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发配

抢婴案走到了最坏的结局。

自从在江边发现饭饭的衣物后,小孩家属彻底绝望,又到分局大闹了几次,还在门口拉起了横幅,要求尽快破案,严肃处理失职民警。然而,凶手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尽管万坚强使出浑身解数,这次也无能为力了。

江枫先是被停职接受调查,负责调查的督察民警都是在一幢大楼里上班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加上事实确实存在争议,自然查不出什么结果。

但是媒体在跟进,家属不放过,分局只好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把江枫调离刑警队,安排到高潮洲派出所工作。这虽然不算正式的行政处分,却含有发配边疆的意味,实际上比正式的处分更严重。

高潮洲是东风市南湖区的飞地,与市区并不接壤。从市区去高潮洲,要从附近的县境穿过,有两个多小时车程。上世纪六十年代,一批知识青年来到这里围湖垦荒,硬是从湖泊中圈出了一片家园。

知青们在这里战天斗地,掀起了大生产的高潮,遂以“高潮”命名。知青返城后,那些良田和基础设施还在,附近的农民纷纷在此安家落户,经过几十年的发展,逐渐形成了一个新的行政区域。

由于历史原因,高潮洲一直归南湖区政府管辖,南湖公安分局在这里设立了派出所。

高潮洲是南湖区最偏远的辖区,自然也是没人愿去的苦寒之地,逐渐变成了南湖分局的流放之地。除了少数充实基层的新民警、以及提拔当所领导的,其余调到这里工作的民警,多半是事出有因。

接到调令的第二天,江枫就去了高潮洲派出所报到。

王三牛已休完假,从丽江回来了,他要去送江枫,被婉拒了。王三牛知道他心情不好,也就没有坚持。

高潮洲派出所有新同事加入,按惯例召集全所民警开了个小型欢迎会。主持会议的是所长周俊宇,三十五六岁的样子,戴无框近视眼镜,边分头梳得一丝不苟,白白净净。

周俊宇看上去文质彬彬,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

“江枫同志是咱们分局的名人,这几年在刑警队屡破大案要案,的确是少有的刑侦天才。江枫同志年轻有为,对于他的工作能力,我本人也是非常钦佩的。可惜啊,我们高潮洲派出所庙小了点,确实有点委屈了人才。”

江枫是以戴罪之身发配过来的,聋子都听得出弦外之音,周所长刚说了几句开场白,江枫就如坐针毡。

周俊宇端起不锈钢保温杯,拧开杯盖,轻轻抿了口枸杞菊花茶,接着说道:“不过呢,也不全是坏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咱们高潮洲风景优美,空气清新,没有汽车尾汽,吃的是有机食品,哪点不比城里强。说起来,江枫同志和我们所还是蛮有缘分的,这叫有缘千里来相会啊。江枫同志,你说对不对?”

周俊宇坐在长方形的会议桌顶端,居高临下看着江枫,脸上露出两个圆圆的小酒窝,笑得极其灿烂。

江枫不说话,红着脸点了点头。他知道,周所长还是忘不了五年前的事。

五年前,江枫从警院毕业,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南湖分局。

当年新招录进来的人全部分到派出所充实基层,江枫被分到最偏远的高潮洲派出所,当他拿着介绍信去派出所报到时,半路上却被万坚强劫走,带回了刑警队。

江枫暗自庆幸,当警察就要当刑警,哪个刚穿上警服的热血青年不想进刑警队。当刑警是江枫从小的梦想,刚听说分到派出所时,他还消沉了几天,没想到命运突然改变。江枫像做梦一样,忽然间就梦想成真了。

江枫发誓要干出点名堂来,报答知遇之恩。果然,他后来的表现,给万坚强挣足了面子。万坚强不仅得了一员虎将,还得了个知人爱才的美名。

毕竟江枫那时还太年轻,只知道站在自己的角度看问题,却看不到事情的另一面。万坚强截走江枫,实际上就是抢了周俊宇的人。周俊宇损失了一个人事小,堂堂一个所长的面子往哪搁啊?

周俊宇一气之下,就告到了李局长那里。

事实很清楚,无需调查,也没什么争议。李局长也觉得万坚强太过无理,严厉谴责了万坚强的强盗行径,认为此风坚决不可长。无奈生米已煮成了熟饭,分局还要倚仗刑警队这把尖刀,于公于私,惹毛了这个脾气火爆的刑警大队长都不划算。

李局长权衡再三,两害相权取其轻,只好给周俊宇做思想工作,答应给派出所补充人员。这件事表面上平息了,周俊宇和万坚强之间的梁子却结下了,有时二人在局里开会碰面,也是道路以目。

江枫到了刑警队如鱼得水,连破了几个漂亮的大案,就连数年前的积案也拿下了好几个,让李局长在市局领导面前大大地出了几次风头。

后来,李局长的态度发生了大转变,几次在全局大会上夸奖万坚强眼光独到,幸好当初没放江枫去派出所。

这么一来,周俊宇就十分尴尬了。

万坚强无理抢人,反倒成了慧眼识英才的伯乐——那么周俊宇不就成了嫉贤妒能的小人吗?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才过了五年,江枫竟然又回到了高潮洲派出所,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大家都认真抽着烟、喝着茶,扯着淡。

看着周所长得意洋洋,侃侃而谈,江枫忽然有种羊入虎口的感觉。

高潮洲辖区常住人口不足一万,事不多,却琐碎。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但凡与公安相关的工作都落到了最基层的片警身上。派出所片警有点像包治百病的江湖郎中,工作内容包罗万象,治安、消防、户籍、交通、特种行业管理、调解纠纷等等都要管。

江枫负责的片区,是高潮洲最偏远的两个行政村,户籍上的常住人口有上千,实际在这里生活的人并不多。

村里的青壮年基本都外出打工去了,留下来的都是老人和妇孺,还有几个宁可穷死也不愿出门的懒汉。实在没事干,江枫就帮村里的留守老人提提水、扛煤气罐。

晚上9点刚过,江枫拿起手机,给母亲打电话。隔三岔五,他就会给母亲打个电话,聊聊生活近况和最新见闻。母亲的作息极有规律,每天到了这个钟点,就跳完了广场舞,回到家里。

电话刚接通,母亲就抢先开口了:“儿子,最近所里事多不多?”

“闲得很,没什么事。”

“那就好。你以前在外面冲冲杀杀的,整天跟那些亡命之徒打交道,每次在电视上看到哪里的警察又牺牲了,我就提心吊胆。我现在睡觉都比以前踏实多了,妈从不指望你建功立业,只要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就好。”

江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只要听到母亲的声音,他就觉得很满足。

“别嫌妈啰嗦,你也老大不小了,终生大事要抓紧,遇到合适的姑娘就带回来,让妈给你参考参考。”不管话题扯得多远,母亲必然会进那个永恒的主题,就像每年的央视春节联欢晚会必然在《难忘今宵》的旋律中结束。

江枫郑重提醒:“妈——你都说了二百多遍了!放心,你儿子不会打光棍,一定给您传宗接代,高潮洲的村姑多着呢。”说到“高潮”两个字,江枫忽然感觉怪怪的。

“你不也骗了我二百多次?”知子莫若母,母亲哪吃他这套,“我又不是你的领导,光表决心唬弄我有什么用,要拿出实际行动来,妈才信你。”

“好,我知道了。”江枫这时就有点头痛,母亲确实没以前那么好对付了,不知道是不是得了什么高人指点。“妈,您要是遇到合适的老头,也让儿子帮您参考参考。”

“去,没大没小。”母亲似乎有点害羞,慌忙结束话题,“早点睡,熬夜伤身体,老了后悔就来不及了。”

“嗯,马上就睡。”

放下手机,江枫却毫无睡意,又看了两个小时书,才强迫自己躺下。

还是睡不着,以前熬夜成了习惯,抓捕、审讯大多是在夜晚进行,白天要调查取证、审批材料,最忙的时候连续三天三夜没合眼。刑警队个个都是夜猫子,江枫当然不例外,多年熬成的晚睡强迫症,不是几天就能改掉的。

手机“嘟”了一声,他看到王三牛的微信留言:“生活就像被强奸,既然无法反抗,就不如享受。老大,晚安!”

江枫马上回:“你要不要来享受一下?”

“谢啦!最近案子多,忙晕了,改天找你喝酒。”

“嗯,我等着。”

王三牛没有再回,江枫猜他多半是在办案。

夜深人静时,饭饭那张肉嘟嘟的小脸就会闯入脑海。

你真的是贪生怕死吗?如果不让开通道,冲上去把面包车截停,结果会不会更好点?有时会想得头痛欲裂,后来就不再纠缠这个问题了,他告诉自己:你想得再多,也没办法改变事实。

人生没有如果,既然事情无法改变,那就平静地接受吧。

不管一切如何,生活还要继续,倘若与过去纠缠不休,又将失去未来。江枫给自己做了一个坚硬的壳,一旦入睡,却无法阻止噩梦入侵。

那一夜,江枫梦见一个小男孩从一口深井里爬出来,全身湿淋淋地站在床前。男孩脸色苍白如纸,手里拿着一个红色拨浪鼓,静静地看着他,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忽然流出两行鲜血。

江枫以为是饭饭,冲上去想把他抱住。男孩的两腮慢慢鼓起,然后扭曲变形,一只丑陋的巨型飞蛾从嘴巴里钻出来,振翅欲飞……

江枫翻身坐起,满头大汗。

万籁俱寂,黑夜席卷了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