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吹雪,月色如霜。
榻上,菡娘子睡的很浅。
甫一听得屋门嘎吱一响,她便立刻眨动杏眼,向屋门那边看去。
只见门缝渐次扩大,屋外清冷月色顺着门沿,趁机而入,扑洒出斑驳阴影。
“暮哥儿!暮哥儿!”
菡娘子面露喜色,掀开被褥,披着袄,连忙下了榻,冲进暮哥儿怀里。
李暮呆怔着站在门边,一动不动,眼底犹是一阵恍惚。
直至听到菡姐欣声呼喊,他这才回过神来,思绪纵的一下,从妖魔乱世拉回现世。
“暮哥儿,撞事了?”
菡娘子心思细腻,只是稍稍抬眸,就察觉到了李暮异样。
“没事儿,菡姐。”
李暮听罢,连忙摇头,示意菡姐无需担忧。
脱去衣物。
甫一上榻,李暮就发现被窝里温暖无比,其上还留有阵阵余香。
不必多想,定是菡姐特意暖好了自己那一侧。
李暮心中一暖。
“暮哥儿...”
菡娘子娇躯微挪,忽地挨了过来,紧紧贴着李暮胸膛。
“菡姐,睡吧。”
“嗯。”
菡娘子轻轻应了一声,这才搂着李暮胳膊,安心睡去。
一夜无话。
···
···
年关将近。
屋外,银光耀眼。
山中雪雾弥漫,四野寻去,山里山外皆白。
山麓间的林莽,缀满茸茸雪片,乍眼一看,好似枝头吊挂着碎琼乱玉,片青片白,累累如珠。
“呼——”
李暮静立在涔涔雪中。
白色热气吞吐如浪,炙热的浪尖从口鼻中腾空而起,一浪又一浪的扑雪成花。
欲练拳,先站三年桩。
站桩姿势多样,有扎马、撑抱、扶按浑圆,讲究以身备五弓,以静站之法,养练气息,活畅周身气血,打磨筋骨血肉。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只见李暮双脚开步,与肩同宽,两膝微曲,两臂曲抱于胸前。
而后虚领顶劲,沉肩坠肘,含胸拔背,从天灵盖处,逐次松展筋骨,一路向下直至脚踝。
十径拳桩功极其精妙,竟可一步代三调,调身、调气、调心,以起势带脉,带脉一动,任督二脉随之而动,复而带动体窍十二经脉。
外静内动,动中求静。
无形之中,大有洗髓之妙。
李暮对此深有感触,故而除却每日勤练刀法、箭术,余下工夫,便是打磨拳谱桩功。
雪虐风饕,风中如有百鬼哭坟,卷起粒粒雪糁,激骤如雨,箭射而来。
那些纷纷扬扬的雪珠,甫一触及李暮肌肤,就被其下气血之力,在游驰经脉血管之际,尽数蒸融成水,复而化作濛濛水气。
走桩,站桩。
三个时辰的桩功极其费力劳神,可李暮却沉浸其中,乐此不疲。
“暮哥儿,饭煮好了。”
菡娘子站在门边,探身轻喊。
“暮哥儿,饭煮好了!”
见暮哥儿似是未曾听清,菡娘子旋即又高高喊了一声。
她的声音落进屋外朔风,裹着漫天雪花,在雪地里卷了又卷,这才扑到李暮耳边。
“好,这就来。”
李暮撤下拳架,披雪而回。
甫一进屋,就闻见阵阵异香。
“暮哥儿,这米可真香。”
菡娘子将血米煮成熟饭,然后盛在碗中,端給李暮。
“菡姐,你也吃些。”
李暮接过碗筷,笑着让菡姐也去盛些血米食用。
“呀,这个好,暮哥儿吃。我吃粟米就好哩。”
菡娘子吃了一小口粟米饭,然后笑道:“暮哥儿,那桩功我练了没啥用,这血米还是留着給暮哥儿吃才好哩。”
她又挑了挑眉,剜了暮哥儿一眼,视线渗进其衣下:“再说了...又不是吃不饱...”
看着菡姐故作娇嗔,李暮不由暖心一笑。
他闷头扒了几口饭,咀嚼间只觉五脏俱暖,唇齿生香。
只是···
这修持之人吃下半两后,足可辟谷三年不食的血米,在他舌尖,却好似只是一碗寻常热饭,只能顶个饱腹。
以至于那米袋中都吃得只余下小半碗血米的份量儿,却仍旧迟迟不见源血彻底凝练。
所幸,体窍气血在血米的温养下,明显健硕了几分。
思了一思,李暮决定在搬迁落户后,兵行险招,尝试唤出“饥寒”,凝练源血。
他扒完最后一口米饭,放下碗筷,道:“菡姐,明日就得离开这了,待会我帮你收拾行李。”
“呀,暮哥儿,哪能让当家的在家里干活儿,你歇着,可不许抢我的活儿干哩。”
“好,那我歇着。”
···
···
饱腹之后,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风雪更盛。
菡娘子正在屋内收拾行李。
李暮则是端了条木凳,抵着门沿,坐在屋檐下赏雪。
屋外朔风凛冽,似是雨中卷雪,箭射在檐上、地上,噼噼啪啪,如炒豆般发出阵阵爆响。
蓦然间,他眉头一紧。
“菡姐,我出去一下。”
不等菡娘子回应,李暮便径直取过狭刀,披了件蓑衣,他将狭刀藏在衣下,然后推开篱笆栅栏,走至院外。
带刀不带弓,显然并非打猎。
村野间,雪色茫茫。
朔风呼啸而过,道旁林子里枝丫摇颤,枝头压着的雪随之抖落,如同当空洒下碎银子,尚未着地,又被朔风卷起,飘散一空。
出了村口,李暮紧了紧脚步,径直走向卧牛山。
风雪中,视野茫昧,隐约似有几人,尾随着一同进入山中。
行了片刻,这才看清那三人,皆是手持短柄朴刀,身穿褐色戎服的县兵。
其中一人,更是身穿坚皮轻甲,套在褐色戎服外,护着腹部胸膛,能挡钝器。
忽听得有人开口言语:“张什长,这厮真就是个猎户?这脚力怎就这般迅疾。”
“杨二,你莫不是怂了?”
那人甫一开口,身旁的汉子就立刻低笑连连,笑声中满是轻慢。
“怂?老杨家就没有软蛋!”
杨二说罢,牛眼一横,顿时紧了紧脚步,低头追着雪地里的脚印,一头扎进雪蒙蒙的林莽之中。
见他这般作态,那汉子又是轻蔑一笑,然后哈着热气,看向身侧,搓手笑道:“张什长,事先说好的银子,是不是...”
“放心吧,待割下他的项上人头,半颗铜板都少不了你的。”
张小哼笑一声,他虽嘴上应承,可心里却是另有一番考量。
伸手问老子要银子?
呵,事成之后,你们的精血、钱财,老子统统都要!
这些时日,张小在谢千户的帮持下,以巫术秘法借取精血,终是破开壁垒,跻身九品一练。
只是···
其内心深处,如有一条裂缝不断扩大,潜藏在心底的嗜血欲望,随之汩汩如泉涌。
一想到马上就能痛饮李暮之血,张小就忍不住嘴角浮笑。
那笑容狰狞可怖,就像是一头披着人皮的野兽,捧着人心啃得正欢时,忽地抬起头颅,露出一张唇齿带血的骇人面庞。
他正想时,忽然听到林丛中传来一声惨叫,震得枝雪簌簌抖落。
张小俩人尚未神回魂转,视线中就又瞧见一颗头颅飞出灌木丛,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拽带着点点殷红,一并扑着风雪,溅落在地。
那头颅落地之后,又往张小那边滚了一滚,鲜血溅落如点红梅,一路血淋淋的碾着林地白雪,滚到张小脚边。
“得手了?”
汉子诧异了一下。
定睛一看,那颗滚落在地的头颅,竟是县兵杨二!
其瞳孔犹是震缩着,显然是在身死之际,受了什么惊吓。
“哼!”
张小面色一冷,提了提脚尖,铲着地上积雪向上扬起,如踢蹴鞠般,一脚踢飞了那颗头颅。
嘭的一声。
那头颅径直飞进灌木丛,传来一阵闷响,似是撞在了树干上,然后顺势摔落在地。
除此之外,竟再无半点动静。
只余风雪过耳,猎猎作响。
与张小按刀不动截然不同,那汉子牛铃似的大眼一瞪,当即就迅猛冲了出去。
“忒你娘的!”
他边骂边挥刀斩开灌木丛,卯劲挥出三两下刀光后,周遭已经如被犁平,遍地都是残枝乱叶。
只是视野之中,犹然不见那猎户身影。
就在这时。
张小忽地目光一紧,连忙按住刀鞘,身形点地,一退再退。
“哦?”
“你察觉到我了?”
声音似是从高处而来,裹着风雪,卷去地面。
汉子循声望去,只是甫一抬头,眼帘中就豁地冲进一道身影。
他尚未反应过来,脖颈处就蓦然撕开一条血线,然后渐次扩大,不断渗出血水。
腾着热气的血水沿其颈项流下,顷刻便染红了那件褐色戎服。
汉子死死捂住颈上血槽,饶是于事无补,不消几息,便双腿瘫软倒地,抽搐着身躯,待身下雪地映得血红时,也便没了鼻息。
他与杨二死时一般无二,瞳孔中皆是惊骇密布,震颤不已。
张小亲眼目睹着李暮从树上跳下,然后在落地的那一瞬间,夺过汉子手中朴刀,一刀割断后者颈脉。
这一过程极短,几乎只在一息之间。
李暮右手持刀,刀尖朝着地面稍稍一甩,刃上挂着的血珠随之甩出,如往雪堆泼红墨。
看着李暮连杀两人,张小却是不怒反笑:“果然,你没有让我失望!”
“只是你那杀气丝毫不加掩饰,实在是太过显而易见了。不过也多亏于此,我才能看见这鲜血淋漓的一幕。”
言语之际,他又扫了一眼地上尸体,舔着嘴唇,狞笑道:“可惜,这两个蠢货本该由我汲血才是。”
面对张小的自说自话,李暮只是用眼尾冷冷扫去,然后冷声问道:“张小,我且问你,小孙头他娘的死,是否与你有关?”
“呵,一个妇道人家,家里没个男人顶着,早晚都得死,与我何干?”
张小笑得很是丧心病狂,但察其神色不似说谎。
而且···
如今图穷匕见,他也没甚东西,再需藏着掖着。
听他这么一说,李暮顿时面色恍然:“看来你那老什长,便是梁秦了。”
张小面色一怔,抵着刀锷的拇指不经意间又下压了几分。
他的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
是李暮···这猎户杀了梁秦!
反观李暮。
理清脉络后,他不由感到心神开朗。
他只是稍稍松肩,无需刻意卯劲,浑身关节就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
张小目光惕厉,眼睛死死咬住李暮不放。
敌不动,我不动。
从方才夺刀杀人来看,他笃定李暮实力与自己相差无几,故而只是多出几分慎重,并无惧意滋生。
不过这样也好,凡夫之血早喝腻了。
也该换换口味了!
思忖之际,张小贪婪的舔了舔唇,好似一头吃人恶兽,伸出猩红长舌,舔舐着嘴边碎肉、血沫。
蓦地里,李暮忽然放声大笑不已:“梁三教会我人心叵测,王猛教会我戒骄戒躁。至于你···莫养虎,养虎为患。”
回思这段时日,李暮只觉心境上的成长,弥足珍贵。
有头遭杀人时的惶恐不安,有实力突飞猛进后的高傲自大,也有急功近利时的眼高手低。
这才有了先前杀梁三时,投鼠忌器,不够果决,结果害了小孙头,白白丢去性命。
后又有了借马贼少年之手喂刀,却因傲睨自若,恃才傲物,险些自讨苦吃。
李暮内省己身,心境颇涨。
他自知眼界太窄,这才总是瞻前顾后,却又无法做到十全十美,不留一丝破绽。
以至于总会不慎留有遗患。
与此同时,李暮亦知自己有私心作祟。
就如黑夜射杀泼皮虎子后,他不想闹出祸端,便打算放过癞子头,不去打草惊蛇,而是选择翌日在山中动手。
但山中黑瞎子被一步步引诱杀人,明明缘由在他。
可正是因为没有弄脏他的手,李暮便能心安理得,觉得与梁三为伍的癞子头几人死不足惜。
正如:
矩尺太短,量不出人性高度。海水太浅,填不满人心丘壑。
今日回思,李暮只觉还是自己不够慎重。
那些人,哪有什么杀与不杀的区别。
甫一对自己生出歹念,他们...就该死了!
此间种种,教会他一个道理:
害人者,人恒害之;杀人者,人必杀之!
嫩草怕霜霜怕日,强中更有强中手。
思绪过后,李暮心中无形多出一丝“恶”。
恶人还须恶人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