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栋信服汉儒之说,已被指责为“株守”。他还有更不为学者所喜的地方,乃其“神秘主义”色彩。章太炎谓:

自惠氏为《明堂大道录》,已近阴阳;而孙星衍憙探《道藏》房中之说,张琦说《风后握奇经》,神仙兵符,几于一矣。琦尝知馆陶县,其后山东有义和团。刘逢禄以《公羊传》佞谀满洲。[13]

阴阳家本出于羲和之官,这本是王官学中既尊且正者;《易》云“一阴一阳之谓道”,不言阴阳何以谈《易》。阴阳流于数术,虽有其弊,然《明堂大道录》实不涉及此。章太炎将惠栋之学等同于数术,又以其为义和团之先师,实为欲加之罪。观其注《太上感应篇》,洗去民间俗讲及光怪陆离之解,归本于六经,可知惠栋并非喜言神仙兵符之人。然惠栋确实对道家具有好感。在他看来,道家道教也有古学今学之别:道教道家出于六经,先秦两汉之道家能守师法,是为古学;南北朝以后之道家乃至宋元之道家,则已侈言顿悟,独取心证,毁坏师法,是为今学。两汉道教与谶纬有密切关联,惠栋言《易》常及纬书,因纬书中多先秦古义。《明堂大道录》即取纬书五方帝之说,建立明堂祭祀系统。然五方帝与上帝合为六天,此郑康成已有之成说,惠栋不过略加引申,为何便以荒诞不经视之?太炎所反感的问题,归根到底是天人之际的问题,这个问题在如今被思考了无数次,仍未得到解决。

《明堂大道录》是本奇特的书,表面上考证明堂之礼,却又无处不在言《易》。戴震读后跟钱大昕说此书“如禹碑商彝,周鼎齐钟,薶藏千载,班班复睹。微不满鄙怀者,好古太过耳”。[14]戴震说“好古太过”是因他嫌恶此书引用、尊信古书太多吗?并不完全是。关键在于戴震并未读懂此书——戴震绝顶聪明,《明堂大道录》中每一处的征引和形制考索他都熟悉;但也因为他太聪明,想去思考惠栋作此书的意图而实在想不明白。从“禹碑商彝”的称赞可知戴震将此定位为考古之书,即完整地勾勒、描述出自神农至周代以来明堂的形制和功能演变。然此书又太过于综罗(杂烩),几乎把汉魏以前跟明堂有关的重要记述皆囊括其中。可以想见,戴震如此精明、追求精确不移的考证学家在面对这种收罗大量冲突异说的文本时,其内心是充满疑惑、煎熬的。一方面惠栋的明堂制度不尽合历史上的“事实”,[15]一方面善于算术、喜欢画图的戴震要完全根据惠栋之说将它绘成图纸,也存在诸多扞格。[16]江声亲炙于惠栋,专门就其中问题与惠栋往复讨论,[17]仍感慨“再四思惟,终不通其制”。[18]无怪乎其他人不理解了。

惠栋的明堂之学虽以考古的面貌出现,其实设计的意味远大于考订。若不是恢复明堂古貌,那么是为未来而设计的吗?又不完全是。惠栋不可能不知道,书中所言的古制,在他的时代及以后的百年也不可能实现出来。其《周易述》也与此类似,注文绝大多数本于虞翻、荀爽、郑玄而成,却不注明,有时甚至将两家之说拼凑为一句,或者夹杂以己注,也不说明。但他自己的注,也是推本汉学的,在疏文中又疏解自己的注释。打个比方说,他自己是既要在注中和郑康成融为一体,又要在疏中做孔颖达、贾公彦。就是这种古今之间,考古与构想之间,古师说与己说之间模糊的状态,使其著作仿佛笼罩着一层迷雾。惠栋要在其中寄予“大道”“微言”,侨居惠栋故里的太炎先生不能理解,蜀地的蒙文通却看得很真切。

惠栋给沈彤写信时提及“此书(《周易述》)若成,可以明道,其理与宋儒不异”——既要“明道”(而非拘于考据),又认可宋明理学内容(而非斥责“以理杀人”)的惠栋,大概也是一个被后来的学术思潮所错认的导师吧。当拥绕着的潮水已经退却,孑然屹立的他又会呈现出何种面貌,带来什么启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