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宫中的轿夫一个赛一个的脚程好,很快就到了宫中。
如柏惊讶地发现,出了轿子的楚明轩立刻又恢复了他冰山太子的惯常作风,哪里还有一点刚刚沉默里带点悲伤的影子。
只见他率先掀开轿帘,风流倜傥地迈开长腿一步就跨了下去,管也没管后面慢吞吞地从高高的轿子上往下挪的如柏,自顾自地往太皇太后宫里走,在一众宫女太监面前非常自然地流露出一副“后面那个女的是谁我跟她一点儿也不熟”的架势。
如柏:“……”
刚刚在轿子里自己怎么会凭空脑补出来什么孤独伤情的少年人设?这人看上去百毒不侵健康茁壮得很啊!
在如柏心里,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应该是一个很老很老的老人家。
她应该有着稀疏的白发,缺牙的嘴,不太好使的眼睛和耳朵,慈爱的笑容……
事实证明,前三项她都猜对了。
但是……太皇太后好凶!
如柏跟在楚明轩后头刚一进殿,一个大大的百蝶穿花大红靠枕就被凌空扔了过来,伴随着一声大喝:
“不肖子孙!怎么过了这么久才来看我!”
楚明轩见怪不怪地侧头避过,避开之后突然想到了什么,这次进来的好像不是只有他自己……再想提醒的时候已经晚了。
被大靠枕直接砸到了头的如柏一脸懵怔,根本没有搞清楚自己到底得罪了谁。
饶是楚明轩这样万年冰雪处变不惊的脸,此刻也划过了一丝尴尬的神情,不太擅长用表情表达自己的太子殿下冲如柏递过去一个本来想传达“疼不疼”,但在如柏看起来是在说“找死吧”的模糊眼神,然后转过头去无奈地对老人家解释:“太奶奶,我昨天晚上刚来看过您。”
“那今天上午呢!今天中午呢!为什么下午才来!”太皇太后不依不饶,“我中午还让人烧了你最爱吃的东安子鸡!你都不来吃!”
太皇太后因为自己耳背,所以她认为“正常、刚好能被听清”的音量对于别人来说都是吼,本该端庄高贵深不可测的太皇太后就这样成为了一个只会用咆哮体的老太太。
楚明轩无奈地揉揉眉心,刚想告诉她“最爱吃那个的明明是我爹”,就注意到旁边那个被抱枕砸懵的小姑娘眼睛刷地亮了起来。
于是他说出口的话就变成了:“现在还有吧?”
当然还有,太皇太后显然已经过了能自己啃鸡翅的年龄。
楚明轩坐在小桌旁,望了一眼旁边吭哧吭哧啃完一个又一个鸡翅的小姑娘,转头想扭转一下这个奇怪的气氛:
“不知曾祖母唤儿臣带沈氏小姐前来拜见,所为何事?”
太皇太后已经老了,虽然咆哮的时候中气很足,但似乎记性并不太好,她倚在软座上思索良久,好像都没有想起来的样子。
“唉,人老了……脑子不好使了……”太皇太后叹了一口气,眼看她刚有放弃以感叹号结尾这种说话方式的苗头,她就很快又恢复了回去,“喂!底下那个!我让你自己吃了吗?”
吃得正欢的少女身形一僵,猛地把头从装东安子鸡的盆里抬出来。
在她诚惶诚恐的目光里,太皇太后威严道:
“我也要!”
……
如柏要来了小刀,小心翼翼地把鸡肉剃下来,正要交给身边的宫人,就听到太皇太后不容置疑道:“你来喂!”
然后老人家把目光投向了自己一表人才看上去十分惹人喜爱的曾孙:“你也来!”
楚明轩:“……”
没有人敢于挑战太皇太后的权威,楚明轩坐到了她身侧,捧起装着鸡肉的小碗,如柏夹起一筷子肉送到太皇太后的嘴边。
小公鸡的肉肥瘦有度、酸辣鲜香……太皇太后满意地咽下去后又凑了过来。
如柏以为她是还要吃,正要去夹第二筷子,却被她突然抓住了手。
此时最近的丫鬟也离她们有一段距离,只有楚明轩、如柏和太皇太后形成一个小小的圆圈。
借助楚明轩的身形遮掩,太皇太后把一块用绢子包住的东西放进了如柏手里,如柏低头,发现绢子里包的是一块绿豆糕。
“这是你太奶奶玩的一点花招。”
太皇太后很小声地说,她故意把眼睛半睁不睁,远远地看去,旁人只会以为这个老人在神志不清地呓语,但是如柏仔细看去,发现这个老人的目光异常清明。
“明和出事那天,我正好赐了一盒绿豆糕给你六弟。听到消息之后立刻派心腹宫女过去叫他不要吃,原封不动地取了回来。”
楚明轩目光一沉:“验出了什么?”
太皇太后目光沉静,这个在深宫中时间最久的妇人自有她的睿智与定力:“蕃木蒿。”
如柏费了好大力才使自己没有倒吸一口凉气。
“接触过食物的人头绪纷繁无从查起,但是都是我宫里的,送到你六弟那之后没人动过。”老人轻声道,“连我宫里都有不干净的人了。”
如柏只觉得自己的手心一片冰冷。
“真正使坏的那个人,他不是要害明和,也不是要害苏贵妃,他的目标或许是所有的皇子。”
太皇太后道,“沈……如柏,对么?我知道你是我未来的曾孙媳妇,也是整个京城最聪明的女孩。我相信你,你去查。”
如柏一时间接受的信息量太过巨大,都忘了反驳太皇太后关于“曾孙媳妇”的论断。
楚明轩亦坐在一旁,沉默不语。
如柏静默了片刻,最终只是悄声道:“若真如太皇太后所言,此事盘根错节,恐怕以我的力量很难查清。”
她顿了一下,看向一边楚明轩沉静如夜色的眼睛,犹豫了一下,最终缓缓垂下眼帘:“但只要太皇太后需要,我一定尽我的全力。”
太皇太后用温暖而干燥的手掌覆盖住了如柏的手,低声道:“好孩子……不用手软,我宫里的人一个一个查下去,一定把那个要害孩子们的人揪出来!”
太皇太后的寿春宫里仍然人来人往,维持着平日里的热闹。
每个人都一如既往地做着自己平时的活儿,看上去是那么安守本分。
然而只有少数的几个人知道,有怎样的阴谋正在悄悄地酝酿着。
如柏靠在窗边,望着外面侍奉洒扫的宫人们,皱眉道:“太皇太后宫里大概有多少宫人?”
楚明轩捧着卷书和如柏相对而坐,眼睛盯着书,心思却也和如柏一样系在欲谋害皇子的凶手身上:“我没太在意过——几十名吧,如果把那些院子里扫地的、浇花的都算上,可能还要更多。”
如柏眉头皱得更深了,就在她要开口抱怨疑犯人数之多时,楚明轩挥挥手,雪上加霜地提醒她:“何况——虽然问题确实出在太奶奶宫里,但是可不一定是她宫里的人干的。太奶奶是这宫里辈分最高的人,各宫的主子都得来向她请安,这些主子们、主子们带来的宫人们,一样有机会摸到小厨房里去。”
如柏凝神思索片刻,道:“不会。”
楚明轩抬眼望着她。
“凶手不会是别的宫里的人。”如柏道,“太皇太后要小厨房给六殿下做一碟绿豆糕这种小事,又不会闹得阖宫皆知。不知道内情的凶手就算有机会进入到小厨房里,又怎么知道哪碟点心是要拿去送给六皇子的、毒药一下一个准儿?”
她沉默片刻,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纱衣袖子上的纹路:“凶手应该不但是太皇太后宫里的,还是太皇太后亲近的宫人。”
楚明轩道:“太奶奶那几个亲近的宫人我都大致有数——太奶奶年纪大了,平时都在自己宫里,身边又离不得服侍的人,故而这些人也跟着不怎么出宫。这样的话——凶手的毒是哪来的?”
他和如柏沉默地对视,片刻后,二人眼中的迷雾一起渐渐散去。
“一定有宫外的人给他送进来。”楚明轩低声说。
“有可能用什么方式?”如柏低声问。
“两种,要么是名正言顺地进来拜见,然后顺便夹带进来,要么就是有什么秘密运输途径。”楚明轩道,“我倾向后一种。”
“没错。”如柏点头,“能名正言顺进来拜见太皇太后的人,身份地位都太显赫了,这样的人去弄毒药太容易被人发现——那么就是秘密运输途径,我们现在就去看看宫墙底下有没有漏洞之类的东西!”
为了不打草惊蛇,楚明轩只声称沈家二小姐丢了个祖传的玉镯子,叫小全子带着几个东宫里可靠的小太监四处找——实际上是暗暗地查看宫墙有没有什么蹊跷。
一个多时辰后,小全子回来禀报:“太子殿下,宫墙一切正常,并无什么可以偷递物品进来的孔洞。”
如柏皱眉——这就奇怪了。
那毒物是怎么被传进太皇太后宫里的?
案情由此陷入了僵局。
如柏对破案这件事怀着巨大的执念,只要一出现线索中断、调查无法继续的情况她就焦虑而烦躁。
烦躁的沈家神探十分没礼貌地把太子殿下一个人扔在屋里,自己去太皇太后宫中的后院散心。
皇帝很有孝心,太皇太后不怎么出宫,他便把寿春宫修缮多次,力求让太皇太后足不出户也可赏遍美景。因此太皇太后的后院虽然名义上只是个后院,但实际上几乎是个小型的御花园,各色繁花争奇斗艳不说,还有个虽然小但十分精致的池塘,里面成群的锦鲤吐着泡泡,虽然赶不上千鲤池的壮观,但是也算别有一番生趣了。
如柏从小厨房里顺了块点心,往池塘边一坐,一会自己啃一口,一会掰一点下来洒进池里。
点心碎屑落尽池中,池里的锦鲤争相游过来抢食,如柏百无聊赖地看着它们,大概一炷香之后……她突然看出来有点不对劲。
如柏一跃而起,四顾一圈,发现此时没有别人在附近后,她飞快地冲回屋里,把楚明轩连揪带拉地拽到了池边。
矜贵的太子殿下十分宽容,默默地原谅了沈二小姐的失礼举动。他一边把被如柏拽出一堆抓痕的袖子轻轻抚平,一边不动声色地等她宣布自己的发现。
如柏一指池塘:“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
“这水是活的。”她低声说。
楚明轩瞳孔一紧。
太子殿下敛袖蹲下,仔细地看着池中的水——他承认如柏说得对。
这样一个封闭的小池塘,严格意义上来说,就是人们常说的“一潭死水”,在没有风的情况下,应该是平静无波的。
然而无论鱼群的走向,还是水面不时泛起的波澜,似乎都在说明着,这个小池塘和外面的某个水源,是通着的。
他直起身,看向站在一边的如柏:“从这里运进来的话……也许是可行的。”
楚明轩说完便转身要去叫人进入池塘探查,然而被如柏一把拦住。
“十有八九,就是这么个渠道。”她轻声说,“但是只知道这么个渠道没有用……太子殿下,我们要不要玩一把守株待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