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柳奶奶说她的孙女不是普通的自闭症,现在,李追远信了。

“三江叔,三江叔啊!”

身后,牛福的声音和脚步已越来越近,女孩的目光,依旧在盯着他移动。

可不能一直盯着看啊……

李追远向着女孩走去,在门槛前四米处停下,然后横向挪动了两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女孩看向牛福的视线。

其实,走到女孩跟前用双手捂住她的眼更简单,但他不敢。

柳奶奶的先前的警告绝不是空穴来风,更何况,还有李三江血的教训。

李追远注意到,女孩的睫毛在轻微颤抖。

就是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这个陌生人的靠近,还是因为她所“看见”的东西。

不过,女孩没有侧身企图绕开自己的遮挡继续看,而是将脖子回归到先前位置,目光平视。

她,又重新定格了。

李追远心里舒了口气,他还真害怕对方会突然暴起冲上来咬自己。

不过,眼下是自己第一次与她距离这么近。

她身上的复古打扮,与她真的好相配,可以说相得益彰。

她坐在那里,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外来者,闯入了她的时代,她的别苑。

柳玉梅这时走了过来,将手轻搭在李追远的肩膀上,轻声道:“小远啊,奶奶提醒过你的,不要离阿璃太近。”

“我记得,奶奶。”李追远指了指前方的门槛,“我不会再靠前了。”

许是先前的接触让柳玉梅对这男孩的印象很好,她也忍不住调侃道,“怎么样,我家阿璃好看吧?”

“嗯,好看呢,随您。”

“呵呵呵……”

柳玉梅被逗得笑了起来,她走进了屋,看了一眼里屋架子上摆放着的六层木架,上面摆满了牌位,左侧的都姓柳,右侧的姓秦。

她端起一个空小碟,在下方贡品盘里选了几块糕点,转身走出来,将小碟递给李追远:

“来,奶奶请你吃点心。”

“谢谢奶奶。”李追远伸手接了过来。

“贡品盘上拿下来的,是干净的。”

“嗯。”

李追远没嫌弃,拿起一块酥糕,咬了一口,入口绵软细腻,回味丰富。

柳玉梅问道:“甜不甜?”

李追远摇摇头:“好吃,不甜。”

柳玉梅在门槛上坐下,看着李追远:“你妈妈什么时候来接你回京里啊。”

“看妈妈什么时候有时间。”

“想妈妈不?”

“想。”

“想?怎么没听出来?”

“在心里想。”

“倒是个性子沉稳的主儿,有兄弟姊妹么?”

“我爸妈就我一个。”

“我们家阿璃也是一个。”柳玉梅说着,看向女孩,她的眼里满是慈爱。

她有个抬手的动作,像是想要摸一摸孙女的头,但又收回去了。

“柳奶奶,您是哪里人?”

“奶奶祖辈就是江上走船的,没祖籍。但真要论的话,这条长江,就是奶奶和她爷爷的祖籍。”

提起秦璃的爷爷,柳玉梅脸上浮现出一抹追色。

随即,她带着这样的表情,看向李追远。

李追远明白了,开口问道:

“奶奶和爷爷的感情,很好吧?”

“一开始可不好,我们两家算是世仇了,后来他那不要脸的东西,看上了我,非要娶我,把我爹和我那些哥哥们气得,差点把他捆起来沉江去,两家差点再次火拼。”

见柳玉梅还意犹未尽,李追远继续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啊,可不就是让他给骗成了么,和他成了亲,给他生了孩子。”

“您家里人接受爷爷了?”

“嗯,接受了,还一起沉江了。”

说到这里,柳玉梅忽然回过神来,自己怎么说到这里去了?

“对了,小远,你爸妈为什么离婚啊?”

问完后,柳玉梅就有些后悔了,怎么能对孩子问这个。

“因为一起生活不下去了。”

“你爸爸的问题?”

“爸爸很爱妈妈。”

这时,远处身后传来牛福的声音:“好了,三江叔,就这么说定了,我走了,在家等着你。”

李追远有些意外,这么快的么?

偷偷回头看了一下,发现走到坝子边的牛福依旧严重驼背,李追远心里舒了口气,不过他还是马上去找李三江。

“太爷,太爷。”

“咋了?”

李三江听到呼唤声没停下来,而是径直走到厕所前,解开裤袋,坐上了龙椅。

个矮的李追远站在下面,就缺一个拂尘了。

其实,李三江家的厕所还算修得讲究,建在新房背面,避着人。

村里其他家厕所,很多都是并着主屋,正对着村道,往那上面一坐,白天时人来人往,如同在接受百官朝见。

遇到熟悉的,还会主动打招呼,停下来聊个天。

“太爷,你答应他了?”

“对啊,怎么了?”

“他背上不是有,有那个……”

“太爷知道啊,本不打算去的,但他又把封利钱加了一倍,而且是仨兄妹一起加,这就不得不去了,嘿嘿,实在是给的太多了。”

“可是危险……”

“小远侯啊,有钱能使鬼推磨,危险是相对于钱不够,你看着吧,刘瞎子肯定也会去的。”

“太爷……”

“小远侯啊,你太爷我吃的就是这碗饭。再说了,没事的,太爷我见过的风浪多了去了,还没翻过船哩。”

“什么时候去?”

“这要看刘瞎子定日子了,不过估计快了,得提前,你爷爷汉侯刚来给你送衣服时说,马上要组织大家去挑河了。”

“挑河?”

“嗯,就是挖河啊,几十年的老传统了,十里八乡的……不,是整个江苏农村的壮劳力,基本都得去的。

所以啊,得赶在挑河前,把冥寿给办了。”

……

“得赶在挑河前,把冥寿给办了啊,不然家里都不得安生。”

牛福走出李三江家没多远,就站在小河旁的一棵树下,一只手撑着树另一只手解着裤腰带,准备放水。

等放完后系裤腰带时,他又莫名感觉自己好像背挺直了一些,甚至还原地小蹦了一下。

回头再看一眼不远处的李三江家,牛福心里不由感慨:

“看来这三江叔和刘嬷嬷一样,也灵!”

……

李追远走进屋里,看见刘姨正在给纸人上色,刘姨笑着对他招了招手:

“小远,要来玩么?”

“不了,刘姨,我现在有事。”

“好,你先忙正事。”刘姨笑了,她觉得这孩子一本正经的模样,真的很可爱。

李追远小心翼翼搬开一个挡在楼梯口的纸房子,向下走去,看见了一扇生锈的铁门。

门前地上有一双布鞋,李追远弯腰在里头找到了一把钥匙,钥匙捅进去,打开了门锁,往里一推,一股尘封的霉哄味当即涌出。

里头黑黢黢一片,李追远伸手在靠门的墙壁那儿摸索着,终于摸到了一根绳子,向下一拉。

“嘀嗒。”

没反应。

又拉了两下。

“啪!”

灯没亮,绳断了。

没办法,李追远只能跑回上头,在门口柜子的抽屉里,找到了手电筒。

扭开后盖,里头是空的,好在电池也在抽屉里,两节大屁股电池往里一投,盖子转回去,试了下,亮了。

重新返回地下室,往里面探照,里头空间并不大,并非是一楼的原版面积下挖,但东西可真不少,而且摆放得分门别类、井然有序。

看来,太爷当初确实用心规整过,但也的确几年没下来了,东西上头积的灰都已是厚厚的一层。

李追远走到一个架子前,他的目光率先被一把桃木剑吸引,拿起来,吹了一下,尘土飘飞。

“咳……咳咳……”

咳嗽完后,李追远拿着手电筒仔细观察着这把剑。

上面雕刻着各种看不懂的纹路,还贴着一些能反光的金属片,另外,还有一些篆字。

总之,造型很古朴,内容很丰富。

李追远欣赏得很仔细也很投入,直到,他将手电筒照在了桃木剑的剑柄下端,将上面的字念了出来:

“山东临沂家具厂。”

李追远:“……”

将桃木剑放下,李追远又拿起旁边的一把铜钱剑。

这次他吸取了教训,先看剑柄,又看了看剑侧,确认没有出厂声明后,再仔细观察剑身。

“康熙通宝,乾隆通宝,嘉庆通宝……”

虽然铜钱年代不算久远,但应该是真的。

不过,当李追远继续仔细拿手电筒照射时,忽然发现里头还有东西夹杂着,大小和铜钱区别很大。

他用手指抠了抠,抠不下来,只能在剑身其它位置继续找,很快又发现了相同大小的,这次看清楚了……

居然是很多1分钱5分钱的硬币!

这剑外头用的是铜钱,里头全是硬币,而且连1角的都找不到。

虽然分币也是币……不能算假吧,可这么一掺和,李追远总觉得心里怪怪的。

把铜钱剑放了回去,李追远继续往下找。

他看见了两面很大的旗,不,看它的长条形状,应该叫幡更合适。

这两面幡占据了很大的台面空间,一个是通体黑色,另一个则是紫色。

黑色这个,上面绣了很多骷髅头和蛟龙,看起来邪气四散;

紫色那个,上头绣了很多花鸟和金龙,看起来正气凛然。

李追远尝试把其中一面拿下来,却发现自己单手根本拿不动,只能把身子往台面又靠了靠,手电筒贴近,继续细翻。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但他觉得应该能找到。

果然,在黑幡的木质把柄上,李追远找到了一行歪歪扭扭的毛笔字:李记白事队。

它,甚至不是繁体字,而是简体字。

李追远回忆起来,先前在大胡子家办丧事时,小黄莺所在的白事班子,也拿出了很多法器道具,那些东西都是按捆来算的,完事儿后都打包丢卡车上。

很快,在紫幡上李追远也找到了字,不过这次是繁体字,却多了句:

“薛记白事班,拿错生儿子没腚眼。”

“唉。”

李追远叹了口气,将幡布扯了回去。

先前刚进来时的那股期待与雀跃,已逐渐褪去,现在的他,心里越发平和了。

太爷没有骗自己,确实是收的一群……破烂。

小时候,自己经常被妈妈带去工作地点,那时候文物保护没现在这般严格,很多文物连个玻璃罩都没有,甚至都可以近距离触摸。

所以,李追远曾近距离观察过很多法器,佛教的庄严、道教的古朴、喇嘛教的神秘。

以前看的时候因过于量大管饱,甚至有些腻,但不管怎样,都不是眼前这些可以去比拟的,至少……它们不带标签。

是的,李追远在接下来的几件道袍上,看见了标签,还标了尺码。

那件明黄色的道袍后头,还有个贴条没撕,写着:剧组专用。

李追远还发现了三大筐的符纸,他先拿起来仔细看了一下,触感光滑,纹路他看不懂,但可以瞧得出是一气呵成,写得很漂亮。

这不由让他感到有趣起来,又翻起其它符,发现里面种类真不少。

但很快,李追远发现了不对劲,当他将两张同类符放在面前时,竟然分辨不出区别,它们连最下角的顿笔缺口都一模一样。

所以……这是印刷的?

李追远揉了揉眼睛,他看得眼睛都有些酸涩了,他甚至怀疑,太爷囤了这么多东西在这里,可能原本打算组建一个白事班子,加上上头的桌椅碗盆和纸人,正好凑一个丧事全产业链。

不再去看那些物件儿了,李追远走到最里头,这里有十几个箱子摆在这里。

记得太爷说,这是别人放他这里寄存的,里头都是书。

“嗯?”

李追远弯下腰,拿手电筒照着箱子仔细查看,这材质……和家属院里喜好收藏的周爷爷家里那件几乎一模一样。

那次周爷爷因收了一件箱子,兴奋得马上喊老友过来炫耀,自己也被喊过去泡茶。

自己眼前,像这样的箱子,有三件。

其它箱子虽然材质颜色不同,但李追远观察了一下,质地都不差。

李追远心里不由又升腾起些许期待,这么名贵的箱子里装的,应该不是出版社的书吧?

再者,过去国营出版社,也不可能出像《金沙罗文经》这样的书,毕竟封建迷信。

箱子上残留着封条痕迹,应该早就被扯掉了,原本还有锁,但也被撬掉了。

李追远觉得,应该是太爷做的,所以,真的是别人寄存在太爷这里的么?

即使没上锁,李追远推开箱盖也是费了好大劲,等打开后手电筒往里一照,李追远当即深吸一口气。

书,书,书,全是书!

而且不是印刷的,从封面上就能看出来,是手写。

上学时,每学期班上都会迭代好几套教材,但他也就在翻看第一遍时觉得有意思。

现在,他终于体会到了一种被书包裹的幸福感。

他连续拿起了好几本,看了下封面,发现都是《江湖志怪录》,分为很多卷。

这里的“江湖”,不是武侠,而是真的江和湖。

李追远夹着手电筒翻开第一卷,发现里头不光有文字还有插画,其中就有一幅画的是水流里站着行走的一个人。

这本书里,居然有描述死倒?

这里不是看书的地方,将书闭合后,李追远在这箱子里翻找了好一会儿,终于把这套书给找齐了。

《江湖志怪录》,总计四十二卷。

卷数有点多,但也难怪,毕竟毛笔手写,字体比较大。

李追远决定先把这一套看完,这应该类似一种专门描述江水和湖泊里诡异存在的百科书,算是入门读物。

其它件箱子李追远没去开,他想保留点期待感。

接下来,李追远开始做书的搬运工,分了三趟,才终于把《江湖志怪录》全套搬运到二楼自己的房间里。

地下室的门也被他重新锁上,钥匙没搁布鞋里,而是带在了自己身上。

“小远侯。”外头传来李三江的声音,“小远侯,快出来。”

李追远打开门走出来。

“嚯……你这伢儿刚去泥地里打滚去了?”

“太爷,我这就去洗澡换衣服。”

“别急,先看看这个,呵呵。来,力侯,摆这里,咱爷孙俩并排。”

“好嘞。”

秦叔扛着一个藤椅走了上来。

李追远心里一阵温暖,昨天才和太爷表示自己想要一个藤椅,太爷今天就真帮自己买来了。

“太爷,我还想要一个台灯。”

屋子里的灯泡亮度不够,晚上照个明可以,看书有些困难,李追远看见家里是有煤油灯的,但也没必要没苦硬吃。

“要台灯,看书啊?”

“嗯。”

“好啊,力侯,你再去趟镇上,把伢儿的台灯买回来,再多买点笔和本子,我看其它伢儿不是还有那个什么文具盒子来着……算了,你觉得差不多的都买回来吧。”

“好嘞,饭后我就去。”

“别下午了,离午饭还有点时间呢,你现在就去一趟。”

“好。”

李三江又看向李追远,严肃道:“你爷爷先前来时,我可吩咐他了,让他叫英侯下午就过来给你补习。”

说完,李三江老脸上居然露出了一种“哈,你没想到吧”的戏谑神情。

“啊?”

李追远脸上露出了失望,他是打算专心看书的,不想帮姐姐补习。

之前姐姐做高一暑假作业时,不懂的题其实不算太多,现在姐姐已经在提前预习高二课程了,懂的题不算太多。

李三江伸手揉了揉李追远的头,语重心长道:“你这孩子,随你妈,这么聪明的脑子,不用来学习不可惜了么?”

“可是,太爷……”

“没什么可是,好好学习,以后跟你妈一样考个好大学,这才算是正路,懂么?”

“可是太爷,我已经在大学里上课了。”

“嘿,你还敢糊弄你太爷我,你太爷我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听话,这事儿就这么着了!

哦,对了,力侯啊,你待会儿去镇上时,再给孩子买些零食,看有什么就买什么,也给你闺女买一份。”

“好的,叔。”

李追远看向秦叔,手指向露台的东南角,说道:“叔,你能帮我把藤椅放到那边去么?”

秦叔:“可以。”

“摆那儿去干嘛?”李三江见李追远不愿意和自己的藤椅并排,好奇地走到东南角,好家伙,向下一看,正好看见东屋门槛内坐着的小姑娘。

“喂,小远侯,你摆这儿干嘛?”

李追远:“太爷,我觉得这里风水好。”

“呸!”李三江笑着骂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就想看人家漂亮丫头。”

秦璃那丫头,长得确实是好看,要不然李三江当初也不会主动递给她糖果,但那丫头是真凶啊。

秦叔将藤椅搬过去,然后对李三江打了个招呼,他接下来就要去镇上买东西了。

等秦叔走后,李三江拉了一把李追远,手指着他警告道:

“我告诉你啊,小远侯,这丫头看看就行了,你可别想着靠近她和她玩,要不然她会把你脸挠花,你看看你这张脸,多白嫩啊,挠破相了多可惜,以后怎么找老婆?”

“好的,太爷,我知道了。”

“再说了,喜欢啥丫头不行,喜欢一个脑子有毛病的,哪怕她再漂亮也不顶用啊,你真想照顾她一辈子?”

这些话,先前秦力在时,李三江不方便说。

“我懂了,太爷。”

“算了,你还小,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距离娶媳妇儿的年纪还早着呢。好了,太爷我出去一趟,午饭不回来吃,你一个人吃。”

“嗯。”

李三江背着手,哼着小曲儿下楼了,走到坝子上,回头,看向上方的露台,脸上浮现出了笑意。

小远侯跟他要东西,他可没心疼钱,他有钱!

他忽然觉得,挣的钱给子女花,也是一种幸福。

以前他觉得汉侯做儿子奴很没出息,尤其是那帮儿子也没多孝顺,可现在,他忽然想通了一些。

如果养儿育女不是为了给自己养老,而是单纯地觉得,这样会有点意思,能让自己的人生更充实一些呢?

咱生养了你,也不求你感恩于我,反正老子也是为了自己人生圆满。

嘿,这样感觉也挺不错。

李三江甩甩头,罢了,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呢,自己都快入土的年纪了,这辈子注定无儿无女。

太爷走后,李追远洗了澡换了身衣服后就迫不及待地拿起《江湖志怪录》第一卷,往藤椅上一坐,翻开书页就看了起来。

这本书上的字用的是瘦金体,阅读起来就舒服多了,与之对比起来,那本《金沙罗文经》的字就跟狗爬的一样。

心里默默许个愿:希望箱子里其它书,都是好字。

李追远很快投入进阅读氛围中,不过,每次翻页时,他都会看一眼下面,那个坐在那里双脚放在门槛上的女孩。

他心里没什么杂念,只是单纯觉得,好看的事物,看一看,能养眼,可以让人心情更愉悦。

只不过,女孩除了早上转过视线看过牛福后背,就再没其它动作。

阅读时间过得很快,中途秦叔回来了,给自己送来了台灯和一套文具,以及很多零食。

等又看了一会儿,下方就传来刘姨的喊声:“小远侯,吃饭啦!”

“好的,我下来了。”

放下书,李追远下了楼,午餐依旧在坝子上吃,但他是自己单独一桌。

方木凳上摆放着一盘鸡块烧毛豆、一盘韭菜炒鸡蛋和一碗鲫鱼汤。

李追远不禁感慨,太爷家的生活条件,确实好啊。

在爷爷家,潘子哥和雷子哥他们,现在应该还在喝粥吧。

不过,他也没想着带菜回去分享,他知道,这不合适。

坝子上,柳奶奶蹲在秦璃身边,柔声细语劝说。

终于,秦璃低下头,开始吃饭。

依旧是早餐的吃法,菜和饭很有频率,节奏绝对不乱。

李追远吃完后,抢在刘姨出现之前,把碗筷收起送到厨房,然后洗了手,重新回到二楼,继续看书。

这书第一卷开始,讲的就是关于死倒的事,死倒的种类真的非常多,像小黄莺那种能直立行走的,在这书里,只能算中游凶险,甚至还得稍稍偏下。

但越凶的死倒,记载年限与地点就越模糊,图画的也越抽象,逐渐有点看《山海经》的感觉。

李追远觉得这也正常,那么凶的死倒,见到它的人,能活着回来的本就不多吧,自然记载模糊。

“远子。”

英子抱着木凳和小板凳走了过来。

李追远抬起头,看向英子:“姐。”

“我来了,呵呵,来,吃糖。”英子从口袋里拿出糖递了过来。

“谢谢姐。”李追远剥开一块糖,送入嘴里,然后走进自己卧室。

英子打开布包,将书和题目摆上,她好奇地伸手翻了一下李追远留在藤椅上的书,微微皱眉,这个字,她看不懂。

这时,李追远捧着零食出来,将它们放在英子身边:“姐姐吃。”

“这太多了,我怎么吃得了这么多。”

“带回去给大家,不要让爷奶看见。”

李追远拿出的是李维汉早上送来的零食,太爷买的,他没动。

“你是弟弟,吃你东西,怪不好意思的。”

见李追远已经拿起书继续看了起来,英子只得继续道:

“远子,等姐姐以后上班挣了钱,买更多好吃的给你吃。”

李追远抬起头,笑着回应:“好的,姐。”

然后低下头,继续看书。

英子见他看得投入,也低头预习自己的功课,不过她这次没像以前那样遇到不懂的就问李追远,而是记录下来,等着最后一起问,先不要打扰到他。

李追远看完了第一卷后,站起身,走到前面空旷处,认真做了一套全国中学生广播体操。

这书里的很多内容,都写得晦涩生僻且模糊,自己得边看边琢磨,这还是自己第一次,看书看得这么累。

但是,真的好充实,有收获感了。

李追远很高兴,因为他终于可以共情到班上那些学习差的同学了,原来他们一直过得这么幸福充实。

做完操后,李追远去上了趟厕所,白天就不用痰盂了,他下了楼,跑去屋后,途中见到坐在门槛后的女孩,还停下来打了声招呼:

“下午好。”

当然,女孩没回应,余光都没给他一丝。

回到二楼后,他把第一卷放回去,拿出第二卷,继续看。

有第一卷的适应做基础,李追远能够逐渐理解作者的写作习惯了,甚至能共鸣到对方的一些心态,所以第二卷,只用了第一卷的一半时间就看好了。

他马上又去换了第三卷,等第三卷看完时,已经快接近黄昏了。

李追远放下书,看向旁边的英子姐。

“姐,有哪里不懂的么?”

“有的,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些……”

李追远接过姐姐的笔,开始写解题过程,他尽可能地写得很详细,这样姐姐就能自己慢慢看,至少,比自己口述讲解要高效率得多。

看着自己弟弟“唰唰”在本子上快速写着,英子只觉得好是羡慕。

果然,老李家如果剔除了小姑和弟弟,全家上下这么多口人,可能都凑不出一个脑子。

她也真觉得自己很幸运,虽然爹妈会给自己钱买教辅资料,但这个年代的辅导书本就很粗糙,很多真题和讲解,还只停留在一些重点名校内部,就算愿意花钱也很难搞到。

更别提自己这个弟弟的作用,早就超过辅导书了,简直就是自己的私人家教,她爹妈就算再开明,也不可能给自己请学校老师来单独补课的,也请不起。

李追远写完后,长舒一口气,揉了揉自己发酸的手腕,说道:“姐,我建议你还是得先把概念吃透,再配合简单的题来加深认知,这样学习效率就能提高了。”

英子:可是,我就是这么做的呀?

英子低头,开始看着弟弟给出的解题过程,她能感觉到很详细,但当她一步一步看过去时,还是觉得有些吃力。

像是脑子被用力强行扒开,一点一点很是艰难地往里灌知识点,而且是灌一点洒半点。

这时,李三江回来了,他走到坝子上,一抬头,看见坐在二楼东南角的李追远和英子。

他看见脸上带着笑容神情轻松的李追远,又看见一脸愁容生无可恋的英子。

“哼,这臭小子,不认真学习,让姐姐都头痛了!”

……

晚饭,英子没有留在这里吃,她来时李维汉就已经吩咐过了。

李三江这次还真开口留了一下,见她坚持拒绝,这才作罢。

搁以往,李三江对李维汉那四个儿子是一贯瞧不上眼的,连带着他们的孩子也不怎么理睬,可谁叫今儿个自己叫英子来给小远侯补习了呢。

“小远侯啊,明儿个把零食分给你姐一些。”

正在吃饭的李追远应了一声:“太爷,我分了的。”

“嗯。”

李三江这才觉得心里过意得去了,可不能把女伢儿气到了,明儿不来补课了。

饭后,照例是李追远先去洗澡,他洗完澡出来,看见李三江正站在露台北面边缘,左手夹着烟,右手握着把儿,身前,在月光映照下,出现了一道抛物线水流柱。

“小远侯啊,洗好了么?”

“洗好了,太爷,你去洗吧。”

“嗯,去房间等我。”

李三江抖了抖肩膀,挺了挺胸,然后大腿前后晃了晃。

李追远则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晚上其实用不着痰盂。

走进太爷卧室,那个阵法还在,不过是新画的。

端详了一下阵法后,李追远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可以看得出来,今晚的和昨晚,是同一个阵法,但依旧和《金沙罗文经》上画的有出入。

和书上的有出入倒是能理解,毕竟昨晚也是。

“但是,怎么和昨晚画的,也有点不同?”

李追远只能怀疑,这是太爷根据昨晚的阵法功效,做了微调。

一是因为他还在看入门级的书,没看到阵法图;

二则是在他的世界里,充斥着严谨,暂时没办法跳开严谨的思维惯性去考虑另一种可能。

李追远坐进自己的位置里。

不一会儿,李三江洗完澡走了进来,他今儿个穿的是一条白色裤衩,还破了个洞。

和昨日一样,先用黑绳子把自己和李追远绑起来,依旧是老位置,然后点燃蜡烛,最后他也坐进圈里。

这次,李追远仔细看了,发现太爷的符纸,是从裤衩子里掏出来的,而裤衩子,没口袋。

点燃,念经,然后赶在烧到手之前,

“啪!”

拍在地上。

蜡烛没灭,灯泡也没闪。

“好了么,太爷?”

“没,再等一下。”

说完,李三江又掏出了一张符,点燃,重复动作,但这次用了更大的力道将符拍在地上。

“啪!!!”

这脆肉声响,李三江嘴角都痛得抽搐起来。

但大力出效果。

“唰”的一声,蜡烛全熄,头顶的灯泡也给面子的闪烁了两下。

“成了!”

李三江舒了口气,淡然道:“小远侯啊,去睡觉吧,记着,不要拆绳子。”

“我知道了,太爷。”

等李追远出去了,李三江马上对着自己的手掌吹气:

“呼呼……嘶嘶……好疼。”

吹完后,再看向床,他的脸马上露出苦相:

“他娘的,今晚不会还是僵尸开会吧?”

……

李追远回到卧室后,没上床,而是打开台灯,将第四卷拿出来,继续看。

等第四卷看完后,他又拿出第五卷,但第五卷还没看几页,他就额头抵在桌面上,睡着了。

……

稻田里,出现了一个老太太的身影,如果李追远此时看见她,就能认出是牛福驼背上背着的那位。

她佝偻着身子,眼睛里泛着绿光,原本沟壑纵横的脸上,竟慢慢长出了一撮撮细密的茸毛。

她的身形自原地消失,下一刻,出现在了坝子上,随即又消失,这次,又出现在了一楼屋子里。

她在扎纸堆中停下,看向这么多的纸人、纸马、纸房子……她歪了歪头,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

李追远揉了揉眼,抬起头,自己居然看书睡着了。

他打算去小个便再上床睡觉,就按太爷示范的那样来。

起身,走到卧室门口,推开门,走出去的李追远没有留意到,小书桌后头的他,依旧枕在书桌上正睡得香甜。

来到屋外,晚上的凉风一吹,李追远只觉得一阵舒爽。

但很快,他就听到了楼下传来的吵闹喧嚣声。

这么晚了,谁在闹腾?

不对……太爷家就算白天,也是很安静的。

李追远走到露台边缘,侧耳向下倾听。

他听到了有男有女在说话唱歌,听到了有马儿的嘶鸣,有猫狗的叫唤,各种各样的声音,一楼像是在开一场狂欢舞会。

可一楼只有一大堆的扎纸啊,难道?

李追远先是心里一惊,随即明悟:哦,自己应该在做梦。

就在这时,李追远目光扫到了下方,他愕然看见,在坝子上,站着一道身穿紫色旗袍的身影,秦璃!

咦,你怎么从门槛里自己走出来了?

不,

不是,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