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猴王的杀戮生意

虽然分属三地,人们还是习惯将金边坡划分为独立王国。在步入现代文明很久后的今天,这里仍然保持着混乱。

被罂粟之名笼罩着的金边坡,还衍生了许多其他的灰色暴利产业:民族地方武装和毒贩都需要军火和雇佣兵;大小林立的赌坊接待来自全世界的老赌棍。

这里汇聚了各种各样的人,有人就有生意,生意的本质是资源互换,金边坡是自然资源十分丰富的地区,各个类型的采矿场,尤其是玉石行业无休止地开采;偷渡过来的伐木工人肆无忌惮砍伐树木;农副产品走私等,不一而足。

走私农副产品里面,有一个挺大的分支:出口野生动物,俗称“走山货”。

我出生在沿海小城,对野味最早的观念停留在烤麻雀、炸知了。直到第一次在烧烤摊上见到小鳄鱼被齐齐整整地摆放在桌面上,背上开着很大的口子。有客人需要的时候,摊主就会拿刀切下几块肉,串在签子上,搁在烧红的铁块上,“滋”的生肉冒出白烟,撒上辣椒面,些许盐,翻转片刻。

鳄鱼肉并不好吃,硬,没味道,可这并不妨碍它成为一门生意。

金边坡的世界就更大了。

帮猜叔成功走了几次货,生活逐渐稳定,我会在闲暇之余跟猜叔到小拉孟的赌坊里玩几把。

我赌运向来不好,换的筹码输光了,就借口溜出来,在街上随意晃荡。

华人都说小拉孟逛街有三宝:“长赢、嫩鸡、吃得好”。我从赌坊出来,不想找姑娘,就沿街扫着一个个小摊,看有什么好吃的。

逛了一大圈,发现都是些茶沙、鱼饭之类的传统小吃,我不太喜欢。

有一次,我正走着,看到一家店名叫“江南菜”,在西郊农贸市场隔壁街,传统的缅邦两层民居,实木搭建,一楼的两个房间打通当作门面,摆了七八张桌子。

竟然在小拉孟见到“江南”,我不自觉走了进去。“您,好,要甚莫?”

店里就一个男人,黑胖方脸,不到一米七,40多岁的模样。穿着一件白色的紧身工字背心,肚子上肉很多,撑起一个半球。走过来的时候肚子划过桌角,像是把筷子掠过白色的猪油。中文发音很怪,一听就知道是缅邦人。

“你是这家店的老板?”

店主点点头。

我原以为会碰到老乡,这下瞬间失去交谈的兴趣,让他把菜单拿给我。菜单是一张打印很简单的A4纸,菜名用中文标注,没有价格。

“宫保鸡丁、番茄炒蛋、炒饭,就这些?江南菜?”我目光转向老板,菜单上都是些中国的家常菜。

“见南菜,见南菜。”老板连连点头,脸上笑容密布,眼睛都快挤成一条线。他两只手不停揉搓,微微鞠躬低头和我说道。

我已经对菜的味道不抱希望,有起身离开的念头,但看到老板略带谦卑的模样,还有都到饭点了,店里也没客人,决定照顾一下生意。

“江南菜就算了,随便做两三个这里的特色菜就行。”

老板稍稍愣了一会儿,应该是在消化这句中文的意思。他伸出一个手指比了比自己:“我们,菜,三个?”

我点头,问:“多少钱?”

“200。”老板伸出两根手指。

“人民币?”我多问了一句,这数字肯定不是缅邦币。

“人民币。”

我伸手比了个OK。

老板见我确定,给厨房交代了一声,朝我也比了个OK的手势。

“你为什么会起江南菜这个名字?”我有点好奇,当时小拉孟的店面门牌还是以缅邦文和英文为主,纯粹中文的店名很少看到,最多是在门上贴一些中文说明。

“中国人,钱好赚的。”老板笑着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搓了下。

听老板这么说,我心里有些不舒服,耸了耸肩就把头转向别处。老板也没再多话,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口,时不时转头看我一眼。

菜上得很快,一盘是虫拼(一般是炸蝉蛹、龃、水蜈蚣、蝎子、山蜥蜴),一盘是红枣蟑螂(炸过的蟑螂放在红枣里面,外面涂一层蜂蜜),还有一个小的野火锅(蝙蝠、野山鸡、飞鼠之类的肉放进锅里炖,用蔬菜包着吃)。

果然有特色,我心里想到。

我夹了几个蝉蛹,炸得太老,其他的就不想尝试了,放下筷子,从兜里掏出两张红票子摆在桌上。

我刚要出门,老板把我拦了下来,伸了两根手指,“200。”

“钱我放桌子上了。”我以为老板没看到,转身指着桌上的钱。

老板摇摇头,还是笑着看我,但让人感觉不舒服,“200,多了。”

“多了?”我琢磨过来,“美金?”原来这家伙是把我当游客在宰。

我当即脑袋倾向一边,歪着嘴:“你别他妈找事啊。”就迈步往外走去。

老板伸手拽住我的胳膊,一把将我拉回来,力道很大,害我踉跄几步。

我脾气来了,转身就要把沸腾的小火锅砸过去。

还没等我动作,后厨立马冲出来俩小孩,十七八的模样,一个把凳子踹飞,落在我身旁的地上。另一个孩子手拿菜刀,刀看上去很久没洗,上面有一层黄色的污斑。他眯着眼,眼神冷厉。

打架分很多种,有叫得大声不敢下死手的,也有一声不吭捅你两刀的,我基本属于第一种,可这俩小孩一看就是真会打架那种。

金边坡当地人大多和民族武装有关联,见多了战争,和国内的混混不一样,不会考虑打死了人会不会被判刑,势力大于法律。

我拿起火锅的手放了回去,咬着嘴唇,“行。”

皮夹掏出来,我数了200美金拍在桌子上。刚想把那两张人民币拿回来,就见到那老板指着被踹飞的凳子,“赔钱。”

我咬了咬牙,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

从店里出来,我越想越恼,又没有解决办法。先不说猜叔会不会管我这破事,我自己也没脸开口。

揣着一肚子气回到赌坊,正好猜叔赢了钱准备请饭。

那天不止我和猜叔,还有一个家伙,叫猴王,是“走山货”的。

在金边坡混出头的当地人,大部分和中国人关系不错,为了更方便交流,他们会给自己取些外号。

猴王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缅邦人显老,他看上去像个中年人。他的脸型尖瘦,颧骨突出,像是割掉嘴的秃鹫,眼白比一般人多点,有些恶相,没到一米六的个子,全是精肉,浑身布满佛经形状的文身,就连脖子都是特殊的佛教图案。

“猜叔中意你,他不常带人出来玩咯。”猴王在我敬酒的时候冒出一句。

“哈?”我不知道怎么回,赶紧把酒干了,恭维了句,“你中文说得真好。”

“和中国人打交道,中文要好咯。”猴王边把酒喝了,边挥手示意我坐下。两人就算点头交了。

90年代初,野生动物市场规模扩大到之前的数百倍,中国商人,确切说是广东商人,逐渐取代欧美成为最大买家。所以金边坡从事“走山货”这一行的缅邦人都在努力练习中文,说话还会刻意带一点粤语的味道。

同样是走私,山货比毒品小众,危害性也没那么大,边境警察查的不算严格,运送过程自然不算困难。雇些村民挑着扁担,拎个买菜篮子,走几步山路就可以送到中国。

“今天怎么没把你几个儿子带出来?”猜叔把筷子放到一边,和猴王喝了一杯,问道。

“闹脾气咯。”猴王耸了下肩膀。“儿子?”我顺嘴插了一句。

猴王看我一眼,笑了出来。

猴王的儿子是他养的三只白眉长臂猴,毛发黑褐色,两边眉毛都是白色,智商不高,很好哄,陌生人给点吃的就会消除戒备。平常没事的时候,猴王就爱带它们出门溜达,别人遛狗,他遛猴。

猴王说金边坡有种类数以千计的动物售卖,除了老虎、大象等本地物种,非洲的犀牛、猎豹也会经过这里。

这些都只是“走山货”行业的冰山一角。

猴王是缅邦克商族人,人数不超过2000,主要分布在缅邦的深山老林,世代以种植罂粟为生。1996年大毒枭倒台,缅邦政府迫于舆论压力,销毁大片罂粟田,转为种植橡胶和茶叶,大批烟农被迫转移。

猴王就是那时候跟随父母从深山迁移到小拉孟的。

政府想要依靠经济农作物替代罂粟的预想最终并没有实现。因为种植技术和生产销路等问题始终得不到解决,烟农所获得的收益也远远低于种植罂粟,生活完全没有保障,有些家庭甚至连米饭都吃不上,只能去山上挖野草吃。加上烟农大多习惯抽罂粟叶子,不能自给自足以后就必须要到市场购买,日子越发艰难。

猴王十二三岁的时候,父亲在下山途中毒瘾发作,不小心踩空滚落进山崖,手脚骨折,身体卡在巨石的缝隙之间,动弹不得。等到被人发现时,已经过了一个星期。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都结满厚厚的血痂,身体被秃鹫啄的到处都是孔洞,没有一块完整的肉。

猴王父亲走后没到半个月,母亲就抛下猴王跟情人逃跑。此后,猴王跟着族里的一个老人打猎为生。没两年,那老人和人发生口角,被人打死了。

之后的日子,猴王独自生活。他依靠学到的打猎技术,在山里抓捕山蜥蜴、豪猪等动物,送到集市换取大米才能养活自己。

猴王的打猎技术很高,他用一张竹子做的最简单的弓,加上几支箭,就可以在森林里抓到山兔、野鸡这些动物。猴王勉强活到16岁,熬到缅邦年轻人结婚生子的普遍年龄,总算有个姑娘不计较猴王无父无母,家里穷苦,毅然决定和他结合。

可惜就在结婚前几天,姑娘回家迟了些,在一条主街道上被一伙青年轮奸。当晚跳河自尽。

猴王花费两个多月时间,终于查清楚作案是哪些人。当天傍晚,猴王拎着刀子挨个上门拜访,把他们的子孙根一一切断,没有人幸免。

本来猴王必须要偿命,是金边坡走山货的头目吴奔看上了猴王的捕猎技术,将他保了下来。

从此,猴王就在“走山货”这行扎根,负责小拉孟地区的货源。平常的工作就是带领猎人团队进山,大规模组织抓捕野生动物,属于公司主抓生产的经理。

他在内部地位颇高,行业内俗称“二家”。

后来,猴王找寺庙的和尚算命,和尚说他是克父克母,克妻克子的面相。行业内很多人就都知道猴王命格硬,做生意的时候会比较忌讳,无形中让他得到不少好处,也算因祸得福。

“猜叔,这些秘密你怎么知道的?”回去的路上,猜叔靠在椅背上,打着嗝八卦似的告诉我猴王的事情。

“呵,谁都知道那家伙命硬。”

“那他在拉孟肯定混得可以吧?”在这些行业里,除了毒贩,走山货的家伙狠毒是出了名的,只有伐木工人可以比。

“嗯。”猜叔眯着眼。

自从知道猴王是小拉孟混得开的家伙之后,我开始有意和他接触,想着和他搞好关系,让他帮我教训那家饭馆的老板。

有次我看到猴王在赌坊输得没筹码了,硬着头皮上去搭讪,拉他出来吃了顿夜宵。

“一箱,‘啵’。”我刚坐到位置上,就挥手喊老板过来。‘啵’是象声词,指的是小缅邦,当地的啤酒牌子。

老板把啤酒摆到桌子上,刚开了4瓶猴王摇头,“斋戒,不喝咯。”

“哈?你斋戒还赌吗?”我发出疑问。

“才想起来咯。”猴王那张凳子有些不平,起身换了新的,漫不经心地回我。

斋戒日还能忘了?我心里吐槽。

缅邦信佛的人里,每月除了初一、十五,还有专属于自己的斋戒日,通常选择生日作为斋戒日,这天禁赌、禁酒,诚心的人还会进寺庙朝拜佛像。

“那行吧,今天酒就不喝了。”我只能主随客便,转头叫老板倒了两杯熊血,对着猴王挑了下眉毛,“给你转转运。”

熊在金边坡很常见,一般的野市(小型野生动物集市)都有贩卖,不过个头都不大,幼熊居多。除了熊胆、熊掌价格稍微高点,其他部位便宜得不行,碰到卖熊多的野市,熊肉甚至比猪肉还便宜。不过熊肉味道不好,硬邦邦,口感像放久了的QQ糖。

猴王随意叫了几个菜,刚要点烟,我突然想起来金边坡还没吃过鳄鱼肉,就对着老板喊了声:“来只小鳄鱼。”说完这句话,摊主呆呆地看着我。

猴王拿着火机的手就停在半空,眼睛也盯着我,嘴角猛地咧开,“哈哈”发出笑声。

笑了一阵,猴王才把烟重新点上,“有趣咯。”

虽然金边坡各国都做走山货的生意,但既然是山货,那不同山之间货也有不同,像鳄鱼这种就属于别国的买卖。我那句话像在日本寿司店点了个泡菜一样滑稽。

知道自己出了洋相,我赶紧和猴王碰杯,示意跳过这个误会。

熊血一口闷进嘴里,燥腻腥臭,血液卡在喉咙半天下不去,就了几口矿泉水才勉强下肚,胃里像是火在烧,浑身的毛孔被强制打开,忍不住全身抖了起来。

看到我不停抽摆子,凳子脚发出声响,猴王竖起大拇指,嘴里又发出笑声:“劲咯,没有人一口喝完。”

果然,我看到猴王只是抿了一口,酒桌上最蠢的就是别人喝啤,自己喝白。

靠着这个契机,我和猴王的关系由生转熟,酒桌上的谈资也丰富了起来。

“你这文身很漂亮啊?”猴王吃热了,把身上的T恤脱了,露出密密麻麻的文身。

猴王看了我一眼,站起来,把短裤也给拉了下来,好嘛,果然是文身,全身都文了。这些文身大部分都是缅邦佛教经文,他说自己想要洗清孽障,下辈子投一户好人。

“你还信这个?”我问。

猴王说,这些年金边坡稳定多了,之前每天都在杀人和被杀的忧惧中度过。走山货的都是猎人出身,对山林有着深深的敬畏。他们曾经也自给自足,把动物当作大山的馈赠,但是自从食客对于野生动物的需求量逐年增加之后,自己被金钱所诱惑,疯狂捕杀山林的孩子。这在他们看来是一种恶,死后会堕入地狱,受无尽刑罚。缅邦人对于自己做过的坏事有一种恐惧感,他们往往不期望这世能够善免,只求来生没有罪孽。

佛教的东西太深奥,只听一会儿我就觉得无趣,再说哪有烧烤不配啤酒的道理?

果然,猴王说着说着也没忍住,挥手叫老板拎两箱啤酒过来。我心里暗暗嘲讽他的戒斋日。

猴王和我连吹三瓶,打了一个满意的酒嗝,开始聊女人的话题,不停炫耀他的“作战史”,逐个分析不同国家女人之间的区别,末了,还托付我给他的猴子找老婆。

猴王平时带他的猴子儿子出门,不绑绳子,一人三猴就在街上晃荡。猴子发情期到的时候,喜欢窜到姑娘身上乱摸,惹出不少麻烦,猴王都用钱或者武力摆平了。

我想跳过这个话题,刻意“呵呵”笑了声,举杯敬猴王。

快散场的时候,猴王突然在一堆竹签子里挑挑拣拣,找到四支铁签子。

金边坡的烧烤大多是用竹签,有些特殊的肉,比如麂肉,才会用铁签,说是铁导热快,能让肉质更嫩。

“还要加菜吗?”我看到猴王把铁签子一把抓在手上,以为他没吃饱。

猴王没说话,笑眯眯地盯着我,把铁签子举了起来,签子在灯下泛着光。

我还没回过神来,就看到猴王的手猛然下落,速度很快,没有任何反应时间。

瞬间,我放在桌上的手指间就立起了四把铁签子,尾部还在微微颤动。

要是稍微歪了一点,我手不就穿了?

我张嘴就要开骂,一个脏字还没出来,猴王就拍着我的后背,“玩笑咯,玩笑咯。”他是喝高兴了,在炫耀他捕猎的手法。

那天烧烤之后,我觉得猴王精神有问题,不想再主动找他。但没想到,只要我一来小拉孟,他就会找我喝酒,一副大家是好兄弟的做派。我那时对他还有点畏惧,想着用什么办法可以甩了这个包袱。

想和一个朋友绝交的最好办法就是找他借钱,延伸出去,就是让朋友帮你解决一个麻烦。我心想,让他帮我教训“江南菜”的老板吧,要是他不同意,我就可以顺势远离。

有次聊天,我特意和猴王提了一嘴,没想到他“咔哧”一声把打火机点燃,火苗在我眼前摇摇晃晃。

“火咯?”

“哈?”这架势是要烧人房子,我赶紧摇头,倒没这么大仇。

当天,“江南菜”饭店被砸,老板肋骨断两根,歇业两个星期。

做生意,讲究礼尚往来,做灰色行业的更是如此,既然猴王这么够意思,我就想着认这个朋友,没多久两人的关系也算密切起来。

猴王没什么朋友,除了客户就是手下,要不就是女人,圈子里的人都不太爱和他交流,估计是怕猴王的命格。

我在金边坡的工作可以形容为“货车司机”,隔三岔五早起一趟就行,背后靠着猜叔也没人敢欺负,原以为轻松惬意,直到我看到猴王的生活。

每天睡到自然醒,平常的捕猎任务都让手下人解决,遇到大单子才亲自带队进山林,没事就爱泡赌坊,玩得累了沿街遛他的宝贝儿子。孤身一人,有钱有闲。

“这就是管理层和普通员工的区别啊。”我对着猴王抱怨。猴王扔了根烟过来。

猴王有两个屠宰场,我去过一个,在孟包的路上,从第三个路口转入小道。

去的那天下小雨,雨刮器“嘎吱嘎吱”响个不停,地上的道路很泥泞,坑洞里更是充斥着黄色的泥浆,车子颠得我肚子不舒服,中途想上厕所,又不想让大家等我,就这样憋了一路。车子开了近40来分钟,总算来到地方。

说是屠宰场,其实就是铁皮盖的单层厂房,前面有一个三四百平方米的空地,往里走有七八个房间,当作工人的起居室和库房,门口停了几辆五菱的面包车。

看到这牌子,我感觉很亲切,边揉着肚子,边笑了出来。

“在这里看到中国的车子不容易啊。”我乐着和猴王说道。“你们人送来,好用咯。”猴王意思是客户送来的,质量很不错。

他叫人把后备厢的泡面矿泉水一箱箱搬出来,抬到厂房的库房里放着,都是给屠宰工人的食物。这里的工人大概有5个,采取周工作制度,一周换一批。

我听到猴王对国产车的评级倒是莫名开心了下,低头瞄了一矿泉水的牌子,又乐了出来,“农夫上泉”,这肯定是猜叔的货。

我正笑着进入。笑容瞬间在脸上凝固。

右边空地上放着十来个铁笼子,里面都装着猴子,被铁链锁着,脑袋耷拉,前肢都被打折,可以清楚地看到骨头透过血肉暴露在空中。

“滴答滴答。”血顺着铁栏杆滴在地上,汇聚成一条条细小的血管。

一个看着挺斯文的工人,双手戴着塑胶手套,披着深蓝色防水服走了出来。他左手拿着两个白色泡沫盒,右手拿着冰袋,把两个盒子打开放到地上,给其中一个扔进冰袋,然后打开铁笼子的门,拉住猴子脖子上的链条硬拽。猴子用后肢拼命抓着铁门,“吱吱”叫个不停。很尖锐,听在耳朵里有点痛。

工人使劲拖了几下,见猴子不松手,把铁门“咣当”一下合上,猴子吃痛放开。

他把猴子拖到地上的自制铡刀上,一脚踩在背部,固定位置,再用左手拉着铁链,把脑袋卡在铡刀底部的凸起,右手握住刀把,切下去。

“咔”,脖子像是摇晃了一阵的可乐,打开瓶盖后血液瞬间喷射出来,溅起很远。猴子的脑袋则像溜溜球,被铁链拉了起来,斜跳到半空,猛然挣脱了铁链,精准地落到事先准备好的泡沫盒里。

“他做这个十年,很精准咯。”猴王看着面前的这一幕,脸上很平静。

猴王说的是脑袋准确落在冰盒的技巧,我鬼使神差地回了句:“这是经验吧?”

猴王转头看了我一眼,又很快转了回去,语气很轻,“是经验咯。”

说话间,工人把手上粘着的血往裤子上擦了擦,接着弯腰拿起还在抽搐的猴身,丢进另一个盒子。接着把另一个铁笼子打开。

除了被抓的猴子,其他猴子并没有发出声响,只是趴着,把折断的前肢放在嘴边,直直地盯着人类。

我不自觉把脑袋转向左侧,是一面整齐挺立的高墙,用无数空铁笼盖的墙,分为三列,一层铺一层,足足五层,里面空空荡荡。阳光打在结着厚厚血痂的铁栏杆上,泛起乌黑的色彩。

猴王正在和工人清点这批猴脑的数量,我心里发慌,去库房逛了起来。

两排铁质的晾衣架,上面挂满了各种肉干,我分辨不出是什么动物,地上有许多大号铁桶,都是拳头粗的蟒蛇。用一块透明的塑料布密封,上面扎几个孔透气。

几条一米长的蜥蜴被挖去内脏,蜷成一团丢在纸箱里,其他器官就分装在小塑料袋里。

我看到一头小麂子被绳子绑住,蹲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很像小孩子找你要糖时的眼神。

“烤这个吃咯?”猴王忙完了过来,看我盯着那小麂子在看,就问了句。

猴王拉我到空地上,摆了小方桌和凳子,叫人把这里清理下,再拿烧烤工具出来,准备现杀现吃。

“现在什么最好卖啊?”我边看着面前工人正拿着水桶、毛刷冲洗地上堆积的血迹,边问猴王。

“山龙咯。”

“山龙”就是穿山甲,应该算是这行长盛不衰的一种货物。他说近20年内,金边坡出货量最大的野生动物一直是穿山甲,食客庞大的消费能力,将原本数量众多的穿山甲吃成濒危物种。

虽然中医有说法,穿山甲片有治疗风湿、帮助产妇通乳等作用,但真正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是——传说穿山甲有壮阳功效。

边境地区的人都知道抓穿山甲能致富。剥了甲片的野生穿山甲,在小拉孟的价格大概为80-100元每公斤,进入云南以后是600-800元,到广东的价格普遍维持在1500元以上,端上餐桌的价格通常会达到3000元。

为什么走山货屡禁不止?无非是利润过于巨大。

我问猴王,这么多猴子都是怎么抓的。他说不方便告诉我,我一想也对,毕竟吃饭的家伙,就换了个问题。

“猴子的手怎么都是断的?”

猴王说,这是因为野猴子很不听话,虽然抓住之后会用铁链绑着,但它们的力气太大,经常会冲到人背后抓挠,把前肢打断比较安全。

一般进山是四五个猎人,每人会拿好几根铁链,把猴子拖在身后,“吱吱”叫个不停,有猴子痛得走不动路,猎人会过去踹几脚,让它听话。

原先猴王抓这些猴子是不会让它们受伤的,因为客户要求整只完好地运送出去。

但是近几年一些人想把猴脑做成产业,之前的方式就行不通,一方面是活物运输比较困难,边境很容易查到,成本始终下不来;另一方面是生吃活猴脑的做法不容易被大众接受。

有头脑灵活的商人就想到一个办法,把猴头、猴身分别剁掉放进冷冻箱里,既方便运输,烧菜的时看着也不那么血腥。

解决了这些问题,销量果然年年上升。

我问猴王:“那猴子的身体就没人要了吗?”

得到的是沉默的回应。

“猴可怜咯。”猴王说着,面前刚好有一只山蛄爬过,他抬起就是一脚。

猴王和所有缅邦人一样,对中国人或多或少都有点仇视心理,其中并不包括我。

一方面我是猜叔的人,做的也是相关行业的工作,另一方面,我觉得他是把我当作“黑户”看待的。

缅邦有一类华人,八九十年代被征兵小广告欺骗,从国内偷渡到金边坡,加入这里的民族武装,后来再也没有回去。因为缅邦的局势复杂,势力更迭很快,所以很多人一直落户不了缅邦籍,但也无法回国。这种两国都不接纳的华人就是“黑户”。

缅邦的“黑户”不少,大概有4000人,很多都是老实本分的种植户,却没有财产权,甚至没有生命权,所以缅邦姑娘都不愿嫁给“黑户”。他们只能努力存钱,去娶深山里的寡妇、残疾人或者花2000块人民币买一个年轻姑娘。

6月底的一天下午,我正好在赌坊“压水(压水是缅邦一种玩法,有时自己赌运不好,可以压注赌运好的人,抽三成收益。)”,突然凳子被人踹了一脚。回头一看,猴王挥手让我跟他出去,我示意他等下,马上就停。

“你没来的时候,我还赢着呢。”猴王一来,我就连输了两把,只能跟他出去。经过门口的时候,我把手上剩的码子丢给侍应,“别给我弄丢了啊。”

猴王看我这副模样,食指弯曲着动个不停,表示“抠”的意思。

“那不是钱啊?”我心里骂道,你这动作还是从我这里学去的。

因为是雨季,出门之后我就把卫衣的帽子给戴上,路过水果摊时,我让猴王等下。我向摊主要了两杯芒果汁,加了些冰块,递给猴王一杯。

“这没到吃饭的点,找我干嘛啊?”

猴王接过果汁,喝了两口,边走边和我说道:“打枪咯。”

打枪就是陪猎,陪人进山捕猎。小拉孟自从转型成旅游城市之后,靠着赌博带来的庞大客流量,渐渐衍生了周边配套的娱乐设施,陪猎就是其中一个比较特色的服务。也许是男人对枪天生有种狂热,这个业务一经推出立即受到中国游客的广泛好评,慕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

猴王也乘着这股东风,建了个皮包旅行社,没有办公地点,靠着赌坊、酒店的侍应口头招揽顾客,给提成的方式,每个月能给他带来七八万人民币的收入。

“没兴趣。”我听了猴王的话,转身就要走。

枪在金边坡属于日常用品,我房间里还有两把猜叔给的“五四”,刚来的时候就喜欢打可乐瓶玩,后来玩久了也没啥意思。

最主要的是,我知道猴王陪猎的价格,一个人一次5000人民币,我不上那个当。

“请咯。”还没走出一步,我就听到猴王的声音。听到免费,我立即又把身子转了过来。

打猎地点是北郊,那里山多人少,交通工具是一辆白色的丰田埃尔法,这是我建议猴王买的。我跟他说游客很看场面,其他人都是些面包车,你一辆保姆车,人不得全来你这里啊。

猴王一听有道理,就找人搞了辆二手的,几万块的价格,果然生意很快就变好一些,这次请我玩也算是回礼。

拉开车门,里面有两个国内来的游客,一男一女。男的一头卷发,有点桀骜不驯,女的白白净净,穿着紧身阿迪运动服,身材很好,都是20出头的年纪。

我没打招呼,自顾自坐在靠窗户的位置。很快听到男孩说话,语气不太友好,“我们等你半小时了。”

我愣了一下,那男孩看我的眼里有点怨气,我只得耸了下肩,“不好意思啊,不知道你们在等我。”

男孩摆了下手,“算了,也不是多大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

男孩把屁股挪了下,边动边问:“你哪的人啊?”

“中国人。”

“我不知道你中国人啊?我问你哪个省的?”

“噢,云南的。”虽然我不太喜欢那语气,但我见到国内的年轻人还是挺亲切的,又应了声。

“听口音不太像啊。”男孩皱眉回了句,“你也是过来这边玩的吗?”

我耐着性子,“不是,我过来这边打工的。”

“打工也有钱来玩这个?”男孩听到我是打工的,语气带着很明显的怀疑,“你是做什么的啊?”

我突然觉得有点好笑,想逗个闷子,“我啊?在赌坊里帮人放码,从小就没摸过枪,就省了好几个月的钱过来玩玩。”

“我就说嘛。这地方这么烂,打工能有什么钱。”男孩转头对旁边的姑娘笑道,语气颇为不屑。

这话一出来,我就知道猴王要不高兴了。果然,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猴王,把后视镜往他那边掰了掰,里面可以清晰地看到男孩的表情。

男孩可能社会经验太少,当面吐槽别人的家乡,在哪里都是个忌讳,更别提金边坡了。虽然这里很穷,但大部分人都热爱这片土地。

“不好意思,他是我男朋友,说话有点直。”女孩握着男孩的手,给了我一个抱歉的表情,“我叫张馨,弓长张,香气很浓的那个馨。”

“张馨,很高兴认识你啊。”我笑着对她说道。

攀谈中,我知道这两人来自苏州同一所大学,趁着刚放暑假就过来这边旅游。张馨和男孩谈恋爱已经两年多,打算一毕业就结婚。本来两人是要想去泰国,但男孩听说这边一些活动很刺激,非要过来这里,张馨拗不过,只能听他的话。

“早上我们就在这里吧?”男孩拉着张馨往车窗外看去,指着专为中国游客建立的赌石街叫嚷道,“那老板骗了我五万。”

五万块,这家伙有钱啊。我余光扫了一眼面前的猴王,发现他转头看了男孩一眼。

我心里叹了口气,要不是男孩找了个女朋友挺讨人喜欢,我真懒得管他,连不露富都不知道。

“你们的大学生活一定很有趣吧?”我赶紧把他的话头给停住。

接下来一个小时的车程里,我都在想办法堵住男孩那张嘴。但堵得住嘴,拦不住手。

下车之后,猴王就给每人发了一把单管猎枪,枪管上特意装了远视镜,方便瞄准。

“诶,这玩意儿是夜视的吗?”男孩拿到枪以后,马上举起来,眼睛看着远视镜,把枪口对准猴王,嘴里不停嚷着。

在金边坡,只能把枪口对着敌人,这是所有行业的共识。我也没想到这家伙这么蠢,在猴王刚想把枪举起来的时候,就冲过去握住他的枪身,边把枪口往上提,边夺了过来。

“你他妈干嘛呢?”男孩朝我骂道。

我没心情和他解释,把枪放进车里,拿了两瓶水,走过去递给猴王一瓶。

“他不知道规矩,不是故意的。”

猴王接过水,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径直走了过去,目光直视了几秒,才把枪还给卷发男孩。

“金边坡,枪口不对人咯,OK?”猴王说。

男孩不敢和猴王顶,只恨恨地瞪了我一眼。

“你看着点你男朋友。”我对男孩不抱希望,只能嘱咐张馨。

“对不起。”张馨噘着嘴,不停向我道歉。

这姑娘人不错,只是眼光有些差,我心里想道。

陪猎的队伍站位有讲究,猴王走在首位,排除一些危险,司机走在最后,负责照顾众人。

因为是雨季,道路非常泥泞,一步一个坑,不好走。

进山林的时间刚好是6点,天空将要起黑,野山鸡特别喜欢在这个时候外出。

我才准备大显身手,就听到“啊”的一声,女孩一脚踩在青苔上滑倒了,膝盖磨破了一大片。

“你他妈会不会带队啊?”男孩第一时间没有去扶女孩,反而用手指着猴王骂道。

这次我想制止都来不及,猴王拿起枪托,朝着男孩的脸上砸去,男孩倒地以后狂流鼻血,躺在地上不断哀号,我看出男孩的鼻骨有点错位。

过了一会儿,猴王让司机扶着两人回去。猴王问我还去不去打枪,我看了这对情侣,觉得不太放心,就对猴王摇头。

我们到宾馆以后,男孩一个劲地嚷着要报警,我只能告诉他们猴王是什么人,劝说他们离开小拉孟。

男孩一开始不信,骂我是缅邦人的奸细,我就叫他出门打听下。

男孩下楼以后,不知道问过谁,回到房间就开始收拾衣服,带着女朋友,中饭没吃便离开了小拉孟。

这是金边坡中国游客的一个小小缩影。这男孩很幸运,因为我见过很多中国游客过来这边,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再没能回去。

我第一次打猎的经历就是这样,让人无语。

我常想:如果我生活在一本正直的书里,猴王的结局应该是死于仇杀或者牢底坐穿。

那次在猴王的屠宰场,他告诉我,自己曾经差点死掉。不过差点杀死他的不是人,是大山。

猴王这个名字的由来,就是因为猴子。他说自己小时候在山林里迷了路,绕了两天都没绕出来,最后是跟着3只猴子才出来的。他觉得这是佛的指引,从此对猴子有了不一样的感情。

我虽然不信这个理由,但他对那3只猴子好倒是真的,基本上当作亲人在照顾,经常让我陪他去摊子给猴子挑衣服。有次我们两个在外面宵夜,猴王突然说自己忘了给猴子喂食,就跑了回去。

“那你还这么做?”我当时指着面前几个工人,他们正给装满猴脑的冰盒一圈圈绕上密封胶带。

猴王没看我,吐出了两个字:“钱咯。”

后来,直到我离开金边坡,猴王还是这行业的“二家”,有钱有闲,孤身一人。可谁都知道,3只猴子不可能陪他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