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顾北笙阵亡后,我取代他成了新任镇北侯,

所有人都觉得我德不配位,甚至觉得我要是能代替他死就好了,

可他们不知,为了战胜,我心力憔悴,身中剧毒,已是时日无多。

在我苟延残喘之际,

他们心心念念的武安君,活着回来了。

1.

战争的阴霾终于被胜利的一声号角扫除。

城里也不想往日那样阴沉,

我坐在桌案前,听着外面冰糖葫芦的叫卖声。

长明站在旁边伺候,头低了又抬,抬了又低,

欲言又止半天,还是没能开得了口。

我觉得好笑,

“你已经在我这待了半天了,是有事要禀报吗?”

长明愤愤开口,

“这按理来说,将军战胜,百姓庆祝的时候都该叫上将军的才对。怎么外面动静这么大,却不见有人来请将军。”

我低头苦笑一声,

“在他们眼里,我哪里算是什么将军。不过是一个凭借着武安君留下的将士才能打胜仗的废人罢了。”

“我不在,他们更舒心,又何必去讨得双方不痛快。”

刚到边疆之时,我也曾经意气风发,

以为自己天赋异禀,合该在北疆创出一片天空,

在我担任镇北侯的第二年春天,敌军一举南下,

那时正值除夕前后,军队都在休养生息,

我被打的措手不及,毫无还手之力,

终于在六个月后拿下了这场战役,也是我在边疆战役的第一场胜利。

我兴致冲冲,连盔甲都擦到反光,鞋子也在水里洗了三次,

直到确定连头发丝都不曾失误后,才去了那场庆功宴。

站在主座上,举着一杯酒,豪情壮志,

却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冷水。

百姓看着我,议论纷纷,

“他怎么有脸站在武安君的位置。一个普通的仗打了半年,居然也敢庆功。”

“这场战争战胜和这位新来的燕将军有何关系,若不是武安君为他留下的将士,他可能早就已经死在沙场上了。”

一杯酒尴尬的停在我的手里,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我呆若木鸡的环顾四周,发现听到这话的人皆是频频点头。

我承认武安君在百姓眼中的地位,

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次战争胜利,是我燕家将领陪我深入敌中腹地,

殚心竭力,呕心沥血,奋斗了三个月才拿下的,

甚至我燕家的将领,一般都折在了里面,

如今,却被他们这么轻飘飘的带过了。

心中泛酸,却没有办法像小孩子一样为自己分辨,

我只能憋屈的待到宴会结束。

可笑的是,作为这场宴会的主角,我居然这么不受待见。

自那以后,我便不再参加这种庆功宴。

而长明刚来,不懂得其中的缘故,

听完我的话只是梗着脖子,嘴硬道,

“百姓这样爱戴武安君,却不想他只是一个徒有虚表的人,若是他回来了,这些百姓还不知如何。”

我立刻放下手中的书卷,

“回来?武安君不是已经死在同苗疆的战役之中,尸骨无存了吗?”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长明连忙找补,

“不是,我只是说如果,毕竟我曾经侍奉过武安君,对他的为人比较了解。”

虽是这样,我心下还是疑惑。

2.

长明的话一直缠绕在我的心间,

就像他说的,他曾经侍奉过武安君,知道的内幕肯定比我要多。

这样想来,顾北笙的死确实是疑点重重。

他的一个心腹遍体鳞伤的跑到京城,

次日皇帝便昭告天下,“武安君在苗疆一役中毒,尸骨无存。”

武安君是不是死了,全凭他的一己之言。

而长明之所以追随我,是因为我在他被人追杀的时候救了他。

可是他又为什么会被追杀呢。

如果顾北笙没死,那一切就有了解释。

我不动声色的打量着旁边的人,期望能从他的表情里看到破绽。

可惜他只是新鲜的打量着城里的灯光。

我怀着心事,漫无目的的在湖边乱走。

不小心走到了庆功宴附近。

还在歌舞升平,欢天喜地的百姓和将士,在看到我的那瞬间变了脸色。

他们以为隔着一段距离,自顾自的说起话来,

却不料我内力惊人,这些话全部传进我的耳朵里。

我听见他们说,

“这个将军怎么还好意思来这里,还没被骂够?”

甚至陪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也冷眼看我,

“军中新定下的规定严苛的过分,估计是新将军发现自己打不了胜仗,所以想要依仗我们。”

“还是比不过武安君,若是他能有武安君一半的本事,这些年的仗就不至于打的这么窝囊,德不配位,就该退下来。”

在位这些年,我早就已经听惯了这些风言风语。

长明离得近,也听见了,急的要上去和他们理论,

“将军为你们劳累颇多,你们怎么能这么说他。”

听到这话的人笑了,

“他是为了我们吗,他是为了他自己。自从他来了以后,朝廷拨款全部被充公,我们一份也没拿到,将士们也没有收到,还不是被他自己拿去,中饱私囊了。”

懒得看他们再吵,我拉住了长明,对他摇摇头,

长明耸着脸走到一边去了。

我以为我可以不在乎的。

可这种话从自己以为的兄弟口中说出,

杀伤力更是增加百倍不止,明明没有刀刃,却杀的我片甲不留。

心里空落落的,像是缺了一块地方。

我常常在想,自己这么做是否合适,

但每每想要放弃的时候,都会想起父亲对我说的话。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脉搏处的血管已经变成深黑色,

仰天哀叹,

这次,我可能真的要撑不住了。

等我死了那天,想必他们一定会非常开心吧。

还没来得及哀伤多久,旁边就传来下属的通报,

“将军,刚刚朝堂来指,说要将军进京一趟,有要事相商。”

我的心止不住的狂跳,用力攥着手心,

连手心被手指划出血都没有发觉。

这世间所有人的话,我都可以装作不在意。

只一个人,我不希望在她口中听到。

可她偏偏最在意顾北笙。

3.

我当日便启程,出发去了京城,

路途遥远,我紧赶慢赶,

终于在第十日,远远地看见了紫禁城。

长明骑着马兴奋地在队伍里穿梭,

半响,跑到我身边乐呵呵的说道。

“我看城门外站了不少人,肯定都是知道将军今日凯旋,特地来迎接的。”

射箭之人目光灵敏,

我早在一公里以外便看到了城门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如今听见长明的话,嘴角不自觉的翘起。

被人挂怀的感觉真的是很好。

京城内不能纵马,我们放缓速度,慢慢朝城门挪动。

很快,我们便都察觉到不对。

按理来说,百姓迎接战胜的将军,是跟随将军进城。

现在人群把路都堵上了,连一个缝都没有。

队伍根本没有办法进去,被拦在了城外。

一个东西直挺挺的朝我飞过来,

我下意识的伸手一挡,

一股黏腻的触感和难闻的腥臭味从我的手里传来。

我将手拿到眼前,看得仔细。

是臭鸡蛋。

像是被打开开关,百姓举起手中的鸡蛋和烂白菜向我们砸来。

他们打着,嘴上还不依不饶,

“一场仗打了这么久,你居然还有脸回来。”

“狗贪官,朝廷给了这么多的赈灾款,怎么还是差点没打赢。”

“我打死你这个废物,要是武安君还在这,怎么也轮不到你来当这个将军。”

“长得好看但是没有本事,打不了仗就去青楼里住着吧。”

即使武功高强,我们还是没有办法完全躲过。

很快便被打了个透彻。

后面的将士也被打的不轻,看着我的眼神怨念,

“跟着他可真是倒了大霉了,别人回宫都是荣归故里,就我们受这个破待遇。”

“别说了,这个新将军特别小心眼,斤斤计较,别让他听见了。”

“他听见了又能怎样,还不是得靠我们镇北军。我就不信他有胆子处置我们。”

我沉默着,任由他们打湿我的衣袍。

长明在我身侧,用身躯为我挡着。

我扪心自问,为了这群人拼命,究竟值不值得。

当年顾北笙回宫,我隔着三条街都能感觉到盛况。

而现在,他们甚至不肯拿正眼看我。

法不责众,我不知如何面对,

只能无措的打量着他们因愤怒扭曲的眉毛。

我才知道,原来他们这么恨我,恨到要我去死。

这里的动静很快引起了御林军的注意。

在他们的遣散下,人群往四面八方退去,

一个老太太被人群挤到了地上,篮子里的菜也散了一地,

她不顾别的,若无旁人的捡着。

不断地有人群从她头上走过去,

我看的胆战心惊,下马将她扶起来。

她枯败的眼睛眸光闪动,低头颤颤巍巍在篮子里翻了半天,

拿出一个鸡蛋,丢在我的脸上。

“你这个草包将军,害死了我的儿子。你赔我儿子的命,你这个杀人犯,强盗,还我儿子。”

似乎觉得不解气,她疯狂的拿手打我。

她已经很老了,即使用尽全身力气也像棉花一样无力,

每一下都打到我的心脏上,隐隐的作痛。

旁边一个人的嗤笑声传来,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燕将军,怎么这么狼狈。”

4.

说话的人是林奎,顾北笙曾经的副将。

他如今是御林军的首领,殿下面前的红人。

顾北笙离世后,镇北侯的人选便是我和林奎。

最后是皇上力排众议选了我,他一直对此怀恨在心。

林奎笑嘻嘻的站在我面前,视线不善的在我身上打量。

“怎么整的这么脏,燕将军不会是回来的时候掉进泥坑里了吧。”

他凑近在我的身上嗅了嗅,

“还挺臭,北疆这么苦吗,连洗澡的机会都没有。”

我冷笑一声,

“总比你连北疆都去不了,留在这里看门好得多。不劳林大人费心了。”

林奎的脸一瞬间扭曲,五官拧在一起,十分丑陋。

“燕将军还真是嘴硬,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拿着一身面圣。走吧,圣上有请。”

我慌忙的擦着衣服上的污渍,

但是大部分都已经凝固,拿不下来了。

无论如何,用这件衣服是不行的。

我可以让所有人见到我的难堪,却不想在那个人面前这样狼狈。

我舔舔干涩的嘴唇,

“等我回府换套衣服就去,林大人先行一步吧。”

林奎戏谑的扫我一眼,

“皇上已经等着大人了,哪里有回府的时间,要不…你求求我?”

“求你。”

似乎没能想到我会真的求他,林奎的动作一顿。

不自在的默默鼻尖,

“我还以为燕将军多有本事呢,想来在战场上也是逃兵一个吧。真是窝囊废。”

他虽这么说,还是准许我去了。

等我赶到宫中时,姬玄,也就是皇上,已经在外面等了很久。

5.

见到我后,一脸不悦。

“武安君在世时,都不敢让朕这么等,你最近是越发大胆了。”

刚刚回府,我潦草的洗了个澡。

味道没有彻底洗干净,

姬玄闻到后皱了下眉,身子往后退了几步。

我的心像被扎了一下。

连忙行礼,

“臣回宫时遇到些意外,所以耽误了陛下赎罪。”

姬玄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薄唇一咧,

“赎罪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情,燕将军就跪在这里好好反思三个时辰,然后我们再商量要事。”

正午的阳光正是歹毒,

长明赶忙为我求情,

“陛下有所不知,燕将军在同苗疆的战役中中毒,军医说,这毒最忌讳流汗。请陛下看在燕将军一片忠心,放他一条生路。”

姬玄没有心软,杏眼一凌,

“谁给你的胆子同朕这么讲话,来人,拖下去打二十大板。”

“既然能回来,肯定也不是剧毒,怎么可能因为跪几下就出事。”

“要真是这样,燕将军也便不用活了。这么脆弱的身子,也守护不了北疆。”

长明未曾习武,身体肯定受不住这二十板。

我急忙求情,

“殿下,长明只是一时心急,没有冒犯陛下的意思,请陛下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放他一马。”

姬玄听完,一脚把我踹翻在地。

“你怎么有脸提起儿时。那时顾哥哥尚在,我才会和你一起,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如果不是顾哥哥,我根本不会拿正眼看你。”

“你要想为他求情也可以,但是这刑罚不能不用,要不你替他?”

我身形一顿,

心脏隐隐的泛着疼。

眼前的人和十六岁的明艳少女重叠,一片恍惚。

我有些想笑,自己喜欢了二十六年的人,居然已经成了这个样子。

我没拒绝,

板子一下又一下打在我的身上,

旁边的人都拿嘲笑的眼神看着我。

我不在乎了,忽然就不在乎了。

被毒箭射中后的每分每秒,我都在担心姬玄,想着该怎么和她开口。

曾经她说过要让我和顾北笙陪她一辈子,

顾北笙已经没了,我再死去,她不知该有多难过。

如今看来,是我想多了。

她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甚至恨不得我死在沙场上。

三个人的圈子,一直都是我在硬挤。

我从来没有进到过姬玄的心里,连挚友的身份都没有获得。

我跪在宫中,

姬玄冷漠的坐在上位。

传话公公凑到她耳边说了什么,

她立刻惊喜的站起来,“顾哥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