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我们到了。”
半梦半醒间,沈清照听见司机唤她。
刚才那个梦应该算一个久违的、真实的噩梦。
尽管沈清照知道司机不会窥见自己的梦境,但她依旧很快地惊醒了。
她坐直身体,在眨眼的一瞬间很快就调整好了神情——嘴角微微翘起,是习惯性的笑容。
司机解开安全带,下车,走到她座位这一侧,弯腰替她护住车门。
奔驰的电动拉门缓缓打开,司机站在一旁彬彬有礼地问:“需要我在这等您吗?”
“不用了。”沈清照侧身伸出一条腿,锋利的高跟鞋稳稳点在车外的地面上。
她在跨出车门的同时,抬眼冲司机勾出一个迷人的笑容,“谢谢。”
美人一笑,司机有些招架不住。他不敢再和沈清照对视,目光躲闪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您慢走。”
沈清照冲他一颔首,转身进了楼道。
贺方林的房子在26号楼,301.
沈清照爬到二楼拐角的时候,尽管有心理准备,还是被吓了一跳。
情况似乎比她想象中的更糟一点。
暗红色的漆,狰狞地铺了三楼楼道里的满面白墙,又蔓延到地上,从最上层的台阶顺势而落,淅淅沥沥地往下淌。
一滴一滴,慢慢在她脚边聚成一个深不见底的血泊。
而三楼本就狭窄的楼道里,居然乌泱泱挤聚着七八个人。
沈清照趁机扫了一遍人群,让她有些纳闷的是,贺斯白居然不在这里。
估计也是去寻找贺方林去了。
这聚着的都是些中老年的住户,有的在贺斯白家对面的门前站着,还有的站在三楼通向四楼的台阶上,一边打听,一边议论。
这样的场景太熟悉,她小时候也常看见自己家的门前也是这样的情形。
也是因为如此,这一刻,沈清照几乎是强忍住了转身就走的冲动——
像是一个入了戏的女主角,演惯了花团锦簇的富家名媛,以至于下台后猛然见到久违的破败后台景象只觉鄙弃。
“我命苦啊,老了也过不了安生日子,”一个坐在台阶上的老太太愤愤拍着大腿,“这楼里一年到头全是些三教九流。”
“明明以前挺好一人,鬼知道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另一个老太太长吁短叹一声,眼睛一瞟,突然看见了沈清照,“哎呦,小房东来了!”
一群人齐刷刷望向沈清照。踩着一地红漆,纷纷乱乱地围上来,争先恐后地,连讲带比划地诉说他们的所见所闻。
沈清照的目光随他们的手势看过去,只见贺方林家的防盗门上,被人用红漆写了几个大字“不还钱死”。
歪歪扭扭的字,笔画稚拙如孩童,“钱”字还写错了笔画。
无法无天的嚣张举止,配上文化水平堪忧的警告语。像一场黑色幽默。
收回眼,耳边还有一大群人的声音。沈清照打起精神,拧着眉听了半天,终于在一大堆抱怨中提取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总结来说,贺方林是个赌鬼,经常欠外债,最近每个月都要经历几次被人上门讨债的事,邻居们本都习以为常,但谁都没想到,这次竟闹得这么大。
“说起来贺方林那儿子也挺可怜的,爹只知道赌,妈又跟人跑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可是听说贺方林他老婆嫁了个大——老板!开大——公司的!”另一个大妈张开双臂,用夸张的动作竭尽全力去表现她说的那个“大”到底有多大。
另一个老大爷也十分认同地点了点头:“对,不说别的,斯白他妈挺有良心的,我听说这些年也没少给儿子抚养费……”
左一个“听说”右一个“听说”,八卦这玩意反正也不能查明真伪,怎么都能编下去。
沈清照没心思听下去,她站在原地,找出贺方林的电话打过去。
第一次直至挂断也没人接,第二次,竟然通了。
沈清照应声:“喂?贺方林?”
贺方林沉默着,只有背景音里乱糟糟的噪音一阵接着一阵传过来。
“喂?说话。”沈清照皱起眉,提高了声音。
贺方林依旧没出声,取而代之的是那头不知道谁喊出来的一声“去你奶奶的,有本事你来打我啊!”
语气非常有气势。
要求非常离谱。
沈清照愣了两秒,还没再次说话,对面已经是噼里啪啦的打砸声了。
估计是真的打起来了。
对着面前一众大爷大妈明显看好戏的眼神,以及电话那头不知在干嘛的赌鬼,此时此刻,沈清照感觉自己冷着脸的表情都快要维持不住了。
刚刚在CLUB,敬肖老板的那几杯酒喝得有点猛,此时此刻酒劲带着烦躁往上窜,沈清照紧紧捏着电话,费了好大劲才勉强留住分寸和体面,忍住了对着贺方林直接开骂的冲动。
沈清照刚想开口让贺方林赶快滚回来,把他家门口这摊烂摊子给处理了,没想到贺方林突然在沉默里爆发了。
电话那头,他嘶声力竭地嚎了一嗓子。语气和内容同样令人震惊——
“救我!救我啊!他们要杀我啊!”
这个消息太劲爆,神情一直冷躁的沈清照都忍不住茫然了两秒,下意识地反问一句:“什么?”
贺方林好像还想说什么,但是电话已经断了。
估计是被其他人挂断的。
沈清照思考了下,觉得目前好像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年过五十的贺方林,在跟人玩真心话大冒险。
第二:贺方林说的是真的。或者,至少他所处的境遇确实危机。
沈清照沉默片刻,翻出贺斯白的电话打过去。
她本来不想找贺斯白,觉得没什么必要——少年干净澄明,和这种乱糟糟的事离得越远越好。
但现在这种情况,在贺方林喊出“救命”的那一刻,事情的实质已经发生了变化。
万一贺方林真的出了事,她担不起这个责任。
沈清照找出贺斯白的电话拨了出去,但出人意料的,直到自动挂断,贺斯白也没接电话。
父子二人的行为都过于反常,沈清照眼皮突然一跳,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不妙的事已经发生。
她把电话扔进包里,转而扫了一眼人群,找出一个相熟的面孔,把人请到一边,恭恭敬敬递上一支中华,叫一声大爷:“您知道贺方林一般常去哪几个麻将馆吗?”
她刚才在和贺方林通话的时候,隐约听见背景音里有麻将撒落的噼里啪啦声。
或许,她只能说或许,贺方林是在麻将馆。
老大爷接过烟,放在鼻子下满足地嗅了嗅,却又不舍得抽,于是夹在耳朵上。
他走到楼道的窗户边,向沈清照指了指楼下的几个方向。
沈清照了然,向大爷道谢后转身离开。
好在贺方林的活动轨迹并不大,常去的那几家麻将馆都分布在小区周围。沈清照一家家找过去,终于在距离最远的一家麻将馆找到了贺方林。
这家麻将馆建在对面小区外边。从外面看起来一片岁月静好,门廊下挂着大红灯笼,在凄清的夜色里随风飘摇,每个灯笼上面都写着“招财进宝”,有种过年了的喜庆感。
等沈清照走进麻将馆里,才发现里面的真实状况——
烟雾缭绕,麻将稀里哗啦的碰撞声脆得刺耳,汗臭味混着金钱特有的腥味。每个人似乎都丧失了嗅觉,只剩下散发着狂热目光的眼睛。
像极了一个充满着欲望的混沌地狱。
沈清照脑里想着贺方林的长相,一边粗略地扫了一遍在场的人,一边拨开一道道珠帘,往麻将馆深处走。
三道珠帘之后,是麻将馆的最里面。
气氛与外面有些迥异,麻将声小了许多,倒是有许多人抻着脖子,往一个方向望去。
沈清照也望过去——
她第一眼没看见贺方林,却看见了一个出人意料的身影。
是贺斯白。
少年依旧是一身黑,脸色苍白病恹,唇微抿的,眼瞳锐且冷,寒气逼人。
只是。
沈清照用力眨了下眼。以为自己出了幻觉。
短暂的黑暗过后,视线恢复明亮。而沈清照面前的情景依旧没有变化。
贺斯白站在一张麻将桌前,以一种绝对的,不容抗拒的强硬姿势,仅用一只手,就把一个花臂刺青的年轻男人按在桌上,并把男人的双手反扣按在他背后。
刺青男人吃痛,不停地在挣扎,在咒骂,在嚎叫,可是怎样扭动,都挣不开贺斯白的桎梏。
而贺斯白本人的表情也依旧冷淡。
像是在旁观一只蚂蚁的挣扎。
围观的人有的在骂,怪这几个人不懂规矩,在麻将馆里打架;也有人在劝,说都消消气,没必要动手……
场面很乱。
但贺斯白连眼神都没施舍给那群围观群众。
他表情依旧平静,只是顺手从那刺青男人的裤兜里拽出了一个物件,“啪”的一声甩在了桌上。
他的劲儿应该挺大,桌上整齐的麻将长城瞬间轰然倒塌,发出一串儿清脆的噼里啪啦声。
不少人伸长脖子,想要看看扔到桌上的是个什么东西。
沈清照也好奇地仰头望过去,但等她看清之后,却愣了愣。
那竟然是一把没有鞘的刀,黑把银刃,在昏暗的灯下闪着泠泠的光。
压在一堆翠绿麻将上面,像句颇有分量的恐吓。
贺斯白扫了一眼那把刀,说:“要债归要债,把事情闹大了你也没好下场。”
“怎么?怕了?”刺青男人的脸被迫紧紧贴在麻将桌上,只能斜着眼睛瞅贺斯白。
一个挺憋屈挺没尊严的姿势,但刺青男人依旧是肆无忌惮的表情,甚至还哼笑了一声:“你劝我没用。你还不知道吧?你爹欠了三十万!”
刺青男人的这些话说出之后,贺斯白的脸色一瞬间阴下来:“你说什么?”
刺青男人并不在意,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我也是受雇于人,不过我好心提醒你一句,有本事,你就把你爹拴在裤腰带上,不然你爹的手肯定保不住!”
“挺硬气,”贺斯白说,“你今天敢在这挑明了,说明来的不止你一个,是吧。”
刺青男人不说话。
贺斯白的眼神微微向下垂,扫了一眼那刺青男的胳膊后,连带着漫不经心地现场扫了一圈。
似乎是感知到了什么,他的目光扫到沈清照的方向的时候,不动了。
随即眼神上抬。
沈清照看见,当贺斯白的目光凝到她脸上的时候,少年微微一愣。很意外的样子。
沈清照也没搞清楚当前状况,只能不带任何含义的轻笑了笑,算是招呼。
下一秒,贺斯白的神情急速变化,那些阴沉的、凶狠的情绪从他苍白精致的面容上急速褪去,只剩下一种被抓包了的茫然惊惶。
就是这一瞬。
那个被贺斯白钳住胳膊的刺青男人敏锐地感知到了贺斯白的分神,竟灵活地扭开了身体,随即伸手抓起桌上那把刀,直直地朝贺斯白捅过去——
变数来得太突然。
沈清照瞳孔紧缩,下意识地尖叫:“贺斯白!后面!”
接下来的镜头仿佛被人刻意开了减速效果,放成了慢动作。
贺斯白在听见沈清照的提醒之后,很敏锐地侧头。
那把刀袭来的速度太快,按常理来说,肯定是一击必中。但贺斯白的动作更是出人意料——
他竟是径直伸出手,死死握住了那把朝着自己袭来的刀刃,用一种更为强硬凶狠的方式,强迫那人停下了动作。
一片惊呼声中,沈清照看见淅淅沥沥的血慢慢涌现出来,顺着贺斯白的手指缝蜿蜒而出,一滴一滴往下淌,渗人得很。
红得刺目。
霎时,现场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过了几秒,离贺斯白最近的一个老太太上气不接下气地惊叫起来。
她越过贺斯白,一边往门口跑,一边断了气似的喊:“杀人了——”
随即,麻将馆里其他的老头老太太大终于在震惊中勉强回了魂。
哗啦啦一片的人,全都腿脚麻利地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地往后撤,离贺斯白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