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筹算

白云逸少年时极喜欢参加庆典宴会，但因冷凝澜的关系入朝围为官成为谒者之后，反而不太情愿参与庆典宴会了，尤其是琳琅富庶，礼制倾向于仿制瑎国的奢华，又要追求璟国的精致，白云逸一向厌烦繁文缛节，不过是碍于现在自己的驸马身份与谒者的官职而不得不出席，相比于白云逸的抗拒，冷凝澜反而显得驾轻就熟，她原本就协助国主冷霜华代表琳琅与各国进行外交活动，白云逸没见过自家夫人纵横捭阖的身姿，但也清楚琳琅自古以来一直仰赖他国在夹缝中求存，自冷凝澜爷爷那一辈才开始励精图治，在发展农业的基础上大力扶植渔业，冷凝澜的父亲也在此基础上制定了更多推进琳琅发展的过程，冷霜华借此机会开放了本国与各国之间的贸易交流，在提升国力的基础上推进琳琅发展，对接与博弈之间这部分的工作则是交由冷凝澜完成。白云逸正想着，就见自家夫人注意到自己的凝视，回过头冲自己笑了笑，白云逸晃了晃酒杯对冷凝澜回以微笑。

玉食厅有两个大厅一为食一为玉，食厅专供进餐，全部设立为同席长桌，而玉厅则是专供礼乐宴饮，部分官员已经在食厅进餐，冷凝澜在其中应对自如，将一众对云来岛的好奇问询都四两拨千斤地推回去，同时不经意地抛出自己的问题，即便她每年只会在青莲台中待三个月，也足以明晰当前琳琅朝堂中的变化。

此时的宴饮时间将近，冷凝澜仍不见自家孩子回来，正准备吩咐珠玑遣人到幽咽轩将白玓瓅带回，却见珖国使者带着几名下属入内。冷凝澜望着走入的青年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自家弟弟自外游学归来的那天，自己飞奔到青莲台外接他，看到他下马车是正欲呼唤，却见冷霜华回过身冲马车里伸出手，车内一只纤纤玉手轻放在冷霜华的手掌上，从车上走下来一位绝代佳人。冷凝澜记得那天分明是个阴天，天色暗淡而阴沉，但当那名女子从自车上走下来时，仿若天都在刹那间放晴，周围连风声都随之停滞，没有人敢说话，就像是在跋山涉水之后，于密林深处找到一汪映照出白月光华的泉水，美到让人不敢惊扰。那是当世天下第一美人，曾经的珖国清泉公主，后来琳琅国的清泉夫人韩清泉。而现下走进来的男子，即便无人敢直言，众人也皆知他必然与韩清泉有着血脉相连的关系，尤其是两人惊为天人却又冷冽出尘的气质更是如出一辙。

韩濯瀹进门之后就知道自己受到了厅内多有的关注，或是因为他偏向阴柔的长相，或是因为他与清泉夫人的血缘关系，或是因为他这个年纪却作为珖国使节出使，他在珖国本就因为母亲受人非议，现今能走到此处，即便并非全因出身使然，只怕也无人愿意相信罢了。因此当他注意到无数在污水的惊异、揣度与艳羡之外，还有一个人目光灼灼地注视这自己，他自然有些差异，以至于他坐下后第一件事就是悄然问身边的夏弈秋：“那边的女子是谁？”但是问了半天也无人应答，这才发现夏弈秋自坐下之后就在吃菠萝蜜，因为吃着太快，嘴巴都被塞满了，根本无暇回答自己的问题，韩濯瀹瞧见商离唤在一旁憋笑，一瞬间有些无言。

等到夏弈秋终于咽下水果才回答自己：“那是琳琅国主冷霜华的姐姐冷凝澜，现下已经嫁给云来岛岛主成为岛主夫人，你看对面那位自斟自饮的白衣男子就是他的夫婿云来岛岛主白云逸，据说曾经在瑎国国试中中过举，不过并未留在瑎国为官，现下在琳琅有个谒者的闲职在身。”夏弈秋回答完又拿了一块芒果，她记性极好，来之前就记全了出使可能见到的人，韩濯瀹看了看冷凝澜又看了看白云逸，显示出了些许兴趣，忽然又问效益求：“儿子是否都会像母亲？”夏弈秋闻言一愣，皱眉歪头盯着韩濯瀹瞧。

韩濯瀹这才反应过来，又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酒杯让一旁的侍女倒酒，商离唤也反应过来两个人方才沉默中的未尽之言，更加不敢多言。过了片刻，韩濯瀹才听见夏弈秋回答：“你是你，她是她。”韩濯瀹文言，抿了一口酒，借此掩饰自己有些抑制不住的笑意。

“也许带她回去也是件功德，毕竟那些事也都是她母亲所做的，而她只是个小女孩。”韩濯瀹当下心情很好，忍不住思量，此时却听到门口有骚动，正好奇出了什么事，就见一名琳琅守卫被一脚踹进正厅，紧接着琰国使节带着他的下属进入玉食厅，刚才的骚动似乎就是因为阻拦对方而引起的打斗，而引起的原因……大概就是琰国一行人明晃晃带着的兵刃。

琰国一行人为首的是一头如火赤发的琰国大王子迦楼罗，他的两名直属下臣一名灰色头发另一名紫色头发，刚才打人进入玉食厅正是灰发那位，紫发那位不动声色地立于迦楼罗身后，而迦楼罗的身侧则站着一头纯金色头发的二王子俱利伽罗，他正披着自己哥哥明显显大的外袍，一脸无措地望着被打倒的守卫。

“这又是要唱哪一出？”韩濯瀹正在纳闷，之间迦楼罗已将俱利伽罗带到玉厅中央，向三国会晤牵头人，主位上的琳琅国主冷霜华行了个礼，之后用在场众人都能听见的音量说明来意：“吾弟在游湖时被贵过的下仆打晕之后推下船，挣扎求生方才保住性命，还望贵国给我琰国一个交代！”此言一出，刚才还在还等待夜宴的众人纷纷止歇，都将目光集中在立于正厅中央的琰国使团身上，琰国王族出身吐火罗族，天生身材高大，皮肤白皙、五官深刻，迦楼罗将这些特点集于一身，即便身边身边两名亲卫已经身高过七尺，而他还比两人高出半头，一头赤发如同燃烧的烈焰，他的皦玉之色，仿佛在注视每一个人，却又仿佛眼中空无一物，谁也落不到他眼底。

在他左手的一是灰白短发的因陀罗，虽然还是少年模样，脸孔充满稚气，但是冲着他一脚踢飞一个成年侍卫的力道也不得小觑，他甚至没有拿什么武器，只有手上简单的指虎，几乎赤手空拳就对战带刀的侍卫们。而迦楼罗右手边紫色头发的紧那罗则是立于一旁，关注着众人的反应。

本次事件的中心人物，琰国二王子俱利伽罗全身湿漉漉的，看样子没来得及换衣服就被自家兄长待归来，他看起来还未满十岁，年纪大约与公主冷冰湶相仿，这个年龄段的吐火罗族人有一种模糊性别的艳丽，看上去有些懵懂而又惹人心怜，他纯金色的头发在刚刚转晴的天光下如同金丝般熠熠生辉，一金一蓝的异色瞳更是美得犹如某种让人倾慕的神祗。

众人议论纷纷之间，又将目光转回到国主冷霜华身上，此时冷霜华已经放下了手上的就被，径直从主位走下来，图中一旁的侍卫还有些不放心，却被冷霜华无视，他走到迦楼罗身边，先是安抚了他的情绪，之后便下令近臣封锁青莲台，同时吩咐各宫各院开始排查，同时遣熙攘禁卫碧圆军、海晏军封城封港，必要时下达禁海令，以防杀手刺客离开，整个流程可谓是给足了迦楼罗面子，即便他还对自己弟弟遇刺之事有所怀疑，那怀疑也只能待到排查结果再议。

此时冷凝澜已经来到几人近旁，因陀罗还有些戒备，紧那罗不知何时走到他身侧用身体阻挡了他一下，冷凝澜举止落落大方，她俯下身对迦楼罗身边的俱利伽罗说道：“穿着湿衣服很难受吧？我带你去换衣服吧。”她说得很温柔，但又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气度，因陀罗面带怀疑，紧那罗看向迦楼罗，得到自家主上眼神的允许之后，就随着冷凝澜一同为俱利伽罗换衣服。

冷霜华要迦楼罗往琰国宴位走去，他一向不卑不亢进退有度，先论调查，给足了琰国的颜面，却也未曾失掉自己的谈判先机，以退为进并未留给迦楼罗提出越界条件的空间，不过观迦楼罗的状态，也并非咄咄逼人非要谋求利益，毕竟冷霜华贵为一国之主与迦楼罗这位王子相谈，此次三国会晤的目标也并非单纯的利益交换，只不过是否会因这件事而产生利益倾斜也就不得而知了。

韩濯瀹如此思量，瞄了一眼一旁的夏弈秋，夏弈秋依旧在吃水果，但是却以唯有两人才能听见的音量对他说：“我安插的人会查出结果。”韩濯瀹闻言一笑，将自己那一份的水果推到夏弈秋面前，夏弈秋倒是不客气地手下，礼尚往来地将自己的那壶酒推到他面前：“是丹桂冬酿，也仅在琳琅冷库之中才能出现如此佳酿，要是待到冬天，记得拿些讨些回鹤雪。”韩濯瀹接过酒摆在一旁，没发现对面不远处一直无言观察一切的白云逸也在注视着他们俩。

俱利伽罗回过神来已经被带到了浴池之中，他记得自己被紧那罗与那名陌生女子带到一处清雅的小院，原本院中的是从似乎前去接受排查，女子带来的侍从先去准备衣服，自己被送进浴池，紧那罗不便进入，正立于门外守候，俱利伽罗回忆起更早之前的事，遭遇刺杀、被救、淋雨反悔、被带上宴席、被陌生女子带走，直到现在她终于静下来，才突然开始觉得冷了……不知这算是劫后余生的迟来反应，还是落水后又淋雨造成的后遗症，他此刻发着抖，嘴唇血色警示，分明是盛夏时节，俱利伽罗却只觉得如坠冰窟。

他记得敲在头上的重击，记得被丢进四周满是荷花的池水中，记得自己好像出声求救却又被水溺没的绝望，他记得，因而忍不住发抖。他突然听到水声，弥漫着氤氲水汽的池水，他能听见有什么从水汽之后缓缓涉水而来，他摸出离开玉食厅时打给带给自己的孔雀羽匕首，将它举在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