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此景,是西阳的余晖,好像染尽天边的红火。
到达周家的时候,天色渐晚,沈静安跟着周容明进了屋子,一大家子的人围着老夫人,而在木雕大床后的座椅上,周容玉正闭着眼。
他看上去疲倦万分,眼底似乎还残留了一点墨青色,看上去是没睡好。
直到他们的脚步声传到了里屋,他才睁开眼睛,疲惫的揉了揉太阳穴,“回来了?”
沈静安没有说话,反而是周容明点了点头,“路上耽搁了一会,娘怎么样了!”
一旁穿着长褂的老头听到后,在望闻问切后摇头晃脑道,“太夫人乃郁气集结,舌红苔黄,可加麦冬,钩藤,白芍,僵蚕,夏枯草…”
“管家,去药房抓药。”周容明最听不得这些老头咬文嚼字的开始背草药,他看了眼站在门口的管家,吩咐道。
管家点头应了下去,带着大夫出了门后,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这时,侍奉老妇人的芍药跪了下来。
“大少爷,二少爷,老夫人的病已经很久了,怕你们担心一直没说,要不是大少奶奶和大少爷喜事撑着,这会儿都不知道怎么样呢…”
说着,竟是拿着手帕呜呜的哭了起来,沈静安抬眸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芍药,依旧沉默着。
外头的雕花灯笼依旧挂着,被夜风吹着打转儿,一圈一圈的,绕来绕去。
沈静安看着那红色的灯笼,一时间竟是分不清此时此刻,到底是梦还是醒,是生还是死。
她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一抹不易察觉的无奈,从眼底蔓延开来。
“大少奶奶,我知道我这么说不对,可哪有新婚第二日就走的,这怎么说…也不对啊…”
芍药依旧哭着,也不知道是不是众人都不说话,她看了眼大少爷冷漠的表情后,更加坚定了心中所想,一时之间,周容明脸色反而不好了。
“芍药,这话我只当你是为了老夫人说的。”周容明皱了皱眉。
见周容玉还没开口,芍药低垂着头,眼中的倔强浮出,“二少爷,我知道我只是一个下人,可是我作为一个下人都知道该有的礼数。”
“放肆。”
周容玉睁开眼,看着跪在地上的芍药,终于开口。
只是他的声音低沉,比在新婚那夜还要低,沈静安看了他一眼。
“是我不对,这几日让我侍奉娘娘吧。”
她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仿佛经过了时间的轮回,整个人无欲无求,没有一丝生气。
周容玉站起身,轻飘飘的从她身边经过,一个眼神都没留给她。
“嫂嫂…”周容明有些苦恼,“是我不好,我不该…”
“不怪你,是我自己要回来的。”沈静安给了他平和的目光,坐到了床榻旁,帮老夫人捻了捻被褥。
芍药依旧跪着,只是她的肩膀微微颤抖,小小的抽泣声从床榻处传来,却一动也不敢动。
半夜后,风夹着雨,渐渐飘入周家大院。
沈静安在服侍了老夫人喝下最后一碗药后,站起身。
“大少奶奶,你去休息一下,这天色都快亮了,这里我来就行了。”
一旁的沈婆子静悄悄的走了进来,拿过了她手中的药碗。
沈静安没有推辞,在接过外面管家递过来的油纸伞后,又顺着记忆中的方向,回了新房。
她踏着雨水看了眼新房,里面漆黑一片,沈静安折了伞走了进去,刚点上蜡烛,却看到黑暗中一个人坐在床榻前,目光如炬的看着正走进来的她。
“怎么不点烛?”她平静的问。
如今,再次面对这个人时,她已经能够从容的对待,无悲无喜。
他站起身,看着她,“为何又回来。”
沈静安愣了愣,转瞬又了然了。
是啊,清高如先生,他怎么可能主动让她回来,怕是容明为了让她回来,只能这么说了。
“娘娘旧疾复发是因我而起…”
烛光衬托着她沉静的侧脸,仿佛在一瞬间有了其他的味道。
斑驳的时光叠叠错错,在昏黄的镜子里,沈静安看到了沉默寡言的周容玉,她苦笑,无论如何冰冷默然的人,总不可能一直都是这样的,因为他的生命中,一定有个人,会让他露出笑容。
周容玉看了她一眼,清冽而凛然,沈静安只觉得往事如影如潮,历历涌上心头。
“如此,安置吧。”
说着,他淡淡的脱下衣物,仿佛之前经历的一切如同过往云烟一般,就这么躺进了床榻里。
沈静安看着他背对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眼屋子外的一张矮塌,准备在那里凑合一夜。
“来这里睡。”
这时,周容玉的声音从内室传来,沈静安看了过去,只看到床塌上整整齐齐的放着两条棉被。
沈静安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原地,她不知道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虽说不准备和这个人有牵扯,可是如今这个情况他们本就貌离神合,想着,她还是脱了外衣,静静地躺进了旁边那个被褥里。
被褥里被熏的很香,沈静安睡不着,只要想到隔着一个手臂的距离是他,她就觉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她闭上眼睛,抿了抿唇。
过往的岁月教会了她,她曾经失败的人生,只有一个字,冷。彻骨的冷。
她不想重蹈覆辙这样的冷。
沈静安喘了口气,有风拂过,她想关窗,却仿佛闻到了她手指间淡淡的鸦片味道,最后那几年,她染上了鸦片,一时之间,涌上太多的情绪,像从下顶着她的心肺,顶到了嗓子口,让她喘不过气。
是啊…她本是阴间鬼,如今却独在阳世行…
天微微亮,沈静安睡得很浅,她听到身边的动静,微微睁开眼,慢慢的转身。
周容玉刚坐起身,对上了沈静安那张秀美白皙的脸庞,晨光朦胧,她长发铺散,乌黑的头发在红色的锦被上显得分外透彻,这让周容玉微微眯了眯眼,她的身上似乎没了从前那股旧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静下心来的柔和。
“醒了?”
他话语很轻,但目光却轻飘飘的转了过去,掩盖了那一抹不喜。
沈静安拉开被子,门口侍奉的秀儿已经端着水盆子走了进来,周家规矩不大,所以两人也就快速洗漱完毕后,出了内室。
管家已经准备好了米粥小菜,早晨的脆瓜摆在青花瓷盘的容器里,格外诱人。
沈静安对于这种气氛,很熟悉,也说不上尴尬,昨日两人都能躺在一张床上睡了,何况现在吃顿饭。
没等他开口,她轻轻的吃了起来,周容玉也没说话,静谧的空气中,在周容玉放下碗筷的瞬间,沈静安用手怕擦了擦嘴角,也用完了早饭。
秀儿走了进来,她悄悄地看了眼周容玉,有些担心道,“大少爷,听说您昨日回了新房…”
周容玉没有说话,他喝着茶,一动不动,仿佛雕塑。
沈静安抬眸看了眼面前的秀儿,这是周容玉的通房,上辈子她进门的时候就知道了她的存在,不过在周容玉眼里,不管是通房还是别的什么,都是一个物品罢了,摆在那里看着,就跟个花瓶没什么区别。
上辈子,她就仿佛一个物品一般被摆了将近一辈子…
只除了许宓…
“周福。”
片刻后,周容玉开口了,只是那声音冷的有些不近人情。
秀儿吓得跪了下来,“大少爷…”
周容玉将手中的茶轻轻的摆在茶几上,清脆的声响慢悠悠的回荡在空气中,门口的管家听到后,低着头走了进来。
“大少爷,大少奶奶,有什么吩咐吗?”
“送出去吧。”他淡淡道。
这话一开口,周福立刻明白了自己主子的意思,可他又不免悲凉的看了一眼秀儿,招手让门口扫院的小厮走了进来。
一边的秀儿虽知道自家大少爷性子冷淡,可她好歹也是老夫人赏赐,怎么说也会留一些颜面给她,怎么也没想到不过因为自己一句话,竟然惹得周福出来了。
“不…大少爷!!求求你,是秀儿错了!!”
秀儿一边哭喊着,但还是被门口的三四个小厮拖拉着走了出去,远远的,似乎还能听见她的声音在周家宅子里回荡。
周福看了眼自家大少爷,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从大少奶奶跑回娘家那一天开始,大少爷就变得格外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只是,这大少奶奶刚回来就和她睡在一个屋,还不是为了给下人看清楚大少奶奶如今的地位,到底是不让人看不起大少奶奶。
“大少爷,您看秀儿…”
可周福有些苦恼,这秀儿怎么说也是少爷房里人,怎么处置还真是个问题。
说配人吧,谁敢用少爷用过的女人,可卖了吧,又是老夫人赏赐。
“她不是我房里人。”周容玉似乎也想到了周福的顾虑,冷冷淡淡道。
周福一听,立刻明白了,这不是房里人的意思那可就容易了,大少爷还没碰过秀儿,那看在老夫人的面子上,那就可以给她配个人。
事情处理完后,周容玉站起身,走了出去。
沈静安看着他的背影,过了好一会,也站起身。
“大少奶奶……”周福立在门口,刚想说什么,沈静安回眸温和道,“娘娘醒了?”
周福点头,“本想着等您和大少爷用完早膳再说,可哪里知道出了这个事。”
沈静安点头,“我去看看吧。”
周福唉了一声,带着沈静安到了正院。
正院人意外的冷清,大概是嘱咐了老夫人要修养,所以没这么多人待着,只是却也没看到周容玉和周容明。
沈静安拉开帘子,老夫人坐在床榻上,正被芍药撑着背喝着药,见沈静安走了进来,脸色一下子又红润了起来。
“来了?”
老夫人什么也没问,只是拍了拍床榻,让沈静安坐下。
沈静安柔顺的坐下,拿过芍药手中的碗,看着乌黑麻漆的汤药,吹了吹,一口一口喂了过去。
“听说昨日你和玉哥儿一起睡的。”
喝完药,芍药喂了老夫人一个蜜饯,她转过头,笑意吟吟的看着她。
沈静安平静的点头,没有羞涩,没有不安,但却有对这个老人的愧疚。
她静静地看着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上辈子也是如此,老夫人弥留之际,不放心她这个周家媳妇,让周容玉带着她一起离开,去他北平的新家。
老夫人用自己最后一点尊严想要挽留这段失败的包办婚姻。
“娘娘…”沈静安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垂下头,一缕发丝轻轻的飘在她的脸颊,看着温柔的紧。
老夫人见她这样,叹了口气,却抓起她的手重重的拍了拍,“我知道玉哥儿的性格本就不好相处,哎…也是苦了你了,本想着等你过门前先找个通房,让他试着疼人,没想到这一出一出的,真是打的我也措手不及。”
沈静安张了张嘴,老妇人看她这样又接着说,“我知道你不想守活寡,他今日过来也跟我商量了这件事,说是,如果你同意,带你一起东渡。”
这话一出,沈静安惊的瞪大眼睛,再也说不出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