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用开玩笑的口吻称呼的咸咸的事件居然会是一个真的事件,而且远比当时想象的要来得深刻严峻。当时就是一个事件的话也是无知和无意的,是一个崭新的课题。而且当时这个家庭还没有就这一类的事件进行过正式的表态。当时连芹芹也只是在摸索之中,一点也没有经验,还来不及树立榜样。而现在用火车头给紧紧地拉着的车厢却突然间脱了节,冲出了轨道。
爸爸,志平老是不好好念书。这样的话他肯定考不上大学。
这就是咸咸的动机。
咸咸一点儿也没有撒谎。不用说阿铸也百分之百地相信她。没有比这更为纯粹的动机了。而这恰恰是阿铸所担心的。对他来说,纯粹的动机远比不纯粹的动机让他更加感到棘手。
阿铸只好告诉她,离高考没多少时间了,已经来不及了,无药可治。现在就是每天挂瓶也没用了。他说的也是实话。那是一个多年的毕业班班主任的权威性的论断。
爸爸,志平是个聪明的孩子,他要是肯好好念书的话。
是的,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阿铸在心里想道。他奇怪自己会有这种荒谬的离奇古怪的联想。他不但没有了师道尊严,他还是一个极为自私的父亲。他回答咸咸说有的人从小就开始好好念书,有的人从小开始就不好好念书。从小开始就不好好念书的人不是聪明的孩子。他的话不象他在课堂上的那样流利,他的确言不由衷。一个教师的客观地评判学生的那把尺子没有了,他有意无意地在把志平给贬低着。
爸爸,这怪不了志平,他很小的时候父母亲就离婚了,他现在的父亲不喜欢他。
说这句话的时候咸咸仍然低着头,她的眼睛仍然只盯住自己眼皮底下的那一小块地面。她从来都是面对面地和阿铸说话的,她和阿铸保持着一条连芹芹都不拥有的热线,随时畅通无阻。就在她对阿铸有什么婉转的需要有一点演技甚至是非分的要求时她都不要象现在这样地转弯抹角。可是现在她却深深地藏匿起了自己的脸庞。不让父亲看到的是一张好象是在一夜之间突然间长成了的少女的脸。
这反而让阿铸侥幸了。否则的话一切将会是如何地不堪设想。咸咸将会看到他是如何地被咸咸的这句话给击倒的。不仅仅是父亲的尊严,一个人在晕头转向时多少还会有一点的让自己维持住门面的应变能力也完全不复存在。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打转,他甚至有自己就要晕倒过去的感觉。
仿佛一切都泡了汤。不单单是经过许多个不眠之夜之后才让自己选择和咸咸进行的这一次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谈话。连这些年来他觉得自己多少缓了一口气,自己在渐渐地松绑的想法也不过是自欺欺人。他真的以为都这么久了,加上自己不懈的努力,他也可以象整个社会都在时髦地说着的那样不要老是纠缠着过去,应该向前看了。然而不幸的是那个过去在他的身上或许在一点一点地稀释,淡化,然而却深深地在一个幼小的生命里扎下了根,伴随着她茁壮成长。
他还是把整个事件作了冷处理。好象这也是他和咸咸之间早已经就约好了的。就在那天那个小不丁点逃离之后他和咸咸默默相对的时候这件事就被他当成了父女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他又一次对自己的妻子不忠。
阿冬说你注意到了没有。阿铸说注意到了什么。阿冬说你没看到咸咸最近脸色不好。阿铸说是吗,是呀。阿冬说咸咸的脸色你没有注意到,你应该注意到她最近的功课。阿铸呛住了,说不出话来。
时光在流淌。阿铸却在铤而走险。他不但每天都注意咸咸的学习情况,他每天也都注意咸咸的脸色。但是他尽量地不让咸咸注意到他,不让咸咸注意到他在注意她。愈是逼近高考,他愈是检点自己在这一方面的行为。到处都是愈来愈浓厚的临战前的气氛,他却一直在设法让咸咸得到放松。
这已经够他小心翼翼的了,他还必须面对着阿冬变得愈来愈不信任起来的目光。三年前这位高考的最高统帅带领全家打了一个多么漂亮的战役。尽管事前都已经看好了芹芹,可是芹芹却在阿铸的悉心指导下一鼓作气地考上了全国重点大学,超出了人们的预料,令四邻八舍刮目相看。那个时候的阿铸多么活跃,那个时候的阿铸不但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师,是一个热心有余的父亲,那个时候的阿铸还释放了他所有的遗传。
这一回咸咸就是不更上一层楼,至少也得保本。阿冬雄心勃勃的,可是没想到阿铸却瘫软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时松松散散地跟咸咸瞎闹也就算了,可是节骨眼上多少得亮一点英雄本色出来。阿铸这么一副豆腐渣模样的莫不是存心要扯咸咸的后腿?
按捺不住自己的阿冬不仅增加了营养来补咸咸的脸色,她还大胆地涉及到诸如高考命题评分标准之类连阿铸也慎之又慎的话题,有意识地进行干预介入,期望能够对阿铸促一把劲。和那些甘当配角的家庭主妇不同,芹芹的成功让她获得了充分的自信心。高考又怎么样,远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神秘。就是遗传也是一代隔一代的,不如她把芹芹和咸咸给生出来那么直接。
只是在咸咸填写志愿的时候的确花费了大人的良苦用心。这一次咸咸的意见还没有出来,阿铸和阿冬之间倒先来了一场短兵相接。
阿铸说报BJ报上海吧。阿冬说太远了,报福州报厦门。厦门大学不也是全国重点大学?阿铸说芹芹都考了那么远。阿冬说芹芹是大的,让她飞远一点没关系。咸咸是她的小宝贝。说到这里阿冬突然停住了,两只眼睛紧瞪着阿铸,火辣辣的。
阿铸看得真切,觉得阿冬的目光里既有新仇也有旧恨。
BJ的天安门广场已没有了往昔的红海洋,可是北京的金山上依然光芒照四方。这一次阿铸又想让自己有一个那么好的名额。这一次阿铸又想让那金灿灿的光亮来把自己给照耀,来把自己给遮掩。
父母毕竟只是父母,咸咸都那么大了。最后是咸咸自己选择了BJ,选择了远走高飞。
阿铸深深地透了一口气。尤其是他看到咸咸在填完了第一志愿之后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阿铸觉得在那一眼里咸咸把所有该说的都说了。咸咸总是无言地表达她自己。
阿冬则象已经拿到了咸咸的录取通知书似的,大声地叫道那么远的,那么冷的,得赶快做一件厚厚的棉大衣。对阿冬来说,北京的金山上没有那么光芒照万丈,北京的金山上下着的是一场厚厚的大雪。
可怜的志平也就如阿铸所预料的那样名落孙山。志平只能自认倒霉。他当然不是一只癞哈蟆,可是阿铸家的咸咸却是一只天鹅。不要怪阿铸,志平不是被阿铸刷下来的。尽管从职业道德上来说,就是对待学习最差劲的学生,一个教师也只能为他或许能够出现的奇迹而祈祷。
接下来的日子很寂寞的,可是接下来的日子又是很欢乐的。两个女儿都上了重点大学,搞得那一带都有些轰动。那么多人登门造访,那么多人阿谀奉承。到后来一点都不寂寞了,光剩下欢乐。
因此也就没有必要把那件事去和阿冬婆婆妈妈。有一点风,可是起不了浪。要是阿冬的话就是没有风也会起波浪。阿冬真要是动怒的话,说不定会把哪个小不丁点的捏在手里捏成一个扁平的出来。阿铸还十分鲜明地记得阿冬是如何地当着他的面沿地上铺了那么一层碎瓷片的。在维护这个家庭的权益方面,阿冬会象保卫祖国的领土完整一样不惜牺牲一切代价。
阿铸不愧是念教育学心理学的,懂得天时地利人和,终于遂了自己的心愿。那个时候快高考了,当然需要有一个安定团结的局面。考上了以后咸咸便是云里雾里了。于是这个被拉开的地理空间会很自然地把大事化小,把小事化无。于是对任何一个方面来说这都是解决危机的一条最为和平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