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前尘

辛若谷正在以纱布滤药渣时就见庹眉间自小楼内出来,她知对方前来一定是事商议,于是直接呼唤墨砚下楼拿了药,之后庹眉间便将刚才听闻之事告知辛若谷,辛若谷感到庹眉间信任两人,但自己作为大夫,既见过仁人志士,也见过阴险小人,她并不认为这么几天便能了解那两位老人的为人,因此她从随身袖袋中摸出一个小瓶,倒了一粒交给庹眉间。

“告知他们这是玄虺丹,服用后会乏力,一日无解药便会七窍流血而死。”

“这不太好吧?”事到临头,庹眉间又有些犹豫,那两人已经表明要帮村子抵抗海寇,现下辛若谷却以小人之心待之,实在容易让对方心寒。

“会功夫那位不吃,只有书生吃,不是信了一半吗?你既然是练家子,该比我更清楚,那位老者武功比你高出不少,你来问我意见,我便是这个意见。”辛若谷一边说一边也没停下收拾药渣的手,庹眉间入村之前一直在江湖上闯荡,豪气有余,缜密不足,辛若谷也明白多个武者更有助于抗击海寇,但这两人来的时间实在是太巧了,现下只能自己做一回恶人,借此维系双方信任。

庹眉间还是有些踟蹰,想了想还是走了出去,看样子是下定了决心。

辛若谷叹口气,却没有封上炉子,而是又添了些柴火,用清水洗了洗用过的砂锅,又从药篓里找出几样药材,她低头闻了闻药材的味道,又挑选几味干透的药材,加上水一起浸泡。一回身,发现身后的万莛芳。

“药我吃了,我义兄确虽有些恼怒,但被我劝住了。”万莛芳仿佛全不在意,辛若谷用衣服下摆擦干手,对万莛芳笑一笑:“出门在外,更需谨慎。”

“你若踏不出信任第一步,我们多走一步也是一样。再说你也算是给了我们一个获得你信任的契机,没理由行至此处反而退却。”辛若谷没有回答,两人虽是初见却有些尽在不言中的默契。

辛若谷为万莛芳泡了一杯浓茶,出去后看到药斗进门回复村里的人都撤走了,药斗执意要留下来陪着师父,辛若谷无奈,让他进楼里帮庹眉间,天亮前还需要起来准备突袭,自己继续盯着砂锅。

“他伤势很严重?”万莛芳没头没尾问了一句,辛若谷眼神微动,炉火映在她脸上,显得晦暗不明。

“比看起来严重得多,受寒、内伤、沉疴痼疾,加之劳累过度,撑不过今晚……可能就没有以后了。”辛若谷回答,转过头却见刚才还有些倦怠的万莛芳此时已经放下杯子,正襟危坐。

“有把握能救吗?”

“已经下了最重的药,但药性太足,他现在虚弱,可能回光返照陷入癫狂,若是吊不住命,恐怕熬不过今晚。”辛若谷有些肃穆,身为大夫她已经见惯生死,但见惯不意味着能接受十多岁的孩子命绝于眼前。

“这孩子看起来与墨砚差不多年纪……看样子吃了不少苦……”万莛芳垂下眼,他虽没有子嗣,但一生致力于教书育人,自然有些哀叹。

“是啊,虽然现下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海寇的苦肉计,但也不能置之不理,再加上……他好歹救了药斗与墨砚的命……”

“你们对外来人还是多有防备。”

“吃一堑长一智吧。”

两人虽然对话,但都有所保留,一进一退间各自有了计较。

比起楼外话里有话的相互试探,楼内却两个习武之人反而显得平和。严魁殊正在整理袖箭和靴子中的匕首,庹眉间让药斗去酒肆拿刀,自己在屋子里翻出三个大碗混合放着的围棋棋子,坐下开始挑选最适合以指力掷出的棋子,严魁殊观察庹眉间的动作问道:“你认识风荷举?”

“风女侠是我的恩人,当年相识她见我只擅近战,便教了我一招扑劫手。您也认识她?”

“算是见过,有些渊源。”严魁殊点到即止,庹眉间便也没有多问,虽然好奇对方武功,但江湖上规律,对方不愿报名头自己也不会多说什么。庹眉间想想对方说的来历与辛若谷的戒备,心里还存着些歉意,于是一边挑选重量、薄厚适中的棋子,一边自顾自地说起往事:“我与辛若谷都不是此处之人,多年前海寇猖獗,此处虽然距离熙攘并不远,但当时正值“阋墙之祸”,熙攘城被围十个月,海陆都被封禁,周边村庄被海寇与乱军刮了一层又一层皮,直到被蚕食殆尽……辛若谷接了悬壶医会的委托到此援救大夫,我在城外救人时受了重伤,那时是她救了我,之后我们便一路救人,到了这座野村,发现村里的人已经被乱军屠尽……当时我遇到了船主,他带着我和几个水手一起去偷乱军的粮草……那时我们懂个卵的乱军,以为就是厉害一点的武人,仗着自己会点功夫就打乱军的主意……真以为在江湖行走便能大战于万军从中……”

“当时谁都没有多想,那么多粮食,只要一点点就好,能让救下的人撑下来几天就好……”

“那时我们几个差点被打死,几百个人,我们几个人,就像这海里的浪头,一巴掌过来我们连块骨头渣子都找不到。”庹眉间自嘲道,哪怕现下他想起来依旧心有余悸,那年满目残垣断壁与饿殍残肢……恶战之中的平民,不过是海上的泡沫,甚至连浪花都算不上,每每想到,肩上的旧伤都会隐隐作痛,但哪怕回到过去让庹眉间再选一次,他也不曾后悔,这里人都是他和船主一个个搭救的,这里的人都是在辛若谷的诊视下保住性命的。

“幸好那时风女侠经过救了我们,船主推着船助我们走水路逆流逃跑,他在水里游了一天一夜,才逃过那群乱军追击……”庹眉间说得轻巧些,但严魁殊知道,十二年前那场祸事影响有多深远,熙攘城被围事发突然,十个月后城门再次开启时,全城军民死亡七万有余,那场大战除了明面上的损失之外,还影响了之后琳琅与玖国之间的邦交,原因就是当年玖国使臣大风氏飂戾与国主正妻清泉夫人一同失踪,当年长公主难产身死、禁军总领宇文晴受到国主委派前往云来岛的谣言便是从青莲台传出去的,传言就是这位清泉夫人与奸夫飂戾将军合谋,助前世子冷霜寒夺权,“阋墙之祸”除了围城七万亡魂,叛军四处逃窜,琳琅各处战火不断,死伤人数逐年增加,直到六年后,冷霜寒才被击杀于琳琅与玥国边境,这便是琳琅“阋墙之祸”。

“自四王并立、三国初立开始,各国便纷争不断,饥荒、内斗、征伐,兴衰百姓皆苦。”严魁殊轻叹一声,他虽不是琳琅人,也见过各国战争的惨烈,这种泯灭了所有法律、规则与道德底线的争端遵循着兽性的法则,人不再是人,而是为求生存不顾一切的怪物。

“老辛啊,就是那时候被海寇装成的灾民骗了,要不是风女侠脚程快先回来将她救下,她和村里剩下的这些人……”说到最后几个字,刚才还有些哀叹的庹眉间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语气却又有些微颤抖,那是怕,严魁殊懂,多年前自己骑死了五匹马赶回玉京,那时候马上的自己,也是怕的,怕抵达终点的那一刻,面对的只能是那个人的尸体……或者比死更暗黑与无助的狂癫……

两人都念及往事,沉默许久,不一会儿药斗便抱着庹眉间的双刀进门,庹眉间抽出刀,那是两把正手反手皆可使用的合掌刀,严魁殊虽然由于身份原因鲜少行走江湖,但毕竟师父是镖局镖头,自己也在镖局中待过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看到兵器便知晓一二,虽然庹眉间为了掩饰师门而改修习掌法,但是从他步伐节奏、持刀姿势也能猜出些许,他应该是从原本师门背离而出的……

“严老你的兵器呢?”许是因为之前提及往事,现下庹眉间既没有初见时的市侩,也没有刚获知海寇将要进犯时的戒备,对严魁殊多了些亲近,严魁殊笑了笑走出小楼,院落中坐着熬药的辛若谷与在旁捧着茶杯陪坐的万莛芳,见他出来辛若谷有些好奇地望过来,万莛芳只是笑着,动都不动,严魁殊知道万莛芳现下无力,也不多言,走到天井一角向着马车下摸了一会儿,摸出了一个长条状的油布包,打开之后,是一把朴实无华双刃陌刀。

“你是……”庹眉间一怔,在看到武器的瞬间便猜出了严魁殊的身份,他惊异回望严魁殊,对方只是唇角上扬,做了个不可说的手势,哪还像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更像个顽皮的少年。

“是什么?”辛若谷只能看到严魁殊的背而面向庹眉间,见他欲言又止不禁发问。

“是……师出金运镖局……”庹眉间赶紧改口,却还是露出一星半点。

“老严,趁天亮前磨磨刀吧。”万莛芳开了口,叫过一旁已经这几天已经授课中已经熟悉的药斗找两块磨刀石过来,药斗应声进到厨房,一旁的辛若谷有些吃味,自己才走一段时间,回来徒弟好像就开始听从别人的话了,不过现下时间紧急,倒也没必要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之处,辛若谷又守着炉子等药到火候。

“辛大夫!辛大夫!你快来!他魇住了!!!”楼中忽然传来求救声,辛若谷一把抓起药篓,唤回药斗看着药,疾奔上楼,庹眉间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却怕两个人制不住陷入梦魇的白衣少年,于是也跟了上去。

严魁殊也有些担忧,转眼去看万莛芳,只见万莛芳仰着头望着楼上几个人擒住梦魇之人的灯影,此时也默契地转头望着严魁殊,只一眼,严魁殊便知道万莛芳要做什么。

“万馥馨!你不能这么做!!!”严魁殊一声怒喝,吓得正在煎药的药斗一个激灵,一脸惊诧地望着严魁殊。

“嘘……老严,你冷静些。”万莛芳依旧坐在原地,他的神情自在的几乎有些默然,不知何时收起了盈盈笑靥。

“你叫我如何冷静?你明知道那是你的保命符!!!即便你不再发病,那也是濒死时能与他对峙的筹码!”

“严卓武!楼上的那是一条命!他救了两个人,他自己还未束发,但在未言明身份之前便救了两个孩子,若他活着,以后应会救下更多人!但他有痼疾在身,又有内伤,若过不了今晚,便再也没有以后。你我已过了大半生,但他还是个孩子……”万莛芳也发了狠,两人虽是相识几十年,却鲜少以表字称呼对方,只有在这种时候,两个人才会因为理念不合而对峙。

“他可能是海寇!那可能是他的苦肉计!你要就此踏入陷阱吗?!”

“海寇又如何?!你能改变他出手救下墨砚与药斗的事实吗?!你能改变他过不了今夜就会身亡的事实吗?!”万莛芳气势全然不输,说得有理有据,显然已经下定决心。

“阿摩利陀是我赢来了!你不能擅自处置!”严魁殊怒吼,仿佛要以气势打消万莛芳最荒谬的念头。

“淑莺当年的悲剧……你还想再见一次?”万莛芳声音悲切,反问中甚至带着压抑的哭腔,药斗手足无措,面对两人听不懂的争执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万莛芳说完这句话,仿佛被抽空了力气一般跌坐回椅子上开始剧烈咳嗽,药斗赶紧过去为他顺气。

此时楼上传来辛若谷的喊声:“药斗!!!药!快把药拿过来!”药斗闻声,正准备将药端上去,却被严魁殊按住手臂,他有些无奈地望着万莛芳,问:“你真要救他?”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这是当初你救我时对我说的话。我没忘,你也不该忘,”万莛芳抬眼盯着他,严魁殊叹口气,仿佛自语一般:“我还是赢不过你,我怎么可能赢得过你?”说罢便示意药斗去照顾万莛芳,自己拿起刚才从车底取出来的陌刀,拆开刀柄末端从中拿出一颗金属圆粒,之后便将刀放下,拿着金属圆粒上楼了。

“万先生……”望着严魁殊上楼的背景,药斗心有余悸地凑近,万莛芳拍拍他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没事,没事……”

严魁殊一级一级登上小楼的台阶,就像那年自己也是这样一步步登上阿耆尼神山,在经历了种种磨难之后才得到阿摩利陀……

拿回来神药却无人再需要,淑莺下葬那日,严魁殊本欲将阿摩利陀交给万莛芳保管。

万莛芳只是一边烧纸一边淡然的回复:“还是由你保管吧,就当是保管一张护身符。”

“是护身符,但也可能……会是个诅咒吧……”严魁殊自语道,想起那年与自己言笑晏晏的万莛芳,想起那年淑莺拨动的琵琶弦,想起那年三个人坐在江边饮酒对诗,自己喝了不少,看着他们俩在对面伉俪情深。

恍然如昨,却再也回不到那个不可追的昨日。

他又想起在被派出去监察各地盐税的万莛芳,对方携淑莺与自己告别,自己前去送别,本来三人坐车,之后淑莺下车骑马三人并行,最后三人牵马步行,一直走了十八里,才挥手作别。

谁也没想到……再见时,万莛芳重伤昏迷,一路扮作农妇的淑莺假借私盐贩子的名义将他运回来,之后严魁殊疾驰千里,前往琰国境内的阿耆尼神山,只为从星耀圣火教中求得传说中药神昙梵陀利恩赐的阿摩利陀……

而最后,只剩下……万莛芳趴在淑莺尸体上的哭喊声。

自己终究是……晚了一步。

登上最后一级台阶,严魁殊捻着手中的金属圆粒,缓缓收起思绪,进入唯一点灯的那间房。

“怎么是你?!药斗呢?”辛若谷看上去和梦魇的少年缠斗一番,头上的木簪子都掉了,一头乱发凶悍地质问。那边裸着的白衣少年正面朝地面被庹眉间按在地上,一旁的墨砚抱着被子过来以棉被仅仅裹住少年,并狠狠将他压制住。

“不用施药了,我这里有救命药。”

“什么救命药?他数病缠身,除非有药神林沫柒的返魂散或者玥国的碧露蛊……”

严魁殊没多说什么,而是把手中的金属圆粒塞进辛若谷手里。

“这是什么?”辛若谷有些诧异,张开手掌望着手里的金属圆粒,严魁殊伸出手运起炁韵点了一下,辛若谷只觉得手心微热,金属外壳慢慢裂开,露出其中包裹着的一颗金红色丹药。

“这是……?”

“这是阿摩利陀。”严魁殊回答。

“琰国药神昙梵陀利的甘露?!你怎么会有这个???!!!”辛若谷震惊地望着严魁殊,不敢相信手上竟然有琰国星耀圣火教的至宝,世上仅存三颗的阿摩利陀其中一颗。

“辛大夫,有这颗药,他是不是就能活?”严魁殊并未回答辛若谷的问题,而是反问她一个新问题。

辛若谷定了下心神,回答:“以他现在的状况……没有这颗药,他必定会死。但有了这颗药,我也不能保证他一定能活……他身上有两道炁韵在互相角力,一道炽热,一道阴寒,正是这完全相反的内劲造成他现在的内伤。我并未见识过阿摩利陀的神奇,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救,只能赌。”辛若谷也知道这粒药丸的珍贵,自然将自己所知之事和盘托出。

“有希望,便是好的,那便赌一赌吧。输赢,尽人事,就只能安天命。”说罢严魁殊示意辛若谷将药喂给白衣少年,辛若谷转头,墨砚一手环抱少年一手掰开少年的嘴,辛若谷趁机将药丸塞进少年口中。

喂了药,刚才还挣扎不休的白玓瓅逐渐安静下来。

辛若谷交代墨砚继续照顾似乎有所好转的少年,还是忍不住纠正严魁殊的说辞:“严师傅,我和你并不熟,你也知道我是大夫,我这辈子救人大半时候确实只能尽人事安天命,我用了我所之所学,所有手段所有技法,如若倾尽所有还是回天乏力……那么认命与否,也与我无关,即便我是施救者,但也不过是旁观者。这条命,是他自己的……”说罢,辛若谷指了指床上的少年,继续说:“他还在挣扎,既然他想活,那为了救活他,我不想信命。身为大夫,我不能信命。”

本来还因为刚才与万莛芳的争执有些郁结的严魁殊望着面前的女医,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多年前玉阶宫外,刚刚获得殿试头名的万莛芳,肆意洒脱,即便受人指摘,也从不怨天尤人。

“如果信了什么劳什子的命,我怎么还能站在这里呢?”那便是两人加官绶带之后,万莛芳对自己说的话。

“未到终局……犹未可知。”两人离开瑎国时,万莛芳便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多谢辛大夫。”严魁殊慎重地施了一礼,反而让辛若谷慌乱起来,再次感谢对方提供了神药,虽然心里也在好奇这样稀少的神药对方究竟如何得到,但现下毕竟不是询问的好时机,还是优先观察床上少年的情况。

严魁殊看此地没有什么其他事务,便下楼继续准备抵御海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