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宫闱

青莲台·幽咽轩

晌午,冷冰湶在看到肩膀上绣着荷叶图样的士兵一拥而入时脸上并没有多少惊异的神情,她对旁人惯常默然,即便是一直在身边伺候着的荷嬷嬷与叮咚也极少能看到她表情有所变化,多数时候她都维持着无悲无喜的表情,木木然的如同一尊明艳的冰塑,现下也是如此。

两个人站在幽咽轩的一角,不动声色地望着来来往往的高大士兵,叮咚紧紧抓着冷冰湶的手臂瑟瑟发抖,冷冰湶只是漠然地望着,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默然。

他们仅仅去搜了荷嬷嬷那间房,外面守着的士兵也都是严阵以待,不敢有丝毫怠慢,士兵们虽然贸然闯入却又井然有序,碧圆军现任统领宇文晴便是女子,军纪是整个琳琅境内最为严明的,即便是在“阋墙之祸”死守十个月,否则现在琳琅究竟谁家江山犹未可知。

冷凝澜进入幽咽轩时便远远看到立在一角的冷冰湶,就像多年前自己初次回门时见到的情境,那时的冷冰源就如同今日一般远远地立在一边,仿佛被封存在一个气泡中小人,只是那时她脸上还有泫然欲泣的神情,而今日她只是看着,不言不语,冷漠的甚至有些诡异。

现下宇文晴不在,碧圆军便由冷霜华直接指派,冷凝澜从不在这类事情上驳自家弟弟的面子,待到碧圆军搜完便起身离开,之后她便带着珠玑进入幽咽轩,珠玑小心侍候一旁。

前有刺客一事,后有白玓瓅失踪,这几日冷凝澜几乎夜不能寐,即便冷霜华与白云逸都各自派了人出去寻找,她还是安不下心,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只能喝些珠玑熬得宁神汤,晚上才能歇息片刻。

珠玑上次见到夫人如此殚精竭虑还是在“阋墙之祸”时,彼时公子重伤、熙攘被围,那时夫人前往琳琅各地调集援军,白云逸也调兵遣将准备前往支援。即便忙到没空吃饭,夫人手上却一直抱着公子,仿佛怕自己一个错眼本就虚弱的白玓瓅便会衰竭而死……

现下公子还受着重伤,却被鲛人拖进井中,盐斑牢中这口井连通大海,公子是会被对方劫持还是半路于海中出逃,珠玑甚至不敢深想,只盼着公子凭着极佳的水性能博得一线生机。

但其实……珠玑心里也不确定,公子白当下是否尚在人间……

“涓涓,过来。”冷凝澜并未逼近,而是在距离冷冰湶还有一段距离时便招手向着冷冰湶,她唤的是冷冰湶的表字,一般女孩鲜少取字,大部分女子不过在本名外取个闺名,如夫人这般能出闺阁、议国事的女子更是少数。当年冷凝澜为避险只能通过荷嬷嬷援护冷冰湶,直到公子将她带到平澜居,冷凝澜望着幼年的小公主,像是透过她看到了当年的闺中密友,那时将她抱在怀里的夫人便为她取了表字--涓涓,流水涓涓,不争当先,全为滔滔不绝。

珠玑眼见着刚才如冰塑的小人儿冰封溶解,仿佛春回大地一般突然有了悲喜,灵动地如同点了睛,她本就生的极美,有了表情之后更是如同堕入凡间的仙子一般,她跑着过来被自家姑母抱在怀里。

“涓涓,随我回平澜居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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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莲台·安漪阁

“夫人……国主他……刚才派人过来告知,午间也不过来了……”安漪阁中,正在顾镜簪花的涟漪夫人听着身后侍女的回报,将原本在头上比划的簪花扔在桌上,身后为她梳头的绿绕微微一惊,满屋侍女都低头不敢多言。

“夫人,国主近日诸事繁多,之前刺客之事未了,与两国通商也有影响……听说……平澜居那位的儿子去探监时也失踪了。”

谈清漪听罢又拿起簪花,慢慢地插入头发之中,之后便随口问道:“世子呢?”

“世子与沈大人家的长公子一见如故,两人相谈甚欢,近日沈家公子都留宿在源流轩内……”这意思已经很清楚了,虽然世子并未派人前来,看样子也是在自己的院落用午膳。谈清漪沉默一会儿,吩咐预备晚饭,待侍女们出去才接着问:“哪里来的消息说白玓瓅失踪了?”

绿绕对答如流,显然之前已在青莲台内探听许久:“前几日半夜听闻盐斑牢那边有骚动,之后我私下找了与我相熟的碧园军,不过大部分下级士兵所知甚少,之后又花了几天功夫找到其中一个百夫长,刚刚探听出他是被刺杀琰国二王子的刺客劫走了,现下消失无踪,国主正在调配人手四处寻找。”

“平澜居现下如何?”谈清漪摸了摸头发,发间满是梨花香气的发油,绿绕倒并不奇怪自家夫人对长公主的执着,冷凝澜与谈清漪年少时本是闺中密友,但在十多年前忽然反目,两个人虽为妯娌,但两人处于不如不相见状态,青莲台内对两人两人之间暗流涌动多有传闻,其中最受人信服的版本就是冷霜华与谈清漪早已暗通款曲,冷凝澜得知之后始终站在嫂子一边,并与谈清漪断交。

“今日碧圆军搜查幽咽轩,听闻平澜居那位过去将人接走了。”绿绕回答,她基本不会提及惊澜公主的姓名,自家夫人厌恶对方,但是碍于身份又不好明示,毕竟惊澜公主与国主感情甚笃,不过既然惊澜公主已经出嫁便也碍不着涟漪夫人,加之涟漪夫人现下母凭子贵,现下听到这些事自然有些想要前去落井下石的心思。随后又补了一句:“听说这两天琰国二王子一直住在平澜居,好像说是当时他也在场,但年纪小也不好交给碧圆军,于是就让平澜居那位自己问询。”

“是之前遇刺那个二王子?”

“是……”

“这倒是有趣,白玓瓅那小子上次是受伤,这次又是失踪。”

“兴许是……八字相克?”

“要是这次克死了也未尝不可。”谈清漪说得淡然,绿绕心中微微一颤,只能躬身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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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莲台·听雨小筑

夏弈秋右手边摆着摆着一大盘子新鲜欲滴的水果,此时她正抱着一个敲开的椰子用竹管吸取其中的汁水,对面的韩濯瀹已经对着棋盘半个时辰,这期间夏弈秋吃了三只水蜜桃、一串葡萄、两颗芒果和四颗杏子。

“你悠着点吃,吃完午饭这不到两个时辰就吃这么多水果,再闹肚子我可不管你。”韩濯瀹有些无奈地望着夏弈秋,面前的人就是喜欢吃水果,想到当初自己求了半晌对方都不肯陪自己前来,结果夏母提起琳琅一年四季水果一茬一茬出夏弈秋就直接动心跟来,还未到熙攘就因为将水果当饭吃闹了肚子,差点拖延了行程,好在韩濯瀹照顾,养了几天这才好起来,现下她故态重发,韩濯瀹还是有些担忧。

“你这是要输棋了,突然关心我,是想让我手下留情吗?”夏弈秋抬眼笑着亏他,韩濯瀹因为被识破小心思而有些窘迫,自己确实担心她,不过也希望对方放点水也是现实,下棋一途自己并非没有天分,但是每每与夏弈秋对弈也只有投子认负的结果,这次也是一样,韩濯瀹只能认败。

“想你留情是真的,关心你也是真的。”韩濯瀹叹口气继续无奈地望着夏弈秋,这下反而轮到夏弈秋面红如同初熟的苹果。

“晓得啦晓得啦,喝完这个我就不吃了,你这语气倒是越来越像我母亲了。”只有两个人单独相处时夏弈秋才会露出难得的娇嗔。

“我可是被夏夫人委以重任要好好照顾你,自然要尽心尽力。”韩濯瀹说的脸不红气不喘,夏弈秋的脸越发红了,即便认识这么多年,每次面对这张对着别人冷淡到绝情的脸,面对自己时却总能冒出一些让自己脸红心跳的情话。

“明明是来结盟,你倒是一点都不着急。”夏弈秋转移话题。

“你明明知道出使这件事本就不是我的差事,王兄即便不说,我也该知道这个节骨眼上,戚夫人不会希望我人在鹤雪城内。”韩濯瀹忽而故作淡然,夏弈秋眼神微动,反问:“是戚夫人要临盆了吗?”

“大概吧,王兄并未言明,但意思也肯定希望留在琳琅过冬。”

“国主很在意你,也很在意清泉公主,你们是他仅剩的血亲了。”

“哼……”韩濯瀹嗤笑一声,反驳道:“他马上会有另外的血亲了,能留我这个仇人之子这么多年,其实也是难为他了。”

“千岁寒。”前一刻还捧着椰子的夏奕秋此刻已经放下了椰子正襟危坐,她直视着韩濯瀹的眼睛,每每她郑重地以韩濯瀹在珖国的地位呼唤他,韩濯瀹都知道对方是不满自己的一些做法,或者说法了。

“你不能选择自己的母亲,这件事你很清楚,国主比你更加清楚。虽然三夫人过世多年,毕竟把持朝政多年,即便你申明那些人与你并无瓜葛,戚夫人也难免心存疑虑,毕竟这是她的头胎,谨慎一点在所难免。但你要知道,国主是信赖你的,当年如不是你一直守护身为世子的国主,他甚至活不到成年,而现在,国主也在力排众议的维护你。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但你们两兄弟为了彼此还是一次次据理力争,难道这么多年来你与国主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嫌隙吗?”

夏奕秋直抒胸臆,她见过国主韩濡泃现在唯一的那位戚夫人,戚莹澈几次,对方平民出身,在现国主韩濡泃继位之前两人便相识,期间更是多方斡旋,这才促使大夫人夏明姿、长公主韩清泉扶助韩濡泃登上帝位。

当年韩濯瀹的生母三夫人覆繁霜借前代国主无心政务之际把持朝政,百般算计想要扶持韩濯瀹成为国主,因此几次算计韩濡泃的性命,甚至戚莹澈的孩子也掉过两次,即便现下覆繁霜已经身死,但戚莹澈不愿在生产期间见到韩濯瀹而将他推出来作使臣也情有可原……

念及此处,夏弈秋又看了看对面的韩濯瀹,安慰道:“国主还是爱重你的,给你请最好的师父,让你参加武试军中立威,还派你代表珖国出使。”这是夏弈秋说出来的话,没提及的是国主当年并未设计谋害尚年幼的韩濯瀹,覆繁霜在位时一贯以排除异己为先,诤臣直言得不到重用,佞臣阿谀逢迎往往受到提拔,满朝文武积怨已久,要不是韩濡泃在她死后也一直维护韩濯瀹,单是当年被覆繁霜陷害的苦主一人一口吐沫便足以淹死韩濯瀹,韩濡泃如此宽厚,夏弈秋也不希望因为戚夫人的猜忌让他们兄弟之间产生嫌隙。

韩濯瀹沉默不语,夏弈秋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又提及一件事:“你早上练功时来了信儿,瑎国得知珖国与琰国有使臣前来,借机对琳琅发出邀请。”

“分家几百年了,还要拿出一副颐指气使的态度。”韩濯瀹有些不屑地说道,不过仍是好奇地问:“瑎国对谁发出了邀请?”

“应是惊澜公主冷凝澜。不过现下她儿子失踪,不知道会不会婉拒前往瑎国的邀请。”夏弈秋虽然只与冷凝澜有过一面之缘,却很喜欢对方身上那种优雅中带着有些疏离的气质,如果之前的调查确实,那么这位惊澜公主已经不止一次差点失去她的孩子了,希望这次她儿子此次也能平安。

“瑎国倒是急切,玥国早就与琳琅建交,玖国倒是可以理解,毕竟中间夹着飂戾那件事,只要有这件事横在中间,不过个两三代也没这么容易翻篇,不过璟国倒是能沉得住气,现在各国私下纵横捭阖,倒是他们竟然置身事外?”

“玥国之前有云来岛主牵线搭桥,传闻白云逸的母亲就来自玥国巫蛊一族,能与玥国建交他应当也出了一份力。璟国国主刚刚继位,朝堂还不稳固,暂时没工夫出使他国。”夏弈秋判断璟国暂时不想生事,瑎国当前储君尚且年幼,但有相邦厉然诺辅佐,当年先国主夜兼雨征伐天下,璟国割地三分之一求和,才获得移入山中的机会,借此避过灭国风险,连年大小战事不断的玖国与琰国也因瑎国的国主战争而联手,以草原骑兵拖慢了瑎国脚步,却并未真正拖垮他继续征战的决心,真正让夜兼雨碰壁的只有珖国,以二十万军队直面瑎国四十万大军,硬抗半年从夏入冬,借天时地利击溃夜兼雨,传闻此次出征之后夜兼雨受寒,身体每况愈下,直到夜兼雨骤然离世才瑎国才转入休养生息,以双方死伤近半的结果结束了近百年最大的一场战役。彼时,由于国小力衰,并未被瑎国当作首要目标而被未被殃及其中的琳琅,正在经历阋墙之祸。

现下各国都处于夜兼雨的余威当中,唯有琳琅与瑎国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但正在琰国与珖国出使,商议结盟之时发出邀请,光是时间点上就显得耐人寻味。

思索着当下各国局势,夏弈秋摸出一颗白子在手指尖翻动,她思考沉思往往会以这个动作集中精神,韩濯瀹低头浅笑一下,并未出声打扰,而是继续研究面前未解的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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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莲台·潺流水榭

入夜,安顿好冷冰湶的冷凝澜带着珠玑前往潺流水榭,珠玑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心里却是满满的忧虑,夫人晚饭也没吃多少,自己和冷冰湶那个小丫鬟叮咚站在旁边侍候,就见冷凝澜与冷冰湶坐在餐桌前小鸡啄米似得吃了半个时辰,饭菜几乎都没有动过的痕迹,冷冰湶只是将冷凝澜为自己盛的一碗汤喝完了,夫人自白玓瓅失踪开始一直没有好好休息和进餐,看样子冷冰湶也是一样,这几日他们都在忧心白玓瓅的安全,有做过采珠人的侍卫尝试潜入盐斑牢那口井,但并未潜到连海的出口,那口井太深,只能由咸味判定确实联通大海,但究竟出口在何处,需要下潜多久,都不得而知。

现下也只能寄望于白玓瓅的水性……即便……那只有渺茫的希望。

潺流水榭是处于假山不远的一处院落,虽说是国君居所,看起来也过于清简,占地极小,唯一称得上别致的唯有廊桥之间以石板隔出来的水道,专供小鱼游走往来,别有一番雅致的情趣。

在潺流水榭近前便听到渺远处有古琴之声,珠玑分辨出那便是之前自家公子曾与琰国二皇子合奏过得那首曲子,突然身后的冷凝澜往前几步,走到了珠玑前面,就这潺流水榭门前的光往里走,珠玑不明所以,跟了上去。

进到潺流水榭冷凝澜径直走向书房,书房内室之中坐着正在抚琴的冷霜华,他与冷凝澜的面容有七八分相似,同样是淡眉、薄唇、凤眼,虽然只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冷然雅致的气质却如出一辙。

见到冷凝澜进入,冷霜华停了抚琴的手,用眼神示意侍女从桌边砂锅中拿出以温水保温的炖盅,小心地放在桌边一侧,冷凝澜本来带着倦意的眼神逐渐柔和,带着些许无奈地坐下,一旁的侍女端来银盆与漱口茶盅,还有用于净面的棉巾,冷凝澜洗手、漱口,以温热的棉巾擦了擦脸,这几日她未着粉黛,加上睡不安稳,眼睛有些红肿,她多敷了一会儿眼睛,坐下拿起汤匙慢慢地喝掉面前炖盅里的汤。

待她喝完,冷霜华便在对面开口:“阿姊,你无须忧心,孤已传令让沈洛笙代你前往瑎国。”

“谁发的邀请?”冷凝澜并未接他的话,而是另起话题。

“明方物。”

“以她自己还是以瑎国?”

“她自己。”

“君上派沈洛笙这个宗伯过去要以什么名义?”

“沈洛笙少年时沉湎品评舞技,既然是以舞宴为由邀请,那沈洛笙以自己的名义过去也未尝不可。”

“沈洛笙敷衍得了明方物,可敷衍不了厉然诺。”

“厉然诺本就想以阿姊钳制这次三国会谈。”

“君上会为我改变会谈的结果吗?”冷凝澜忽而笑起来,她并不常笑,可以说泠沦氏一族人都不常笑,而他们一族笑起来时都如冰霜解冻、大地回春一般。冷霜华望着她,盯着对方与自己六七分相似的面容,回答:“不会。”

“那就行了,我去与不去都不会改变结局,若是不去反而露怯。君上,我们早已不是当初追在瑎国后面的小国,露怯只会留给他们吞噬的贪念。”

“那明靡呢?你不等他回来吗?”冷霜华问。

冷凝澜收起笑意,脸上又出现方才有些疲累的神情,回答:“我自然希望他安然无恙……但即便他回不来了……君上与我,也有各自需承担之事。这趟出使,我不得不去。”冷凝澜说得凌然,那神情让冷霜华有一瞬间的恍然,一如当年她于此间应允帮冷夺权时一般。

“阿姊,孤承诺:若明靡无恙便罢,若是有恙……孤必要海国血债血偿。”

“那荷嬷嬷呢?”

“阿姊想见她吗?”

“我必须见她一面,问清缘由。”

“正好,岁星痕审了几天问不出关节,孤陪阿姊过去看看?”

“走吧。”冷凝澜站起身,望着冷霜华伸出的手,将手放在他掌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