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咸咸被老师留在教室里了!
芹芹气恼地说道。
芹芹不是在告状,芹芹是在向阿铸报告一件令她痛心疾首的事情。这从她那既激动又懊丧的神情中也看得很清楚。直到初中三年级,她有时还多少会对咸咸的过失流露出幸灾乐祸的心情。升了高中,随着自己成为了一个大姑娘,咸咸就完全不再是她的竞争对手了。她开始在许多方面取代了父母成为妹妹的直接监护人,并且常常是一杆子插到底。只有在遇到重大问题的时候她才会来请求大人的干预的。而咸咸被老师留在教室里的这么一个事态对她来说无疑是非常重大的了。
阿铸有点不以为然。他想芹芹肯定在哪个地方作出了夸大。那么一个老实巴交的咸咸,怎么去惹老师呢。而且芹芹也没有把事情说得通透一点。她至少应该告诉阿铸咸咸触犯的是哪一条纪律,然后他再来看是否能够另当别论。
和芹芹的看法不同,并非咸咸的每一个缺点都是应该批评的,有些芹芹理所当然地要去指责的却是被阿铸认为是应该鼓励的。他的教育方针侧重了对咸咸进行怂恿的那一部分。他希望咸咸变得调皮,捣蛋一点。而且和那些谈起自己的孩子调皮捣蛋时往往会露出满意的笑容的家长不同,对阿铸来说这并非是一种时髦,而是自己的当务之急。是他使咸咸成了不那么调皮,不那么捣蛋的。应该修正的首先是他自己。
芹芹觉得自己又一次被挡驾了。只好等咸咸回来之后再来证明自己不是在制造假案,制造紧张的空气。她没有冤枉妹妹。
咸咸搭拉着沉重的步子。她已经看到了从教室的窗口外面把她给虎视眈耽的芹芹了。那时候她就懂得自己将会面临更加猛烈的一波的。问题在于阿铸会在多大的程度上听信芹芹的一面之辞。比芹芹手里是否持有确凿的证据更为重要的是,芹芹怎么去舆论先行,使阿铸相信他真的不能掉以轻心。否则的话咸咸并不需要那样地硬着头皮。有时候情况已经是明摆着的了,可是却也能够意想不到地金蝉脱壳,幸免于难。
咸咸的书包遭到了芹芹的强行搜查。做这些时芹芹站到了阿铸和咸咸的中间,不让咸咸看到阿铸。这一来咸咸的求援之路便被切断了,她就是有一张可怜巴巴的脸也是白搭了。
接着芹芹飞快地转过身来,把咸咸的作文簿摊开在阿铸面前。
老师的批语是那样鲜红而又醒目。老师居然说那作文是抄袭的。
阿铸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当然是荒诞无稽的。不用说是语文老师文不对题。阿铸都教高中毕业班了,是不是来了一位班门弄斧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咸咸用不着有额外的表现便可以获得赦免。尽管有时候仅仅是那些额外的表现也会让阿铸觉得有欣赏价值,让他看得赏心悦目。阿铸会不了解咸咸作文的程度?连当年那个想把咸咸抱到BJ去的干部都知道咸咸会有遗传。现在阿铸会更加正确地表述那是有关于基因的问题。芹芹是有点过分的热心,恨铁不成钢。她怎会看不到有时咸咸真的不对的地方都叫阿铸给一笔勾销了,何况这会她在揭发的是阿铸一直引以为荣的。
在气愤的芹芹不肯罢休地把作文簿啪啪地翻着的时候阿铸看到了作文的标题《我的爸爸》。一个司空见惯的题目。哪一个语文老师的教学大纲里没有这么一节必修课。哪一个学生没有在把自己的作文簿摊开的时候面对过这么一个亘古不变的命题。可是阿铸的目光在就要从作文簿上掉离开去的时候停住了。一丝很轻柔的思绪把它给粘住了。仿佛是不经意的,偶然的。人经常会有这么一种无意识地浮现出来的联想。
咸咸是怎么描写他的呢?突然间他有了这么一个奇妙的想法。随之他便不再是一位老师了。这一刻那些他很熟悉的咸咸的娟秀却仍然显得很稚气的钢笔字突然间变得十分陌生。好象是自己成了学生,他正把自己的作文簿接了过来,并且很急切地想要看老师是怎么样给自己下评语的。
你们都走开吧。阿铸挥了挥手。
咸咸的作文确实是抄袭的。毫无疑义。一点也看不出她付出了自己的心血。说不定还是从他特地让咸咸学习的范文集里东拼一段西凑一段来的。老师的孩子近水楼台先得月。他突然发现自己被咸咸勾勒得面目全非,那个弄得他哭笑不得的爸爸是那样的滑稽,令他汗颜。
他一个人呆着,呆了很久很久。然后他慢慢地抬起头来。
没想到咸咸还站在原来的地方,把他给瞧着。默默地瞧着。怯生生地瞧着。
那道目光又刻到了他的心头。也许那是不该有的镌刻。那么无力的一刀,却刻下了他心中的累累伤痕。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从那个有着一团阴影的圆桌的底下,从那个仓皇地退过去的墙角里。也许这一刻咸咸的目光是他比较容易理解的,咸咸在对他说爸爸,你原谅我吧,我错了,我不该让你这样难过。这个时候的咸咸已经能够用语言来表达了,她的目光只是一种辅助的手段。可是那个时候,从那个有着一团阴影的圆桌的底下,从那个仓皇地退过去的墙角里投过来的那道目光究竟在喃喃地向他倾诉着一些什么呢?
接下来咸咸生病了。开头只是一点点感冒,吃了一点药便有所好转。后来发烧了,持续的高烧。咸咸的身体孱弱,是班里头经常请假的病号。那个时候又有流行症,阿铸和阿冬只得严加看护。
是阿冬把阿铸推醒的。阿冬说你听。阿铸说听什么呀。一边说着一边擦着迷迷糊糊的双眼。阿冬说你快听呀。阿铸又要说听什么呀,可是突然间停住了。接着他一跃而起。
是咸咸在说着糊话,喃喃自语地。阿铸伸手往咸咸额上一摸。阿冬说你摸什么呀,还会有不发烧的。阿铸说快倒一杯水。阿冬急了,说我叫你听呀。阿铸这才不敢轻举妄动。
咸咸的两个脸蛋红得有点象是发火。两片嘴唇很可爱地蠕动着。如果不是两只眼睛紧紧地闭着的话,阿铸还会以为咸咸是象平时那样在和他侃侃而谈呢。
爸爸,你为什么要把我送走呢?
阿铸急促地望了阿冬一眼。那是十分慌乱的一瞥。人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遭到突然袭击的时候往往会有这种不知所措的张望。这一刻他的目光甚至是在向阿冬发出求援。
爸爸,我不去BJ,BJ再好我也不去,我要跟你在一起。
那是一个孩子的软绵绵的倾诉?那是一个孩子的无力的请求?
阿铸简直想要往什么地方仓惶地逃脱,可是他无处可遁。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够使咸咸不再说下去。他下意识地望了阿冬一眼,这样他才找到了一个把他给坑害的人。他突然明白了阿冬不止一次地向咸咸透露了他曾经想竭力掩盖住的那段历史。
可是接下来他才真正地感到了害怕。那就是他突然想到不是阿冬,一定不是阿冬。阿冬在事情过去之后不也为自己的一时性起而反悔吗?怎么说阿冬也是一个母亲。这么说是咸咸在什么时候问了阿冬——
这个时候阿冬已经把咸咸给搂住,并且轻轻地抚摸着,竭力让她安静下来。只有她有这个特权,阿铸顶多是把咸咸的被角给塞紧一下。阿铸也曾有过这同样美妙的时刻,可是对他来说那个时期太短促了。有那样的一大载居然被他自己给省略了。
这个时候的阿铸也多想贴在咸咸的耳边轻声告诉她爸爸怎么会把她送给别人呢?爸爸怎么会舍得你呢?爸爸会一生一世地伴着你,呵护着你的。可是已经太迟了。这世间有些话是那样地掷地有声,一旦泼了出去之后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地方都留下了它的锵锵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