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云芝

有史书记载,天齐末年,帝残暴,放任奸佞陷害忠良,行酷吏,增赋税,兴土木,百姓积怨。时南方大旱,哀帝听妖妃薛望月谗言,挪南方赈灾款修望月楼,皇后崔氏上书劝诫圣过,并以中宫令责罚薛氏,以谄媚惑主之罪责,杖三十。

然此举,帝震怒,酒后拔剑,中宫崔氏死于那把天齐开国宝剑下。中宫崔氏,出自五姓七望的清河崔氏,为天下名门士族之首。帝此举,惹士族寒心,天下激愤。

以崔皇后之死为起因,各地节度使举清君侧旗帜,意在改朝换代。起义军中,“裕军陆氏”与“伯阳军陈氏”难分伯仲。这场权力争夺,五姓以清河崔氏为首,表明支持“裕军”,簪缨世族皆效之。

最终,天齐帝携妖妃薛氏自刎于望月楼,裕军得天下,其主君陆合川改朝代为“裕”,定浔阳城为裕朝中都城。

新帝开国,为前朝之事撰写史书。天齐最后一位帝王,号哀帝。追封哀帝皇后崔氏为孝仁忠敏皇后,写传记,登入裕朝女学书册内,后世传颂,铭记崔氏皇后大义。

今为承平四十三年,裕朝传至今上已有三朝……

临江阁内,说书先生坐于一楼大堂,声音抑扬顿挫,铿锵有力,讲着这个朝代过往的故事。

“听来听去,还是这些老生常谈。阿瑜,你邀我来临江阁,便只是对弈?”二楼雅间白鹤居,一位身着胡服的女娘子扔了手中的白子,起身隔窗望向楼下街景风光。

此娘子姓柳名舒仪,小字舜华,出自河东柳氏。

柳舒仪对面那位身着皎白色蝶戏水仙裙衫,衣袖暗处绣着槐花的女子只是淡然一笑,平静地捡着棋盘上散落的白子。

“君子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我虽学得马虎,往后于我而言也尽数够用。然女学将结业,女子八雅的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我在棋道上总是差一招,需得多加练习。”

柳舒仪倒是不甚在意,方才那局棋,她知道自己赢不了:“阿瑜,虽说咱们将要议亲,可即便你是个连黑白子都认不清的人,天底下也是任你挑郎婿的份,又何须费心。这个时辰,殿试该结束了吧。让我猜猜,崔兄长不是状元也该是探花郎。咱们学的再多有何用?照样登不了天子堂,解不得百姓苦。”

能与河东柳氏相交,定然不是寻常人。这位身着裙衫的女娘子姓崔,单名一瑜字,小字握瑜,出身清河崔氏。崔瑜有兄长,姓崔名瑾,小字怀瑾。兄妹二人之名取自“怀瑾握瑜兮,穷不得所示。

崔瑜并未言语,一楼大堂内说书人的声音愈来愈大,讲至前朝哀帝暴政时也有看客愤懑发言。

柳舒仪听着,不禁嘲讽:“临江阁可是中都城极富盛名的茶楼,文人骚客多会于此,他们竟也信这说书人的胡编乱造。”

“他倒也不算诓骗,史书里便是这么写的。”崔瑜捡完棋子,又坐到另一边制茶。

柳舒仪却立刻反驳:“可士族子弟心知肚明,薛望月乃戎部进贡,虽貌美却并不是妖妃。哀帝崔氏皇后以死谏言,前朝哀帝震怒拔剑欲杀之被妃薛氏拦下,然崔氏皇后撞柱而亡,以全名门贵女忠烈。”

哀帝崔氏皇后,出自清河崔氏。五姓七望少与外族通婚,这门士族与皇室的姻亲是哀帝父亲齐璋帝在位时,费尽周折才与清河崔氏定下的,意在笼络士族。事实上,哀帝暴戾已超士族掌控,簪缨世家要的是改朝换代,才能平稳延续百年荣光。

要想推翻朝廷,需得师出有名。哀帝崔氏皇后被皇室迫害至死,士族寒心,便是最好的借口。那场谏言最终的结果崔氏皇后早已想好了。她需要用命,给士族一个拥立新君的机会。

“乱世,需要美人顶罪。女子大义又不愿过多告知世人,前朝是非过错,皆有后世评说。历朝历代皆是如此,史书上不缺哀帝一个暴君,不缺崔云韶一位贤后,自然了,也不缺薛氏一个妖妃。”崔瑜轻笑,但这份笑容里,却带有一丝荒凉。

崔氏皇后若是死于哀帝剑下,世人更多愤怒哀帝暴政。若史书上写的是崔氏皇后撞柱以全忠烈,那便是另一番评说了。

他们会认为清河崔氏女大义,以身劝谏。那他们想要皇室负士族的师出有名就会差一些了。

她想,世人一口一个哀帝崔氏皇后称,所有人都忘了那位用命献祭的女子叫什么了。女子轻易不留姓名,即便像哀帝崔氏皇后般留有传记者。但崔瑜幼年翻过清河郡崔氏族谱,那位哀帝皇后,姓崔名云韶。

她会永远记得崔云韶这个名字。

崔瑜将制好的茶放在茶案对面:“你今日心不定,喝盏茶缓缓。”

柳舒仪突然泄了气,又坐了回来:“家中有意,将我许配给裴临亦。若不出意外,半年后便会定下婚约。我就是有些不知该怎么办了……”

“裴临亦?”崔瑜在脑海中回忆了这个人物,“他虽说是嫡次子不能继承家业,但他如今任武都尉,正七品的官,未来也是前途坦荡。况且,河东裴氏,与你家同为关中四姓,算得上是门当户对。兄长曾与我说过,他曾在太学读书,还算勤勉上进。”

柳舒仪本就不愿盲婚哑嫁,听自己好友这么说,顿时恼怒:“崔瑜!你圣贤书读傻了吧!听不出我不愿吗?”

崔瑜笑容一顿,默默将柳舒仪要喝的茶端了回来:“难不成,要我撺掇你逃婚吗?那是要将你父母,将河东柳氏的脸踩在脚底下。舒仪不如趁着还未定下婚约,自己先瞧瞧裴郎君。若是满意,自然欢喜。倘若不愿,早早与家中告知,令做他法。你就算是和世叔闹,也还有时间。”

想要成一桩婚事不容易,但想要毁一桩婚事,那便不费心思多了。

“男女大防,我又怎能轻易见到裴临亦。”

柳舒仪不是不知足,她知晓自己出身名门已是幸运,可她也不愿白白交付了终身。今日她每每将自己与同辈郎君对比,总生出为女子不值的感慨。

崔瑜看了眼阁楼外街道的风景:“这临江阁的白鹤居我最喜欢了,推窗便能眺望中都城西街风光,还是武都尉巡查的必经之地,今日恰好是裴郎君当差。”

柳舒仪眼眸顿亮,突然意识到崔瑜一早便计划好了:“武都尉当差不定,你怎知晓的?”

“三日前,谢侍郎夫人的簪花宴邀了中都城内的士族官眷,裴左丞夫人也在。夫人们簪花听曲的谈起家常,我在一旁听了一耳朵。”

崔瑜的话刚落地,街边便热闹了起来,一阵吵嚷。二人顺着声音望去,却不是武都尉,而是一个老汉拖着一个小女娘,小女娘的哭声顿时钻入她们的耳朵。

柳舒仪不禁感慨了一句:“天子脚下,光天化日,强抢民女……”

看着楼上的情景,崔瑜的手不自觉握紧茶盏,喊了声门外守着的侍女问簌。

“大姑娘,有何吩咐?”问簌推门进来,恭敬地向二人行礼。

“西街吵嚷,你让门口的侍卫去问清楚情况。记住,不论是何情形,先来告知我。”

待崔瑜嘱咐完,问簌立刻退下,不一会儿便带着崔府侍卫祁唯安入内:“回禀大姑娘,那个小女娘叫云芝。半个月前,她娘死了。那男子是个鳏夫,叫陈阿大。云芝叔父好赌,又贪图钱财,就以一贯钱的价格把云芝卖给了陈阿大做房。陈阿大貌丑,又嗜酒成性,云芝不愿。被她叔父绑上了花轿。谁承想,洞房花烛夜,云芝不从,把陈阿大刺伤了。他们便把云芝绑了,送到府衙,想以杀夫罪论处云芝。”

柳舒仪的怒气顿时上来,一掌拍在桌上,震荡使得崔瑜的茶撒了一半:“岂有此理!按我朝律法,守孝期内嫁娶不做数,哪里来的什么夫!”

崔瑜思索了一番,裕朝律法,女子杀夫最,处死刑。可若是刺伤他人,至多流放服役,何况云芝是被迫成婚。

这完完全全是两回事。

“那小女娘看着不大。”

祁唯安弯着腰,恭敬回答:“听说才十岁。”

才十岁,就被一贯钱卖了。她的命,就那么轻贱吗?

“她母亲亡故,她父亲呢?”

“听说是腿瘸了,瘫在床上,做不得主。”

“做不得主?女儿的婚事,父亲在世,再做不得主,也轮不到叔父插手。只要云芝父亲还在世,这事就有得争论。”崔瑜握紧茶盏的手缓缓松开,似乎决定了什么,立刻起身,准备下楼。

“你去哪儿?”柳舒仪不解崔瑜的动作,喊住了崔瑜。

“此案审判结果必会移交大理寺,大理寺卿与谏议大夫司马温师出同门,皆为旧派。若是让大理寺卿审,云芝必死。舒仪,我虽不能如兄长一般登天子堂,但并非不能解百姓苦。”崔瑜知道,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但既然让她遇到了,便不能做事不管。

有清河崔氏出面,这便不是大理寺,不是司马温的一言堂了。

士族,不喜那位司马大夫已久。崔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绝不是意气用事不顾后果。

柳舒仪对上的,是崔瑜明媚的笑颜,她顿时来劲儿:“我同你一起去!”

问簌心下一沉,今日不论结果如何,自家娘子回去怕是少不了一顿训斥。

世人对女子向来苛刻,仗义救人这事儿,男子可以做,但女子做了,其中味道就不一样了。至少,簪缨世族的女儿,岂能平头百姓争论,有失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