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周容玉才终于抬眸,这似乎是他第一次正视她。
她很静,是一种淡然的沉静,尘埃中有着他看不透的出尘之气,不似凡人。
众人不知所措起来,却都纷纷望向他,似是等着他的抉择。
庭前的鸟儿叽叽喳喳,风铃声随着微风扬扬起声,他坐在那里,却惹得时光静默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却听的他淡淡开口:“留在这里,或者回绍兴。”
沈静安抬眸,心底一凉。
上辈子也是这样,不过却是她苦苦等了他五年,他回来后这么说的。
他对她说:“留在这里,或者回绍兴。”
可当时的她怎么可能回娘家,回去就等于给沈家蒙羞,从前的她,竟是那么愚蠢,白白浪费五年时间,人生如纸,不堪戳破,时光若刻,夫复何言。。
“先生,我回绍兴。”她低眸开口。
这回换成周容玉愣住了,他瞧了瞧她,竟是没有了下文。
“不成,沈家姑娘,你这可是已经算过了门啊,这……怎么能回去呢,让我跟你家人怎么交代。”老太太面带愁容道。
“对啊对啊,这一回去名声多不好听,再者我们这里也不好说啊。”
沈静安没有说话,她看着众人,抿了抿唇。
“大嫂,你真是糊涂,你出了门能去哪里。”
这时,周容明也忍不住开口。
众人纷纷都在劝着她,可沈静安却早已去意已决。她看了眼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周容玉,心里却是凉的个彻底。
只怪上辈子她新婚燕尔,没能看出先生的不喜。现在看来,先生根本就不在意她的去留。
“我还是想回去。”这下,她终于释然放弃了一切顾虑……
老太太听了这话,也没说什么。她明白,这么下去真的是耽误了人家,这份姻缘是她硬生生求来的,自己的儿子怎么个态度她都是清楚的。光看着那坐在那里脸色淡淡的样,这个做娘的也就心知肚明了。
说到底,他不喜沈家姑娘。。
老太太叹了口气:“事到如今,我也不能说什么,这姻缘是我求得,现在竟是又被我活生生拆散了。”
“大嫂!”周容明没想到事情会转变成这样。
沈静安知道老太太松口了,她跪下:“娘娘的恩情静安一辈子都不会忘。”
“哎,罢了,罢了,你走吧,回绍兴也好,去哪里也好。”老太太挥了挥手道。
沈静安磕了磕头,最后看了眼,转身走了出去。
“大嫂!”周容明在身后喊着,却只看见沈静安好似没有听到一般。她慢慢的走着,背影瘦弱,却带着别人没有的坚毅。
前厅一片狼藉,只看得众人面面相觑,老太太好像老了几岁,扶着婆子的手回了房,屋子里只剩周家二兄弟。
“你怎么让大嫂走了!”周容明着急的问。
周容玉看了自己弟弟一眼,“有些东西强求不来。”
周容明被气笑了,“要不是大哥你不待见她,今日大嫂也不会如此了。”
他抬头,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平静的就像没有涟漪的死水。。
“连婆子下人们都是这么说的。”周容明有些怒了。
“有些事情,除非你亲眼所见。最愚蠢的莫过于听人口舌。”他整了整衣袖,站起了身。
沈静安在收拾行李,她看了眼刚搬过来的箱子和一些杂物,有些为难。
“大嫂,你在收拾?”周容明走了进来。
沈静安点头,“是啊,容明,你好好照顾你大哥,去了外头可不比在这里。”
周容明却叹气,“大嫂,为什么一定要走啊。”
“这桩喜事虽听着好,但我却是不愿的,有些东西还是讲究缘分。”
窗外,鸟笼子里的鸟跳的正欢,叽叽喳喳的声音掩盖了屋子的寂静。
她捻了捻耳边的碎发开口,“我和先生终究没有缘分。”
周容明早就明白沈静安的态度,一来是顾着周家的面子前来问上一问,二来是觉得愧对了沈家姑娘。毕竟她已不是二八年华,却要在这宅子里等,对她实在不公平。
“那,大嫂你要保重!”知道事情没有退路,周容明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沈静安平和的点了点头。直到看着他消失在尽头,这才回了屋子。
她走到床铺前,看着那一床红色的被子,心里苦笑。她何尝不知离了周家便是弃妇,可就算做足了贤妻却还不是落得个凄惨死去的下场,如此还有何用。。
上辈子她四岁缠足。母亲常常跟她说,人家的姑娘都是三寸金莲,你这样的,简直不成体统,鄙陋不堪。。
可当先生看到她那小脚时,毫无掩饰的厌恶却让她记了两辈子。
因为从小没认字,也被先生的同僚们笑话,说是容玉如此博学多才,却娶了一个旧社会的文盲。每当她躲在屋子里听到这话,总能看到先生沉默无言背影。
那一刻,沈静安觉得自己见不得人。
可又有什么办法,她只是一个从未出过门的闺中小姐,什么都不能反抗,从小父亲就教育她,女子无才便是德。奶娘总是跟她说,身为女人,开枝散叶,打理家族才是分内之事,读书写字,考取功名,那都是男人做的事。沈家传统,容不得她说一个不字,也容不得她挑战。
想着下花轿前那落下的绣花鞋,真真是可笑至极,那时候她怕先生嫌弃,就往大脚鞋里头塞棉花,结果掉了出来,现在回忆过去,真的是欲盖弥彰。
她活了一辈子,等了一辈子,甚至大度的允许他纳妾。可却换来他冷着脸说她不可理喻,无可救药。
她想,也许她就像那只落下的绣花鞋,如履薄冰,却总是弄巧成拙。
“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书本只教会了她这些,她的一生注定颠沛流离,不得安宁。。。
她记得,那一年他们搬了家。
那段时光,在她黑如地狱的日子里,就像是阳光普照。如果说生是一次人生的修行,那么缘就是来时的羁绊,因这来之不易的时光,她忘记了一切。
只有你在,就得了一世的安稳……
然而,满地的阳光终究会凉。
随着先生越来越出名,家中宾客盈门,沈静安也终于可以不再避讳任何人。。
直到,她…出现了…
先生讲话很轻,女孩说话地方味道很重,有时候先生严肃的纠正她的口音,她便撒娇:“我就爱这么说!”
沈静安记得那天阳光很好,先生手中拿了一壶茶,坐在那里笑,眉目间的情意绵延,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暖。
女孩几乎天天都来,有时候空手过来,有时候就买一些南方糕点送给先生,她总是跟婆子抱怨说,先生很爱吃那家的糕点,弄得那店铺的老板都认得她了,语气娇俏,没有丝毫不愿。
后来沈静安从周容明那里知道女孩叫许宓。她几乎每天都给先生写信,浓情蜜意溢于言表。
关于这一点,她从前是不会明白的,可能这是他们新派的做法。而她这个旧派也只能把心思放在缝衣服,烧饭这种事情上来讨好先生。
那日,女孩坐在客厅,沈静安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泡了茶。
“许姑娘,喝茶。”
女孩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睛很漂亮,灯光闪耀,好像晨时的太阳。
那一刻,岁月如水人去茶,美目顾盼之间,风烟四起,藏起了多少心思。
她年轻活力,就像她的言语,总是带着女孩家的可怜可爱。而她自己虽然面容依旧,但总是心老了。年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悄悄地不再复现,青春就像是似水光年,而她的青春从未绽放就先陨逝了。。
沈静安觉得,她没有说什么,便已经输了。。。
那天晚上,先生没有回房,沈静安躺在床上,看着书房明明晃晃的灯火,突然想到那女孩明媚的目光以及浑身上下青春的张力。
她默默地走去书房,却看见先生和女孩并排坐在那里聊天。
先生说:“对于沈静安,我只有赡养的义务,至于其他,我并不知晓。”
女孩笑了,她将手中的书本一扔,扑进了先生怀里,那一刻,她笑的艳丽如初,而她却冷如冰霜,她的心却像捅了一个口子,世人皆说他清竹睿智,而这一刻,沈静安却觉得他愚钝不堪。
她是大家闺秀,不擅言辞,不懂表态。而对于她来说,爱不是诗情画意,爱是生活,是死生契阔的相伴相随,是细水长流的饮食起居。
她以为一味的隐忍和牺牲可以换来先生的一丝柔情,哪怕只是晨起的一句问候,或者是夜晚的一声叮咛。没有想到,到头来一片深情却付之流水,在先生看来,她就是旧社会的产物,一场浓烈的悲剧,是世界变了,还是人变了。或者是她从未变过,只是先生变了。。
所有人都觉得她不可理喻,只觉得她落伍,可从没有人想到,她也努力过想要了解这个世界,去融入它,可最终,她却还是被旧社会这几个字打败了。。
那一夜,她站在书房一夜。。。
她只觉得这一刻,恍惚彷徨间,她随着命运随波逐流。。
之后,她再次变成了隐形人,他们也成亲了。
成婚那天,她偷偷的去前厅。。。
先生穿着和她成亲时一样的红色长褂,清俊如初,眉目如画,他似乎很开心,也许是喝多了,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红晕。
她又想起他们成亲时,先生看到她的眼神。多么讽刺,不忍接着看下去,她只能转身离去。
先生没有搬家,对于沈静安而言,日子都是一样过的,只是家中多了一个许宓,而她的住所则变成了一处冷宅,无人踏足。。
直到几年后国难当头,先生终于身体垮了。。。
周容玉走了,只让许宓给她留下一句:“沈静安,好生过。。”
她觉得可笑,先生一生对她说过的话掐指可数,她从没因为这种冷漠而哭泣,只是最后这一句却让她流下了苦涩的泪水。。
那一次是沈静安最后一次见到他,她知道许宓会救他出来,他们会一起。而她只能看着,等着。。
青灯下了度残生,眉间此灭光景变。。
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了几年,那一年许宓突然寄信给她。
她展信,泪却汹涌滔滔。
“先生逝于光年丑时四更。”
往事随风如烟生之时,千般蹉跎留于世,死之时,万般嗟叹离于世。
时光越晕,人心却淡然,沈静安觉得自己老了,却不敢回头看着她失败的结局。。
日子也越来越艰难,缠绵病榻,许宓来看她,她的神情带着怜悯,却到底在生活上时常帮助于她但眼底到底是不屑。
沈静安从内心感激她,却从不理会,她怕自己的自卑之心从眼底泛滥出来,如洪水一般……
她看到了墙角那只蜗牛,在周家的新婚之夜,也是有一只蜗牛这么陪伴着她,它那么努力那么努力的想要往上爬,可是却在最后一刻没有了力气。她看着窗台上那一点残缺的烛光,竟是一下子耀眼了起来,烛光晃动,仿佛照耀着她曾经眉目的羞涩。
她低头,他抬眸。。
床榻上泪目迷离的老妇好像看见了那年风陵渡口那个清癯疏淡的少年对她说:
“你名静安,家有一女,即是安。”
她无力的垂下双手,眼睛已是死灰一片。倚栏惆空怅,恨三千丈,何处不凄凉。。。
这辈子,她算是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