袭击的间隙,吴伟赶紧问。

“没有家里人就自己签字,不做手术的话,阑尾就穿孔了,腹膜炎很麻烦,知道吗?”中年医生口气里有着本地口音的和缓,但又不容置疑。

吴伟双手捂着肚子,蜷起腿来侧了个身,点点头表示服从。

正午的医生办公室空荡荡的。罗震中把病历夹“哐啷”往桌上一搁,重重地坐在一张办公椅上,仍是左晃半圈,右晃半圈,脸上的肌肉在无人的地方顿时垮了下来。

这是实习的第一个星期,她在繁忙的外二科成为一个被叫作“同学”“小妞”的菜鸟医生。连续几天,她都在找不着北的混乱中收获一堆的酸涩难当。

以前写过几份病历,参观过几台手术,见习的时候也受过几个月的训练,这些分内之事不算太难。最不适应的是每每面对病人那些五花八门的问题时,翻遍学校里的教科书,就只在巨厚的《外科学》里翻得到几行字。这不知算不算是现实版的“书到用时方恨少”?医院里那些繁复的流程就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上工头一天的“下马威”只能算是小意思。

罗震中揉一揉自己的圆脸,驱赶一下困倦,手里不由得加快了速度。手术室的规矩她已经搞懂了,手里这七八页医疗文书必须赶在下午2点之前完成,急诊室的若干术前抽血化验,也必须在下午2点之前整理清楚。若是少了几页,麻醉师指定会给脸色看的。

罗震中埋头在一堆文字中间,短发间渗出密密一层汗。记得开始实习前,年级老师训过话:“你们去的市级医院,都是各个地级市医疗水准最高的医院,所有要求和求是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一模一样,求是医科大学是本省最好的医学院,全国最老牌的医学院之一,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能在岗位上证明这一点。

“只要够勤快,手术室里的机会有的是。你们要因地制宜去加油!争取各种操作和实践的机会。我们求是医科大学的学生有天然的优势,赞助我校的HOPE基金会(1)给你们提供的基础训练,是没有任何一家医学院可以匹敌的,你们到临床就知道了……”

罗震中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到临床才知道,五年本科快读完了,重点大学即将毕业,其实也就是一个小跑腿、小学徒、小跟班、倒茶小妹、速记秘书……一天到晚听着各种呵斥。

“小妞,走了。”余运东的吆喝声在办公室门口响起。那片刻眯瞪的午觉,没有让他的面色看上去好一点,眼睛在明亮的日间始终眯着,如同电量不足的灯泡。

李青云刚到门口就被他顺手逮住。“同学,上台帮个手。”

“来喽!”李青云立刻答应,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走到手术室门口,余运东拿过病历夹,翻了一下,几页新写好的大病历墨汁淋漓,化验单背后的胶水还没有干透,几页病历整理得整整齐齐。他点点头,签完字,顺手把病历夹递给手术室护士,转头对着罗震中喊:“小妞,快一点换衣服,上台当助手。”

“哎。”罗震中立刻跑进女更衣室,换上淡蓝色的短袖刷手服,头发统统包进蓝色的帽子里面,口罩遮住口鼻。

“喂!小妞。”余运东在走廊上打量了一下罗震中,拉拉她的衣襟下摆道,“把衣服束进裤子里面去。”

罗震中左右一看,犹豫了一下。手术室里进出的男男女女都是把衣服束在裤子里面的,但是眼下在手术室门外的走廊里整理衣裤,还当着李青云的面,这可有点……不大好意思。

余运东似乎看出她的犹豫,瞥她一眼。“上个星期,我没束进去,手里拿着东西正在消毒,手术室护士长一句话都没说,上来拉开我的裤子,就把我的衣服‘噌噌噌’放了进去……”

“哧。”李青云笑了出来。

罗震中脖子一缩,也不敢笑,左右张望一下,赶紧动手把衣服束进裤子里,把腰带束紧。手术室护士的“凶相”毕露她已经领教过几次了,护士长更加不得了,这衣服的下摆要是晃来晃去,沾染了无菌区域,说不定得亲身感受一回护士长的霹雳火暴了。

“你这个同学,下次上台前,把指甲修到这样。”罗震中和李青云正站在水槽前用短毛刷子刷手,一个年纪略长的手术室护士抓住罗震中的手,严厉地说。

她伸出自己的手,放在罗震中眼前。那一双手就如同古龙小说里对绝代刀客的描写:指甲很短,很干净,没有一丝一毫会影响到用刀。

罗震中再看看自己的手,她虽然没有留长指甲的习惯,但比起这个要求,指甲还得死命往肉里修剪,三天修一次,修到寸草不生。“知道了。”她赶紧脆生生地答应,心里却在抱怨:管完衣服管指甲,这不就是给刚入伍新兵的下马威吗,新来的先被从头到脚修理一遍,往死里挑剔。

“下次再看到不符合要求,我跟你老师算账。”那护士的眼睛横了一眼洗手完毕的余运东,语气说不出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一层层消毒,一层层的无菌铺巾,等到巨大的洞巾兜揽一切地铺下来,在药物产生的混沌中,病人就像进入一个蓝色的茧,迷迷糊糊再不能听清手术室里的声音。

无影灯下,罗震中站在助手位置帮着主刀医生余运东,扩大视野、按压止血和剪线。这些都是粗夯的下手活儿,用拉钩、纱布就行,不需要多少技巧。她没怎么上过台,一双小手生疏笨拙,努力跟上余医生的快节奏。

到关键步骤了,余运东向罗震中示意:“看到没有,粪石嵌顿。”只见阑尾的根部有炎症导致发红,黄色的脓性液体包绕在红肿周围。罗震中用力点点头,方才自己的诊断得到亲眼验证,让她一直紧张到快要炸裂的心略感松快。

李青云在洗手护士的工位上帮忙,探头看着,不敢随便作声。他心痒难耐,忍不住有点羡慕,他跟自己的带教老师张松海上台的次数比罗震中可多得多了,副主任医师张松海是外科出名的狠人,手底下活儿漂亮,可是上了手术台经常一言不发,他没看懂也不敢问。

罗震中跟余运东老师在一起,就没有绷着的紧张和疏离,她左手用拉钩拉开腹壁,右手帮助剪线,趁这个操作的空隙,罗震中问:“余老师,他为什么上腹部会有压痛?”

“压痛应该是个假象,你术后再压压看,一定不痛了。”

“嗯,我明天再试试。”罗震中点点头。

逐层缝合中的腹壁肌肉脂肪十分厚,淡薄的血水带着一层油,被纱布瞬间吸净。余运东示意罗震中换到主刀的位置上,完成手术的最后一道工序——缝合皮肤。罗震中的注意力顿时被占满,全心全意对付这几个线结。

她用持针器夹住三角针,尖利地穿入皮肤,从另一边穿出。镊子顺时针绕一圈打结,线结滑到一侧压线固定,逆时针再绕一圈打结,对齐皮肤切口。她一双小手生疏,用工具打外科结不算容易,余运东不时用手里的镊子上来帮忙临时固定一下,两人默不作声地完成了手术的最后工序,整个过程充满默契。

李青云瞥一眼专心致志的罗震中,心里更加羡慕了,她和余老师有商有量的样子,竟挺像搭档。中年男老师对着女生,果真凶神恶煞不起来。

傍晚时分,病区走廊里,光线逐渐暗淡,体感上没有了中午的灼热难当。医生办公室的窗全部开了,房间内弥漫着一层水蒸气。潮腻腻散发着汗味的工作衣实在是难以穿上身,几个年轻人都没有去套白大褂,一身汗衫短裤坐在办公室里整理化验单。每天这个时候,是大医生们下班,小跟班们开始打杂做下手活儿的时候。山中无老虎,实习医生们松一松紧张了一天的神经,聊天也放肆了很多。

“一个星期了,我还没有听见张老师说过几句话呢!”钱修远长叹一声,抓着脑袋写病程记录,“副主任医师张松海查房”这几个字的下方还空着,他看看自己的搭档李青云,两个男生交换了一个灰溜溜的眼神。

他们俩的老师张松海,面孔像刀砍斧凿,轮廓分明,常常森冷地黑着一张脸,青黑色密密麻麻的胡子楂,透着点让人不敢冒犯的煞气。只要是看见他的脸,任何问题都会卡在喉咙里被噎住。

“他查房说了啥……明天可以出院了!”钱修远语带讽刺,手里拿着钢笔,对着空白处,挖空心思地想着措辞。

李青云把整理好的化验单一沓沓地夹到病历夹里,再合上病历夹放到病历车里去。

“这么大个子,血红蛋白不应该只有10克多一点。”罗震中自言自语,她从成堆的化验单里拎出一张来,十几行数字中,有一个小小的向下的箭头提醒结果“不正常”。

钱修远瞄了一眼化验单说:“贴好得了!你们余老师自己不会看吗?他是主治医师,你就‘是、是、是,好、好、好’就行了。老师个个都是黑脸,你没受够吗?”

罗震中脸色一僵。其实下午在手术室外,她向余老师汇报过吴伟的急诊血常规结果,余运东毫无表情,就像没听见,哼都没哼一声,害她碰了一鼻子灰。花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消化掉这不良情绪。

“是是是……是……是。”罗震中惟妙惟肖地模仿起来,叹了一口气,拖过桌上巨厚的《外科学》,开始哗啦哗啦翻书,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套上白大褂。

“还去病房问,你倒是真拿自己当个人!你没听他‘小妞、小妞’地叫你吗?老师连你的名字都懒得记!”钱修远冷哼一声,冒出一句土话,“热脸贴冷屁股!跟个阑尾炎较什么劲儿?简单得要死的转移性右下腹痛,几天就出院了。”

“我去看看伤口,手术后总要查看一遍的!”罗震中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壮壮胆。

李青云正在哗啦哗啦地翻《解剖学》,他眼下管着一个诊断不出病因的腰痛病人,肾脏、腰椎查了个遍,就是搞不清楚哪里痛。只要病人一拉铃喊痛,李青云就开始焦虑。

瞟一眼小妞,李青云快速地下了个决心,明天早上查房,无论张老师拉着多黑的脸,都非得问明白这鉴别诊断的问题不可,问个底朝天!问十个问题,张老师总会搭理一个的。眼前这个小妞的优点就是脸皮挺厚,时时刻刻敢碰余老师的钉子,也敢碰病人的钉子。连碰几个钉子,余老师居然跟她有商有量起来。

李青云看小妞挂着听诊器往病房去了,又看了看钱修远,自己的新搭档仿佛是缺点冲劲儿。

一条走廊之隔的病房里,病人吴伟酣畅淋漓地撒完术后的第一泡尿,套上自己的灰色运动中裤,心满意足地躺回到病床上。手术后五个小时了,麻药带来的眩晕、麻木已经像潮水一样退去,除了被纱布覆盖的手术切口有点牵痛,其他都很好。

“还好吗?”手术前见过一面的年轻女医生径直走到床前。

“还好。”翻江倒海的肚子痛完全消失了,一桩麻烦事解决了,吴伟的心情大大放松,对着面前身材矮小、面容稚气的女医生也十分客气。他已经在心里计算起出院时间——小手术,也就几天的事儿。

女医生检查了一下切口纱布,吴伟自己也欠起身看了一下,纱布干干净净、严实妥帖地覆盖在手术切口上。她示意吴伟屈起双腿,放松肚子,随着吸气在他的上腹部做了一下深部压迫的动作。

吴伟皱了皱眉说:“轻点。”她又拨开吴伟的下眼睑看了一下,停顿了一会儿,她开始询问吴伟这阵子的饮食情况,有没有反酸、有没有不良饮食习惯、有没有半夜腹痛……

吴伟隐隐记起这个位置不舒服已经有一段时日。这小姑娘问的每一个问题,都仿佛踏在自己的痛处上。只是这隐隐的不舒服程度尚轻,上医院显得有点小题大做,就一直耽搁着……有三个多月了。

她指着裤带问:“你最近是不是瘦了点?肚子小下去了?”

这下子,吴伟诚心地点了点头。身上这条去年夏天经常穿的裤子,留了点证据下来:眼下打的这个裤带结不在去年固定的位置上,打皱的部分退出来了几厘米,说明腰围在不知不觉间缩小了几厘米。

“你的意思是说,我有别的问题?”吴伟的语气有点干涩。

“啊……我不是很确定。”女医生冲口而出,脸上有点讪讪的。吴伟顿时“嗤”了一声,鄙夷的气流快速地通过了烟渍斑斑的齿列,迅速冲散了稀薄的礼貌。

完成这个阑尾炎手术的第二天是周末。医院的工作哪有什么双休日。星期六早晨,还没有到交班的时间,余运东医生就带着罗震中开始快速地巡视病房。余运东这组的其他医生出去短期学习,他一个人带着一个实习生完成这么大的工作量,任务可不轻。今天是余医生难得的休息日,他想着快点完成查房,就能消消停停地休个大半天,去装修市场忙点自己新房子的事情。

余医生对“小妞”的印象挺好,她是个不需要盯着就能把病历完成的好劳动力。有她跟班跑腿的这几天,每一床的病例夹都整理得很干净,手术病人的伤口换药也完成了,干净的敷料妥帖地覆盖在伤口上,看上去叫人满意。连续几个早上查房都是这般光景,省了自己不少时间,余运东心里是有数的。

带实习生这活儿,其实很费神,“放手不放眼”,你只要一不当心,这些小鬼都是小闯祸坯。上一个禾嘉卫校的实习生就老出小纰漏,简直防不胜防,皮试医嘱忘了开,没完成的出院病历交到病人手里,每天都在捅娄子。这个小妞才刚来,也得时时看着点。

按着床位的顺序,余运东一个一个地摸病人的肚子,检查引流管,检查前一天的液体出入量,不时和罗震中交代两声。罗震中捧着病历夹,迅速把这些要求记录在临时医嘱单上,两眼紧紧盯着余运东的动作。

病人们纷纷跟余医生打招呼:“余医生早!”

“余医生,明天可以拆线了吗?”

…………

走到病人吴伟跟前,罗震中注视着余运东,语气郑重地说:“余老师,他的术后复查血常规,血红蛋白仍然只有10克。”说完给吴伟使了个眼色。

“这里,一直有点不舒服,也不知道是不是胃溃疡。”吴伟指一指上腹部,自己把上衣捞了起来,整个白白的肚子松泼泼地袒露在视线里。病人既然有要求,余运东倒不能不查一下。

“屈腿,吸气。”余运东简短地示意,用纤长的手指发力按压。吴伟皱了皱眉头,轻轻呻吟了一声。余运东的心“咚”地一跳,他又在附近的位置深压了几下。

“哎哟,轻点,医生。”吴伟的语气带着点求饶,眉头皱着。

余运东拨开吴伟的眼睑看了一下,那淡淡的粉红色,一看就不太对劲儿。他又取过罗震中手里的病历夹,翻到血常规那页看了一眼,默不作声地点了一下头。

“开个上腹部CT。”余运东的语气波澜不惊。

“不需要做胃镜吗?”罗震中一边记一边问。

“明确诊断的检查需要先无创,再有创;先大范围,后小范围;最后取病理。”余运东的语气里有一点微不可察的正式。

“明白。”罗震中脆生生地答应一声,她仿佛立刻感觉到了那种郑重。这些天来,这是余医生头一次开医嘱的时候还详细地说了一下规则和理由,“被当回事”的松快感顿时在她脸上绽开了一朵花。她默念了一遍“先无创,再有创;先大范围,后小范围”,用鬼画符般潦草的字体速记在草稿纸上。

吴伟并没有听懂他们两个人在说什么,早晨吃进嘴里的白粥仿佛塞在了胸口。

“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CT做了没问题,就可以出院,一周后去门诊拆线。”余运东简洁的答复让吴伟略略松口气,待医生出去了,吴伟忍不住在自己的肚子上按了几下。

“哦!”他忍不住呻吟了一下,痛和痛真的是不一样,今天的痛,虽然不是手术前那样翻江倒海似的,却像是底下藏着什么怪兽,每一次按下去,都有真真切切的回应。

病房里,一早就是一片繁忙的景象。走廊东面尽头的大病房里,“姜组”也在查房。姜鹏医生正用他那热情的大嗓门,一路给两个实习医生讲解如何鉴别诊断,演示阳性体征,叽里呱啦清脆的讨论声远远传来。

张松海已经带着自己组的医生查完了重点病人。他烟嗓里冲出一声粗重的咳嗽,面无表情地对住院医生吩咐道:“改医嘱动作快一点,上午我门诊收的新病人,尽快做检查,尽量争取周二手术。”

“知道!”

“做事要干脆,出院病历都事先送到病人床边。”他哗哗快速浏览了几份出院病历,铜钩铁划般签上名,随即站起身来,准备出门诊。

“知道!”

李青云闷着头快速开着化验单,瞅一眼忙着改医嘱的住院医生,心里揶揄:你们倒不如高喊一声“喳”。

张松海是外二科的医疗组长,管的病人占了半个病区,轮廓刚劲的脸上,有一种人到中年的自信与强硬。周末是他的专家门诊,双休日的病人量经常会比平时多三分之一。烟燎火气的上午,嗓子得省着点用,必须留着力气对付川流不息的门诊病人。

他端着茶杯,挂着听诊器往门诊去的时候,顺便瞄了一眼护士台墙上的床位示意图。看样子又是一轮大收病人,整组的医生全得开足马力工作,医院哪有什么周末不周末的?

“张老师,15床的CT片上显示有腰椎间盘突出,需不需要让骨科会诊一下?”李青云追出办公室,觑一眼张松海的神色,鼓起勇气问道。

刚才查房,张松海问了几句就从15床边上过去了。也许是止痛剂的药效还在,那病人竟然没有追着医生问腰痛的原因。李青云在边上看着,心里着急,你倒是问哪……

“可以。”张松海简单地答完,大步往电梯去了。

“这个人适合用口服的解热镇痛药物吗?”李青云锲而不舍,继续追到电梯门口。

“可以开一个试试。”电梯门关上之前,张松海总算撂下一句。

“知道了……喳!”李青云大喊一声,咧着嘴一路小跑回办公室,对着住院医生大喊一声:“开个扶他林试试,张老师说可以试试……”

医院的工作像河流中的水车,没有静息的片刻,只有车轮般的翻班和周转。9点一过,张组的医生们就忙得不可开交了。外科专家门诊间里,张松海正面对着周末川流不息的门诊病人,不停地开住院单。护士站墙上,记事板“新病人”一栏里,录入了四个几乎同时收入的病人,分别是肠梗阻、疝气、肾结石、软组织感染。

护士每隔一会儿就到医生办公室里来喊——

“张组谁在?”

“张组新病人谁看?”

“张组医嘱开错了,快来改。”

主班护士是个30多岁的瘦高女人,怀着快7个月的身孕,嗓门尖厉,每次到医生办公室喊一声,就吓得几个年轻人心头一颤。

钱修远算是进入正式的工作状态了,刚采完病史,又来了新病人,他跑进跑出,屁股都没有沾凳子的时候。汗水从他的额上、脖子上蜿蜒流淌下来,背脊汗湿了一大片。同样满脸油汗的李青云坐在他对面忙着开化验单,一脸的痘痘热得通红。

办公室外不时飘来一个婉转娇柔的女音——

“钱修远,过来。”

“钱医生,过来一趟嘛……”

“钱修远,我跟你说……”

那是实习护士周珏,声音又甜又腻,一双丹凤眼水灵灵的。

搭档李青云却粗着嗓子不时地催促着——

“钱修远,化验单送过去,别搁这里又忘了。”

“钱修远,动作快点,连累我又挨护士骂了。”

“钱修远,你到底是好了没有……”

罗震中一边帮钱修远开单,一边饶有兴趣地观察实习生周珏。这个护士实习生,个子高挑,一件普普通通的护士工作服被她穿得胸是胸、腰是腰,起伏有致,眼神像柔丝一般,时时黏着钱修远的身影。大学五年来,钱修远一向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角色,成绩不见得出色,也没什么出风头的特长,就是个“沉默的大多数”,只有五官算得上清秀,白净的脸上一颗痘痘都不长,看惯了也不过如此,忽然这么招小护士的青睐,让人忍不住多打量他几眼……

罗震中正在开小差,病人吴伟突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他用手护着右侧腹部的手术切口,走起来已经蛮顺溜了。

“罗医生,CT是做什么的?”吴伟的脸上隐隐露着担心。

罗震中赶紧站起来,觑着他的脸色,不禁心虚道:“检查上腹部压痛的那个地方,有没有什么病灶。”

“会是恶性的毛病吗?”吴伟眼神灼灼。

罗震中迎着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回答:“有这个可能才需要检查。”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刺,结结实实地戳中了吴伟的心。罗震中看着他脸上的肌肉一跳,心里顿时有点气馁,果然被病人叫“罗医生”时,回答任何问题,都是要扛着分量的。

“结果几时能出来?”

“做完CT,当天晚上就能看到报告单。”

吴伟无声地点点头,沉默着一步一步挪回病房去。

罗震中看着他魁梧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视线掠过墙上一排科室成员的介绍照片,主任医师、副主任医师、主治医师,墙上那风格一致的证件照上,每个人脸上都透着笃定的信心和气势。副主任医师张松海的冷峻煞气、副主任医师周凯峰的英气勃发,看了就让人心生安全感,自己要长出那种精气神来,不知要何年何月呢。

正在愣神中,她忽然发现有人正看着自己,赶紧站了起来。原来是一个大高个子男生,他皮肤黝黑,面容瘦削,一双细长的眼睛十分沉静,头发剃成极短的板寸。白大褂上的标志和李青云一样,是一个驯鹿角的图案。

“我下个星期一就来了。”男生扫一眼台板下方夹着的实习生排班表,指一指道,“郑羿,鹿城医学院的,住你隔壁寝室,该认识的吧?”

哦!罗震中猛然记起他是第一天帮自己捡单子的男生……这么高的个子,在她脑海中还是留了点特别的印象。

“嗯!那天……谢谢你。”罗震中心里略感安慰,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啊!终于来了搭档。

这些天,姜组的两个女生合作默契。张组的钱修远和李青云,马马虎虎也算凑合。现在谢天谢地,自己的搭档终于也来了,他看上去体力很好,也很友好。

郑羿翻了翻医生的排班表:“嗨,我们俩是一组的,对吧?”他看了看罗震中。

“你排在我们组了,跟着余运东老师。下个星期可以分掉我一半的工作量……真是太好了,这个星期快把我脑子累瘫了。”

“你说吧,分哪些给我,我现在就可以接手。”郑羿爽朗地说。

罗震中拍拍手,心里一阵松快,也顾不得看钱修远的好戏了,带着郑羿就往病房去。这个星期,钱修远只管了五个病人,她一个人倒管了十四个病人。信息量过载,她的脑袋都发涨了,恨不得赶紧有人分摊些。

罗震中在护士站的病人一览表前站住了脚,指着一列病床号说:“这是我们组的病人——这三个是快出院的,归你了,等他们出了院,新收的病人你再从头管起就比较容易交流。”

郑羿一边记录病人的情况,一边跟上,他看看面前个头小小的罗震中,不由得暗自感慨,这家伙也挺不容易的,实习刚开始,还没摸到门道,就要完成这么大的工作量。难怪两条小短腿,跑得跟逃命似的。

罗震中径直往29床走去,向跟在身后的郑羿说:“这是前天收的,血尿待查,考虑尿路结石。”

罗震中说着对床位上的病人笑笑说:“肖非,你好,这是郑医生,我把你交给他了。”

年轻人正斜靠在病床上翻着一本《读者文摘》,看见她,立刻搁下了手里的杂志,身手矫捷地站起来,笑着说:“罗医生,你把我转手倒卖了,对吧?就像旅游中巴卖游客一样……下午的CT结果还好吗?”

“报告还没有出来,等出来了就告诉你。”小个子女生站在两个高大的男生中间,仰头向两边望一望。

“我们倒跟哥俩似的。”病人肖非站在郑羿身边,就近比画了一下,倒还是郑羿更高一些,都是清爽的板寸头,一眼看去像篮球队的队友。

郑羿在笔记本上快速记了“29床,肾脏CT,明天一早”几个字,接着朝肖非笑了笑说:“自己感觉有什么不舒服吗?”

“报告郑医生,前几天体能集训搞得我脑袋涨得很,眼下赖在床上就不涨了。”肖非笑道。

“你是……”郑羿打量着他,这年轻人哪有一丝病容,他肌肉结实,身材健硕魁梧,一件普通的白色汗衫穿在身上,显得他英气勃勃。

“我是市消防中队的。”肖非语气里有几分骄傲。

周末的傍晚,气温在38摄氏度左右徘徊,食堂楼上的集体宿舍,就像蒸笼一般,所有的实习医生都待在住院部大楼里蹭空调。医生办公室里源源不断的活儿,需要这帮小跟班踩着点尽快完成。

在大型的教学医院里,有铁一般的纪律,住院病历必须在24小时内完成,首次病程记录必须在6小时内完成;当天分回的化验单,必须在主治医生查房前整理粘贴完……几个年轻人各自面前堆着自己的活儿,每张桌上都散放着一堆病历夹。

新来的郑羿架着长腿坐在病历车前面分拣化验单,他一个倒仰,一伸手,CT报告就跨越办公桌递到了罗震中跟前:“哎,这张CT报告有点问题。”

一听这话,罗震中腾地站起来接过报告单,只见上面写道:“幽门处胃后壁异常增厚,建议进一步检查,腹腔淋巴结肿大。”罗震中那神情不知是吓的,还是兴奋的,一双杏核眼瞪得大大的,目光炯炯。

“什么病人?新入院的吗?”郑羿问。

罗震中把CT报告拿在手里又逐字逐句看了一遍:“他是昨天做的急性化脓性阑尾炎手术。”

“啊?阑尾炎病人怎么想到做上腹部CT的?居然还做出个中晚期的胃癌来!”郑羿问。

“中晚期胃癌。”她下意识地复述了一遍,语气里带着浓浓的不安。

“我们看片子吧!”郑羿“唰”地抽出CT片,插到了看片灯上,李青云和钱修远一听,一齐凑过来看热闹。

黑白的影像一格格顺序排列着,是腹腔各个位置连续的横断面。郑羿用手指着图像一格一格移下来,最终停在了某一格,说:“这里。”

三个脑袋凑上去,睁大了眼睛。

“看不出来。”钱修远摇摇头。

“这一点点算是增厚了吗?”罗震中拿着圆珠笔尖指着可疑的位置回头问。

“我看着像,但拿不准啊。水平就那么点,别问我淋巴结的事,我一点都不会了。”郑羿挠挠头。他在影像科实习的两个星期里,虽说看了不少片子,但仅能勉强把报告上非常显著的“不正常”辨认出来而已。腹腔的解剖这么复杂,胃肠连接起来九转十八弯,影像上的小病灶不容易发现。

“我应该跟病人说吗?”罗震中侧头看看他。

“你怎么说?告诉他阑尾切掉了,但是胃癌转移了?”李青云继续在CT片上仔细搜寻,一格一格循着胃壁的走向找幽门的位置。

“你敢说吗?”郑羿问。

罗震中摇摇头道:“我不敢。”她抓了抓脑袋,把垂在眼前的刘海儿掠到一边,露出锃亮的大额头。

“大便隐血查了吗?”郑羿翻了一会儿书,现炒现卖地问。

“肿瘤系列检查开了没有……算了,那个挺贵的,还是问过余老师再说好了。”李青云随口提醒道。两个男生一唱一和,瞎参谋、烂干事般地抛出点想法来。

“大便常规还没有留出标本来,肿瘤系列检查明天早上开吧,现在反正也做不了,我去催他一下留大便标本吧。”罗震中想了想,径直往病房去了。

傍晚,手术后的病人们三三两两在病房阳台上吹风,吴伟半躺在床位上。罗震中走进病房,迎头就看见吴伟期待的灼灼目光,还没等她开口,吴伟就问:“罗医生,CT结果出来了吗?”

罗震中心里“咯噔”一下,到病房来的目的一下子就被吓忘记了,她暗骂自己一声“笨蛋”,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结果不……太好?”吴伟的面孔看上去阴郁、紧张。

罗震中又不由自主地点一点头,脸色十分僵硬。她真恨自己的直白和简单,一点都藏不住事。她莫名其妙地跑到病房,在病人眼里简直就是特地来告诉他检查结果的。

“确定了吗?”阴霾笼罩着这张中年人的国字脸,让人不敢直视。

“现在还说不上来,胃壁有增厚,淋巴结有肿大,得拿到病理结果才能定性质。”罗震中稳了稳情绪,终于说了一句比较像医生该说的话。

“明天让余医生跟你好好解释吧,有些我也还不明白。”

罗震中一阵慌神,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胡乱处理了一个难题,本来进病房的目的也忘记了,大便常规这回事早丢到了九霄云外。她不敢等吴伟反应,径直从病房出来。一到办公室就垂头丧气地瘫倒在办公椅上,习惯性地左晃半圈、右晃半圈,独自消化着不良情绪,脸都拉长了。

她忽地一眼看到郑羿正在练习打外科结,他把一根线中间固定在抽屉的金属插销上,两头拿在手里,手指翻飞,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一模一样的动作。他的手指纤长有力,指甲都修得短短的,干干净净,外科结打得十分灵巧,颇有熟练工的架势。

“咦!”罗震中凑了过去,拿住线头两端,跟郑羿一样打了两个结,速度明显落了下风。

“不是这样的。”郑羿从罗震中手里抓过线头,又上下翻飞地打了一正一反两个结。“不能像打毛衣一样手动脑子不动,要想着这是在病人的肚子里。”郑羿演示得行云流水,打出来的线结均匀一致,十分牢固。

“嗯。”罗震中点点头,看他一眼。

见罗震中慢慢表现得顺畅了一点儿,郑羿说:“操作的事情,就和比赛训练一样,多练练就会好一点。”

罗震中听了也不回声,依旧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郑羿突然想起来,开口道:“你有没有告诉病人CT的事情?”

罗震中一边打结,一边气鼓鼓地说:“嗯!说了。”

郑羿见她习惯性地噘嘴,一脸的孩子气,实在有点好笑,这搭档的模样和身高都像没有发育的小孩子,心智好像也分外幼稚,加上大脑袋上的短发还带着一点点天然的小卷,让人总忍不住想摸一摸她的头。

余运东医生清早一走进办公室,便径直去翻病历夹里24床的CT报告。他迅速看完CT报告的结论,不禁呆了片刻,后背凉飕飕的,一阵后怕从心底升起。

“幽门处胃后壁异常增厚,建议进一步检查,腹腔淋巴结肿大。”

接着,他抽出CT片,仔细看了片刻,以他的经验可以判断出来,这个病人已经错过最好的手术时机,胃癌腹腔内转移,几乎是确定无疑的了。肿瘤估计已经穿透浆膜层,幽门周围的淋巴结都有转移。胃里的少量出血,导致了他的轻微贫血。还需要进行胃镜检查,若是运气好,结果显示是化疗有效的病理分型,那还可以考虑化疗后再手术。至于生命的时限,眼下需要用一年、五年这样的短周期来评估了。

余运东的后脑勺凉飕飕的,差一点就……要不是那个小妞几次三番较真儿,病人就顺理成章地“痊愈”出院了,病历首页的诊断是急性化脓性阑尾炎,治疗效果是治愈。未来,也许在两个月后,病人会忽然发现自己病情已经发展到胃癌终末期。

他又翻看了一会儿病历夹,叹了口气,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喊了一声:“罗震中,查房了。”

“哎!”罗震中从治疗室里答应一声跑了出来。这仿佛是余老师第一次喊她的名字,让她有一瞬间的意外。她一看余老师往吴伟那个房间去了,赶紧跟了上去。

“还好吗?”余运东拉上24床周围的围帘,用惯常的查房语气询问病人。

围帘围出的空间,四四方方又阴暗狭小,仿佛隔绝了所有的干扰信息,让人心生紧张。吴伟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余医生问:“CT的结果还好吗?”

“CT的结果提示胃部有肿瘤迹象,需要马上做胃镜来明确病理分型。”结论简单直白。吴伟的耳畔仿佛一阵焦雷滚过,罗震中也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是恶性肿瘤吗?”吴伟颤声问。

“CT上的表现,基本倾向恶性肿瘤扩散的可能,需要胃镜检查尽快证实。”余运东语气平缓,一字一句地说。

“我的医药费不能在这里报销,需要回杭州去做胃镜检查,什么时候可以帮我办出院?”他稍一愣神,回应得很快。

“今天就可以。回去之后,在浙一、杭州市一这样的大医院检查都没有问题,千万不要耽搁时间。”余运东把门诊病历抽出来递给罗震中说:“帮他写清楚出院记录。”

“嗯!”罗震中点点头。

余运东没有再说什么,掉头出了病房,罗震中随即跟了出来,仍是有点担心地回头望了望吴伟。

余运东停下脚步,语气难得地温和:“告知就是把有效信息传递到位,明白吗?告知到位就好,每个病人都有他自己解决问题的方式和态度,医生不用干预太多。”他一字一句直言不讳地告诉面前这个较真儿的实习医生,心里仍含着一丝羞愧。临床医生不能疏忽查体,不能疏忽细小的检验异常,这原是他多年来遵循的原则,如今竟还需要这白纸一张的小菜鸟来警醒自己。唉!差点漏诊。

“嗯!”罗震中点点头,明澈的眼睛望向余运东。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医生向病人告知坏消息,一点也不戏剧化,丝毫也不委婉曲折。这是她第一次用自己查到的线索,完成一个重要的诊断,还没有来得及自豪一秒钟,就被恶性肿瘤的结果惊到了!这也是带教老师第一次这么郑重地向她传授临床经验……

复杂的感受凝滞在心头,罗震中忽然感觉这一周实习以来的连滚带爬有了明确的意义,自己的脚实实在在地踩到了地上,不再有云里雾里不知所措的感觉。问诊、查体、化验……这些琐碎的日常真真切切地和病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这就是“临床医生”,如果她不在医院里对着真正的病人,即便读破万卷书也不会感受到!

晚上9点半,郑羿从影像科完成交班,抱着一摞书到了外二科办公室。他熟门熟路地换好白大褂,环视四周,余医生不在,罗震中也不在。姜鹏医生正扯着爽利的大嗓门,指挥手下的小跟班们开术前医嘱——

“每张检查单都要盖我的章,不然等下护士连我一起骂。

“小胖子同学,动作快,不要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这么磨蹭我们得半夜才能下班喽!”

两个鼻子上冒着油汗的实习生一路小跑地出门,去主班护士那里送修改完的医嘱。郑羿抿嘴暗暗一笑,明天就该自己干这些活了,他特意先来熟悉一下,免得到时候手脚慢了,被带教老师嫌弃。

28床肖非的病历上从头到尾都是罗震中的字迹,钢笔字写得顶天立地,力透纸背,病史和化验结果等信息逻辑严谨、细节到位。看了一会儿,郑羿觉得心头有点压力,不比不知道,难怪带教老师喜欢求是医科大学的实习生。

肾脏CT报告已经夹在病历里,想是今天早上查房的时候余医生已经跟病人说过情况了。他仔细看了一下结果:双侧多囊肾,左侧肾盂结石。

郑羿一页一页地翻阅了验血的结果,血常规正常、肝肾功能正常,除了少量血尿,几乎没有异常的数据,血尿估计也就是结石造成的。这个病人没有什么大问题,加上体格健壮,再住上一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把罗震中移交过来的几个病人的病历逐一看完,郑羿拿着听诊器去了病房。他在心里打了个大概的草稿,刚住院的小病人王加其是需要重点关注的。小男孩的诊断不明确,需要好好地再仔细问一遍,其他几个病人术后每天换药就行了。

“小朋友,你好。”郑羿蹲下身,抓住王加其的肩膀说。6岁的小男孩手里正抓着魔方,红、黄两面接近最后一步,他聚精会神两下拧完,松一口气,乐呵呵地打招呼:“叔叔好。”

王加其的妈妈看见医生来了,赶紧跑过来。

“近一年体重增加有多少?”

“近期有没有过腹部碰撞?”

“有没有低热?”

郑羿一边问一边记录,把事先列好的问题一项一项抛给王加其的妈妈,又看一眼王加其,他有点瘦小,很老成地点头或者摇头,也不插嘴。郑羿把听诊器递给他,他立刻戴上,把听诊头放到自己的胸口,王加其似乎先是被自己的心跳声吓了一跳,而后又仔仔细细听着。

终于全部问完,郑羿点点头,开始给王加其做腹部查体。小鬼怕痒,笑着缩了几下,不吵不闹地配合郑羿检查完。“你太乖了。”郑羿摸摸王加其的脑袋,夸奖道。

“医生,谢谢啊!你们真是仔细。”王加其的妈妈不住地道谢。

这时郑羿用余光发现肖非一直躺在床上,神色沮丧,对病房内外的说话声完全无动于衷。他双手抱胸,两眼望着阳台外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郑羿起身走过去跟肖非打招呼:“嗨!今天怎么样?怎么没精神?病房里睡不好?”

肖非斜靠起来,心不在焉地摇摇头,神色完全没有了上次的跳脱和轻松。他的眉心有一道深刻的竖纹,看上去心事重重。

“CT结果出来了,问题不大。”郑羿温和地笑一笑。

“知道,余医生说了。”肖非淡淡地点点头。

郑羿有点疑惑,这小伙子,两次的态度相差太大,他在挂心什么?尿路结石又算不得什么大问题。

“什么叫常染色体显性遗传?”肖非忽然问。

“呃……”郑羿给问住了,眉头一挑,有点尴尬。郑羿心里嘀咕,他问的是什么?多囊肾?多囊肾是遗传性疾病吗?

“这得画个图来解释……我现在有点别的事。这样吧,我画清楚,空了来跟你仔细解释基因传递的关系和比例。”郑羿掩饰住慌张的情绪,赶紧打了个马虎眼。

等出了病房,他松了一口气,还好这一个月学会了个“拖”字诀,万试万灵,拖出个空当来,赶紧翻翻书,弄懂了才能跟病人解释。

临阵磨枪是不太体面,那也比愣在当场不知所措好一点。

罗震中上完一台急诊肠梗阻手术出来,已经下午3点了。病房里,病人陆续走光,准备接新病人。她忍不住到吴伟的病房门口张望了一眼。24床前,床头柜空无一物,擦得干干净净;蓝白条纹的床单铺得笔挺,一个褶痕都没有,白色的枕套虽然有点旧,但是有新洗涤晾晒过的整洁。拉在床头一侧的床帘被束成皱褶均匀的一束。经过护士终末清洁的流程化处理,病床呈现出等待新病人入住的状态,仿佛吴伟从来没有来过。

“罗震中,24床的出院病历和CT片都给他了,他临走的时候,说谢谢你。”郑羿走过来说。

出院时,吴伟穿好了日常的短袖衬衫和西裤,脚步稳重,腋下夹了个皮包,脸上没有一点病容,若不是看过他的CT报告,站在护士台忙碌的郑羿根本没法把胃癌晚期和他联系起来。吴伟办完了所有手续后,从护理台拿过自己的出院病历,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面无表情地叹了口气,便向病区的电梯口走去。没走几步,他忽然又折了回来,像是想起了什么,对护士说:“帮我谢谢余医生,还有……罗医生。”

郑羿内心涌过一刹那的感动,罗震中被病人认认真真地叫作“医生”了呀!

“余老师说,告知就是把有效信息传递到位,每个家庭都有他们自己解决问题的方式和态度。我听他告知吴伟的时候,真是吓了一跳,怎么可以那么直白。”罗震中把几小时前从余老师那里听来的话一字一句地复述了一遍。

郑羿看看她的神态,微微一笑。这个家伙真是把浑身的执拗劲儿都用在了病房里。

罗震中顺手把病历夹里吴伟的住院病历抽出来,用夹子夹好,放到了“出院病历”的抽屉里。

吴伟这样的出院病人如同一滴水,从此汇入汪洋大海中。你不会知道他将怎么劝慰妻子,怎么面对命运,这都与禾嘉市第一医院的外科医生无关。医生和病人就是这样一种既生疏又亲近的奇怪关系,素昧平生却分享秘密,建立了信任却不必长久,走了这一个,还有下一个。

想到这些,罗震中长长叹了一口气,向郑羿抱怨:“我刚在手术室里,被章越主任抬胳膊一挤,直接从两层踏脚凳上掉下来了。”

郑羿忍不住笑了,她的挫折感跟他的刚好相反,他为了配合带教老师的身高,经常会佝偻着直到腰酸背痛。一帮跑腿的小跟班,高矮胖瘦,各有各愁,只有闯过重重难关,来日才能担得起重任,才有机会两只脚稳稳地踏在地上,舒展了肢体在无影灯下当主角。

“余老师早上查房的时候,跟肖非说了什么吗?”郑羿问罗震中,两个人边聊边往办公室走。

罗震中凝神想了想说:“早上把CT报告给病人看过了,跟他解释了一下,多囊肾是一个遗传的良性病变。”

“他今天心事好重,问我什么叫常染色体显性遗传。”回到办公室,郑羿翻开厚重的《外科学》,“余老师查房的时候,跟他怎么解释的呢?”

“余老师说,后代有50%的机会得这个病,多是慢性的、良性的,问题不大。”

罗震中想了想又说:“他是消防员,入职体检比一般人要严格,应该是没问题的吧……啊对了,他提起过,正在准备结婚。”

郑羿正在一行一行细细地看《外科学》中对“多囊肾”的描述,其中几行文字他看得尤其认真,显然是被文字深深吸引住了。

过了片刻,郑羿叹了一口气,屈起指节来敲了敲书本,说:“这种边边角角的内容,以前哪里会注意!唉,多囊肾这种不考试的病,我们谁会看得这么仔细?”他像是恍然大悟,拿起铅笔来在文字下方画了几下,“你看。”

罗震中赶紧凑过来,只见郑羿用铅笔画过的字句是:“常染色体显性多囊肾是常见的遗传性肾病,是引起终末期肾病的第四位病因,进入肾替代的中位年龄为58岁。”

“这并不是我们所认为的良性疾病,对吗?多囊肾可不是几个良性的水泡这么简单。”郑羿抬头看看罗震中。罗震中咬着大拇指的一点指甲,一字一句地看下去——“其疾病特征和进展在家族内及家族间有很大变异性,即便同一家族成员,进入肾衰竭的变异程度也很大”。

“原来这所谓的良性病,也可能进一步发展成肾功能衰竭!喂,你翻翻大病历,我记得他说过他的大伯伯就死于尿毒症。”罗震中用手掌拍拍桌子。

“难怪他这么垂头丧气。”郑羿想到肖非仰面朝天躺在床上的样子,心里轻叹一声。郑羿翻了一下大病历,不由得佩服罗震中问诊够仔细的。一行端正的钢笔字写在家族史一栏里:大伯伯于56岁时死于尿毒症。

“换了是你,你怎么办?”郑羿问。

“立马结婚,好好旅游一趟,玩个痛快。如果注定比别人短寿,那我非今朝有酒今朝醉不可。”罗震中想也不想,直截了当地说。

郑羿没好气地白她一眼,想了想说:“我猜肖非肯定是在考虑要不要告诉女朋友,要不要在婚前讨论一下可能会遗传给孩子的问题。”

罗震中顿时吐了吐舌头说:“啊!我可没有想到这些,算我少一根筋吧!”她咬着指甲,注意力再次回到书本上。

郑羿也停住了话头,思索着怎么跟肖非解释“常染色体显性遗传”的问题。他先是搬下科室书架上的大部头《泌尿外科学》,逐字逐句地看“多囊肾”这一章。他又抽出肖非的CT片,插在看片灯上,一格一格地看。只见左侧肾脏上有大小不等的几个囊性病变,右侧只有一个水泡样的病变。过了好一会儿,他在草稿纸上把《泌尿外科学》上的图画下来,仔细琢磨了一下,往病房里去了。

罗震中瞟了一眼他的背影,继续翻书。

之前真看不出这大个子有这么细心,真是各有各的愁,不过相互支持的感觉挺好的。他也不像初见时那么老成持重,翻着书本纠结来纠结去的样子,显得也很菜。菜鸟和菜鸟才容易搭嘛!

郑羿走到病房门口,向肖非努一努嘴,肖非立即脚步轻巧地出了病房,和郑羿一起来到了楼下小花园。

医院花园里的小池塘蜿蜒曲折,几朵睡莲已经合上了白色的花瓣,红色的蜻蜓轻盈地停在荷叶上,金鱼在池塘中游弋。未名园的紫藤花廊被纠缠的藤蔓层层覆盖,密密层层的叶子间透过来几缕金色的光,清风徐来,大大小小的叶子沙沙地轻轻摇曳。

肖非在小池塘边的座椅上坐下,随手摘下一片紫藤叶子,无意识地搓揉着,轻声问:“余医生跟我说,多囊肾是良性的病,但是我有印象,奶奶说过,我们肖家的男性都短寿。我的大伯伯死于尿毒症,余医生是不是为了安慰我,才没有说得很重?”

“医生的规矩,就是告知到位,绝不会为了安慰你就说轻一点。这个病我懂得不多,按照现在的常识,就是个遗传性的、良性的毛病。”郑羿脱下身上的白大褂,搁在椅子上。

肖非抬头看着郑羿的眼睛问:“眼下我的情形,是不是可以认定这病已经从我老爸那一代传到了我身上,而且也会传给我的下一代?”肖非眼神里的迫切和纠结,让郑羿一阵揪心。

“从你的CT结果来看,多囊肾的情况不严重。按照遗传学来说,子代有50%的概率携带这个基因。”郑羿把口袋里的草稿纸拿出来给肖非看。

肖非拿在手里仔细地看了一会儿,重重地揉了揉眉心,苦笑了一声:“基因里带着这么个玩意儿,我还该结婚吗?”

郑羿伸手搭在肖非的肩膀上:“人的基因有几万个,就像我,也许带着好几个肿瘤基因,谁知道呢。”

“可是现在我已经知道了,难道瞒着她,不跟她说?”无法掩饰的焦虑让肖非年轻的脸看上去老了几岁。

“问题是,带着基因和最终的基因表达是两码事,双胞胎兄弟都有可能一个轻,一个重……你没必要把你大伯伯和你自己还有你的下一代等同起来。”郑羿看着肖非,心里有点发虚。他下午翻了好半天书,想到的能够给肖非的解释理由就这些了,再解释下去,又该黔驴技穷了。

“你是说,权当没有这回事,混到哪里算哪里?”肖非苦笑了一下。

郑羿有点羞窘地说:“说实在的,这病我也不是很懂,做重大决定之前,你是不是该先好好把问题搞懂?”

肖非凝神犹豫了片刻,点点头说:“你说得对,我没搞得很懂,也没想得很清楚。尤其你刚说的基因表达、发病轻重这些,我没有听余医生说起,也不太明白。”两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不如明天查房的时候,你再仔细问问余医生吧……再不然,看王主任有空的时候,到办公室问他一下。”郑羿挺没把握地说。

肖非的眉头松了一松,在郑羿肩膀上捶了一拳:“嗯!多谢你,本来我在纠结要不要跟女朋友说清楚,现在看来,还不能太莽撞了。”

“你肯定还没有女朋友,对吧?”肖非沉默了片刻,又追问了一句,“当真在意一个人,会真心在意她未来的幸福……”他低头,闪过片刻极其温柔的神色。

郑羿拎起自己的白大褂,不置可否地笑了。


(1) 世界健康基金会,简称世健会——Project HOPE(Health Opportunity for People Everywhe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