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乾符四年,农历六月,宋州。
骄阳似火,以苍穹做熔炉,视众生为鱼肉。
氤氲的热气弥漫万里,呼吸之间,尽感滚烫。
但如此天气,宋州城上的士兵并不觉燥热,相反,却都感觉脊背发凉。
因为,此时城下的黄巢军已经填了护城河,密密麻麻的起义军,如蚁群一般列阵推来,大战在顷刻后就会爆发。
去年十二月,黄巢不服朝廷诏安的诏书没有他的名字,一通老拳揍了好大哥王仙芝之后,和王仙芝在蕲州分道扬镳,一路北上。
半年内,黄巢带兵接连攻克郓州和沂州,气势如虹。
现在,黄巢携大胜之师直逼宋州城,决心要拿下宋州这个富庶的交通要道,好好抢一翻。
宋州,是宣武军的地盘。
宣武军下辖汴州、宋州、亳州、颍州四州之地,鼎盛时期,有兵十万。
可发展到现在,有兵不过两万人,又因为各种原因,这次派来守宋州城的,只有五千人。
而城下的黄巢军,估算有五万余。
以五千对五万,加上黄巢的名声,宋州城上的宣武军士卒多半都认为没有胜算,士气十分低落。
宣武军大将、左厢指挥使、兼守城主帅杨彦洪,见士气低落,登高喊道:
“宋州城高池深,当年张中丞以七千军士,在宋州抵挡安禄山精锐边防之师十三万,长达十个月之久,黄巢乱军不过乌合之众,远不能比安禄山的精锐之师。”
“我们宣武军士为人厚重,秉承先人忠诚遗风,虽性情中和,但面临危难之际,都能奋勇当先,以死相搏。”
“况且穆节帅已向诸道求援,我们只要坚守几日,必有援军!此战必胜!”
杨彦洪话里的张中丞,便是张巡。
公元742年,李隆基改宋州为睢阳,公元758年,李亨又将睢阳改为宋州。
所以,张巡守的睢阳,便是宋州。
众军士听了杨彦洪的话,勉强振作精神,跟着高喊:“必胜!必胜!必胜!”
队伍中的李安,也不由自主的跟着高喊。
一个月前,李安穿越到唐末同名小卒身上,是倒了血霉,所幸这个小卒身强体壮,勇力超群,算是给他一点补偿。
李安跟着喊了几声后,风起。
这时,只听城下传来鼓角声,如闷雷炸响。
李安转头看去,只见一块巨石正向他这边破空飞砸而来。
“卧槽!”
李安吓得脱口而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身躲到墙下。
“轰……”
巨石落在李安身后四米左右的地方,发出巨响,砸起一片碎石烟尘,石块小部份没入地下。
李安只觉得心惊,整个人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短暂的缓了缓神,李安环顾左右,看到不远处一名倒霉的士兵被巨石砸中,鲜血淌了一地,人已经成了“肉饼”。
更远处,还有几名士兵,被巨石落地后砸起的碎物所伤,正在哀嚎。
离李安一米的队正许叔常伸头探出女墙,数了数起义军的抛石车,骂道:“他娘的,十三架抛石车,黄巢乱军倒是有些手段,竟然能造抛石车,难怪能攻下郓州和沂州!”
李安旁边的伍长张忠正接道:“四个月前,天平军节度使薛崇被黄巢所杀,听说那薛崇是薛仁贵的后人,勇猛无比,一杆铁枪无人能敌。薛仁贵的后人都不是乱军敌手,我们如何招架!”
“不可乱了军心!”许叔常喝了张忠正一声,又继续观察
李安自己探头,细细看了一眼起义军的抛石车。
起义军的抛石车,并不是“先进”的配重抛石车,还是牵引式抛石车。
所谓牵引式抛石车,简单说来,就是用人拉的。
李安初步算了一下,起义军离城楼大约一百五十步,每架抛石车都配有上百人负责拉,两个人负责定位。
由于抛石车抛完一次后,需要重新装石、牵引、定位,因此抛石的间隔大约有三四分钟。
“这踏马的不就是冷兵器的炮弹吗?”
李安嘀咕了一句。
这时,城楼上响起一通鼓,李安侧头望去,看到城楼的望台摆出了床弩。
负责床弩的士兵们装弩发射,几十根和长枪一样粗壮的弩箭射向起义军抛石机的位置。
起义军早有准备,盾牌兵列阵立盾挡弩。
但宣武军所用的床弩,名叫伏远弩。
伏远弩的射程,能达到三百步,为了能让伏远弩达到有效杀伤力,杨彦洪特地让起义军挺进到离城墙一百五十步,并强行挨了起义军一通砸。
因此,起义军的盾牌根本挡不住宣武军的弩箭。
粗壮的弩箭穿破盾牌,几十名起义军被穿身而过,当场死亡。
齐射一轮之后,宣武军床弩兵并没有继续发射,而是立刻换了位置。
片刻后,起义军抛石车抛出的巨石落在床弩兵们先前所在的位置。
“好家伙,定点爆破!”
李安当兵已有两年多,但记忆里,实战还是第一次,对于床弩和抛石车,他只是大概知道,因此这还是他第一次完全认识这两样东西的威力。
城下抛石,城上射床弩,两边你来我往,几个回合后,各有伤亡。
然后,便是下一个阶段,攻城。
只听城下鼓声一换,起义军刀盾兵在前,后面士兵推着攻城云梯和吕公车缓缓前进。
不错,是推着。
李安前世看古装剧,剧里攻城的云梯,都是那种简单的梯子,往城墙上一搭,士兵就不要命的往上爬,守城的士兵力气大的,用枪一挑,还能将梯子推倒。
但是事实完全不一样。
现在城楼下的云梯,都是由粗壮的木头做成的大家伙,底部焊死在推车上,粗略估计得有几千斤重,顶部装置了铁钩,那铁钩一看就可以勾住城墙。
如此利器,不要说打仗的时候将其推倒,就是打完仗了想要把它清理掉,都十分费力。
至于吕公车,就像一座座十四米左右高的大房子,“房子”顶部装有士兵,只要吕公车一靠近城墙,“房子”大门就会打开,里面的士兵既可以居高临下的攻击城上的士兵,又可以下到城上。
其实,吕公车还可以做得更高,这次黄巢起义军之所以只做十四米左右高的吕公车,是因为宋州城城高十米,吕公车十四米的高度,正好可以让车里面的士兵和城墙一样高度。
见起义军有如此攻城器械,许叔常骂道:“你娘的,这那儿是乱军,官军也不过如此!”
许叔常骂了两句,转对李安道:“二郎,你平素训练时,勇猛善战,但你毕竟年少,战场临敌经验不足,等会儿乱贼攻上来,要小心些。”
李安道:“是!”
李安话声刚落,只听城楼上的鼓声再次响起。
这次的鼓声比上次密了一些。
这鼓声,是主帅发号施令,表示起义军离城墙百步,需立刻射弩箭。
弩箭,分单兵弩和大型床弩。
刚才一百五十步时,射的是需要多人操作的床弩,现在命令射的是单兵弩。
许叔常听到鼓声,立刻让旗手挥旗,并高喊:“放箭!”
李安端起弩,搭箭、拉弦、瞄准,弩箭破空而出,与其他士兵的弩箭一起,向起义军急射而去。
起义军虽然有盾兵开路,但总有空隙,又几十个起义军的倒霉蛋在这波箭雨中倒地。
李安射了一箭,在原地接着搭箭、拉弦。
旁边的许叔常见李安站在女墙处,上半身漏出墙体,飞身过来,扑倒李安,厉声道:“你不要命了!”
李安一脸懵逼。
然后,他就看到起义军的箭矢如雨点般铺天盖地而来,若不是许叔常将他扑倒,他恐怕已经被插成刺猬。
许叔常接着喝道:“训练时教了多少次,搭箭、拉弦的时候,躲在墙垛后,出箭的时候才能露头!”
许叔常这么一说,李安便影影约约回忆起来了。
只是一来那是原主的记忆,他并不深刻,二来临阵杀敌,他肾上腺素飙升,激动起来根本来不及多想。
“谢队头……”李安出言道谢。
但是许叔常根本来不及听,他已经兀自搭箭拉弦,射出了第二箭。
李安也不多说,起身接着射箭。
在两边的对射下,起义军顶着箭雨推进到五十步。
这时,城楼上的鼓声换了节奏。
之所以换节奏,是让士兵放下弩箭,改用弓箭。
士兵素质允许的情况下,在合适的时间用合适的武器,也是对器械的一种节约。
许叔常跟着喊道:“换弓箭!”
李安依言而行,换弩为弓,张弓搭箭,一箭射出,箭矢破空而出,穿过起义军盾牌兵的缝隙,正中起义军阵中一士兵的胸膛。
那名起义军士兵应声倒地!
李安又接着射了三箭,其中两箭又杀死两名起义军。
许叔常看到李安四箭中三,振奋道:“好箭法!”
李安回道:“队头谬赞!”
许叔常道:“什么谬赞!姥姥的,你老李家三代当兵,也学会拽文了?作战!”
“是!”
李安领命,一箭接着一箭的射。
只不过这时,起义军似乎发现了李安这个方向有神射手,盾牌放得更加密集,李安的箭反而不好射死人了。
不多久,两边的鼓声越发的密集急促了,一声一声,如敲在人的心头。
如此密集急促的鼓声,表示起义军已经攻到城楼下,号称绞肉机的攻城战,正式进入高潮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