袄庙的正殿四周墙壁绘满了神祗和供养人形象的壁画,壁画之下,围有平整的夯土台基。台基上放置着一些布团和木榻,供人坐卧。
从台基走下夯土台阶,当中是一块四四方方、齐铺璧玉砖的平地。
平地四角,四根高达数丈的粗直石灰岩圆柱支撑,向上是画栋浮雕的高阔穹顶,地面中央则立有一大型壁龛,里头供奉着袄教之神的雕像,壁龛前摆放了一个巨大的祭坛,烈火熊熊,照耀全殿。
与殿外空无一人的情形截然相反,殿内熙熙攘攘居然站满了人,熏香弥漫。他们无一例外,穿着一身雪白,本来各自低声交谈,见到张朔等人,不约而同敛声转向,投来目光。
“哦!阿胡拉马兹达之火。哦!善的造物,伟大的神......”
石诺槃陁高举双臂,长袍拖曳,面对跃动的火焰用粟特语进行祈祷。无论动作还是所说的言语,都与张朔当初在阙律啜行营所见安拂耽延的仪轨如出一辙。
“阿胡拉马兹达”是袄教主神,即汉人俗称的“胡天神”。
在场所有白袍人跟随着石诺槃陁颂祷起来,绵绵切切,如和尚念经,一时间,正殿内人声嗡嗡,不断回响。
“致巴赫兰之火,伟大的火。致阿达兰之火,伟大的火。致达德加之火,伟大的火。我忏悔我的一切罪过......”
石诺槃陁说一句,白袍人们跟一句,很显然,他就是这座袄庙的尊长。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南无烂蒜吃羊头,娑婆娑婆,抹奶抹奶......”解把花听得心烦,学着那些白袍人插科打诨。
正当时,祭坛的火焰突然“砰”一下子蹿升数尺高,正殿亮白如昼,所有白袍人愣了愣神,随即大为惊异,纷纷摇头晃脑下跪,表情更加恳切了。
石诺槃陁满脸红光,面带喜色对张朔道:“张舍人,智慧之主昭示,你虽然不是粟特人,却能以异族身份入教,可喜可贺!”
张朔一懵,以为自己听错了,道:“入......入教?”
石诺槃陁道:“正是。张舍人入了教,我等便是兄弟姊妹了。”
张朔看向吕植,吕植同样愕然,吞吞吐吐:“莫、莫非途中消息传错了?萨宝,我家主公此来,并非为了入教。”
“唔?不入教?”
石诺槃陁的神色顿时黯淡了不少,双手拄着节杖,一声不吭。
吕植道:“入不入教权且放下,萨宝,咱们可以先谈其他事。”
“若不入教,其他事不好谈。”石诺槃陁大摇其头,“凡要与我粟特人结盟、同心协力,除了血亲,只有教友,其余皆不可信。”
张朔道:“我不入教,哪怕关乎你教兴衰的紧要之事也聊不成?”
石诺槃陁面带歉意,语气却是坚定不移:“张舍人见谅,我教有教规,哪怕是教灭人亡,也绝不会违逆半分。这正殿是我教重地,只开放给我教教友,张舍人若拒绝入教,我只能请三位出殿了。”
张朔联想起阙律啜,心想:“无怪阙律啜的行帐外头会设一个显眼的火祭坛,他如果不信教,想必安拂耽延不会真心实意为他效力。”
吕植上前紧紧握住石诺槃陁的手道:“萨宝,难道这事就没有半点回旋余地?你可要想清楚,这不但对我龙朔军,对你们,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石诺槃陁闻言,略显迟疑,顾视祭坛方向气氛热烈的教友们,再三思索,终是松了口,叹了口气道:“教友的亲人也是我教的朋友,若张舍人有难处暂时无法入教,至亲骨肉代为入教也是可以的。”
张朔从小就是孤儿,并无任何亲属,当下只得苦笑。谁知解把花这时候冷不丁发话道:“我是张舍人的至亲,我入教。”
“你?”石诺槃陁一怔,看看他,再看看张朔,“你与张舍人是......”
“我是他兄弟,过命的交情。”
“过命的交情?”石诺槃陁对这句形容不甚理解。
吕植赶紧道:“就是比血缘还近,比亲兄弟还亲。”
石诺槃陁闻言,陷入沉思,末了,缓缓道:“如此......倒不是不可以。但是代为入教者,必须与代替之人真正同心同契,否则将受到火神诅咒,受火焚而死。”
张朔道:“七郎,不着急,咱们再想办法。”
解把花摆摆手,道:“论同心同契,我与长生一起长大,舍我其谁。萨宝,我愿意入教,你说吧,接下来怎么着?”
石诺槃陁将信将疑,打量着他道:“入教者先得以血誓言,与火达成契约,你愿意将自己的血献给圣火吗?”
解把花爽快应道:“明白。”说罢,撇下众人,昂首阔步穿过伏跪在地的一众白袍人,当着壁龛神像,在祭坛前大剌剌抽出匕首,利落地在手掌上抹了一下。一瞬间,鲜血顺着他手掌边缘汇聚,点点滴滴落入火中。
周遭的白袍人们见状,无不顶礼膜拜,嘴中念念有词。
“血火交合,献上智慧之主的礼物吧。”
石诺槃陁满意地拍了拍手,立刻有两名白袍人走到解把花身边,示意他将双手展开,随后给他的腰间系上了三匝腰带,同时对他低声细语。
“这三匝腰带,分别代表思、言、行三方面,腰带在身,在智慧之主的注视之下,这三方面务必要尽力做到至善至美。”石诺槃陁解释,“本来新入教者还需准备周全,对着神像完整祈祷经文,考虑到张舍人的朋友没有准备,这一道考验就先免了,日后只要虔诚敬神,早晚能弥补回来的。”
张朔点头,暗想:“听他讲述,这拜火教不算邪门,还算有道德义理。”
等到解把花腰带系好,石诺槃陁带着张朔和吕植走到解把花身边,而后从怀中拿出一册经卷,也不翻开,一手按在解把花的胸前,一手举起经卷,开始念诵一些张朔完全听不懂的经文。
火焰连连腾跃,光影交错,殿内鸦雀无声,一时竟然让人感到肃穆庄严。
久之,石诺槃陁忽而对着解把花说话,说的像是粟特语,却又听不明白,解把花感觉对方似乎在问自己什么问题,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点头。
“对火盟誓,如获新生。”
到了最后,伴随着石诺槃陁的祷语,又有两名白袍人端着两个铜碟过来,碟上分别叠着一件白短衣和一条白腰带。
石诺槃陁将那册经卷放在衣上,说道:“这是圣衣和圣带,解舍人,往后每时每刻,你都要将它们随身穿戴,至死不能离身。这册经卷,我也送给你,你拿回去,好好研读,感受我教之博大精深。”
解把花扫了一眼经卷,密密麻麻写的都是看不懂的蝌蚪文,乃道:“多谢萨宝,只是我不认字,日后还得找会的人念给我听。嘿,至于这衣带,看着是穿在里面的,不太妨碍,我自会好好穿戴,如果是你身上的长袍,咳咳,我恐怕还有些为难......行军打仗,穿袍子太麻烦啦。”
石诺槃陁道:“解舍人,本来每日清晨、正午、午后、入夜、午夜都要供奉神像,洗净脸、手、脚,解开腰带捧在手中,面对圣火诚心祈祷。我体谅你在军中事体繁忙,一切从简吧,你只需要清晨及睡前祈祷两次便可。”
解把花努努嘴,明显不太自在,可还是道:“知道了。”
“不过教中每年有七次重大庆典,需要参加拜火仪式,祭祀、祈祷和宴饮,你必须到场,否则将被开除教籍。”石诺槃陁变得严肃了,“另外,还有件事虽然难听,可我职责所在,必须事先提醒......无论你出于什么原因死去,遗体绝不可就地掩埋或焚烧,记住,需抬至高处,让苍鹰啄食,或是让野狗吃尽才行,否则便是重大的亵渎,不会被神明原谅。”
“这......”解把花听到这里,有点忍不住了,“这我不成孤魂野鬼了?对不起列祖列宗啊!”他成长在西域,可实为汉人,遵循汉地风俗,讲究落叶归根,若死后尸骨不存,自是无法再入轮回。
石诺槃陁正色道:“我教唯有神祇,没有祖宗。”
解把花神情陡变,几乎要当场发作,张朔适时发话道:“萨宝,你教教义与我汉人风俗相冲,是否能调和一二?”
石诺槃陁脸绷得紧紧的,道:“不能,二者相冲,我教义为先。”
张朔见他态度强硬,心想:“拜火教曾在西域盛极一时,如今衰微已极,原因众多,恐怕这不通权变的特点也是它在中原乃至其他地域争不过佛、道等教派的原因之一吧。”
“好,我记得了。”
张朔还想再度交涉,却听解把花这般说道。
“七郎......”
“我解家上下,只我一个漂泊在这异域客乡,今生今世是否还能回到中原故土还未可知,列祖列宗的牌位,早不知道长什么模样了,九泉之下,他们大概也认不得我是谁吧,哈哈。我西域解家,就从我开始吧,我就是解家的祖宗。”解把花仿佛自言自语,“萨宝,你放心。我谨遵教义。”
张朔当然清楚自己这个好兄弟的秉性,平日里挂在嘴边最多的,就是以自己是汉人为荣,为老解家为国征战的荣耀而自豪,如今说出这样的话,可想而知必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好、好、好,解校尉深明大义,小可佩服!”吕植生怕他反悔也似,赶忙一叠声奉承,明显松了口气,“萨宝,你看如何?”
“嗯,很好。”石诺槃陁抚须,满意点头,“其他琐碎之事,日后可来庙中慢慢周详,不急。解舍人,从今日起,你便是我袄教同门同宗,各地的袄庙都是你的家,各地的教友都是你的家人了。”
解把花一语不发,面无表情。
入教仪式结束,石诺槃陁喜笑颜开,重现热络之情。他唤了两个仆从带着解把花和吕植参观袄庙,自己单独带着张朔从侧面转出正殿,绕到庙宇的后方。
后方先前被正殿遮住,瞧不见虚实,亲临其地,张朔才发现这里也有一片极宽广的区域,分布着许多用泥砖堆砌而成的小屋。它们有的是住所,门户紧闭,有的则敞开着门,可以看到在长凳或泥墙的壁龛里,摆放着许多陶制器具,这是与突厥人类似的纳骨罐,要弄来存放“天葬”后亲属的骸骨。
石诺槃陁推开一间稍大的屋子,请张朔坐进门厅。
门厅里最显眼的位置同样供奉着神像,另有施以石膏的夯土台子作为坐具,石诺槃陁先向中央的圣火坛行礼祷告,而后与张朔对坐相谈。
张朔开门见山道:“萨宝,我与你们粟特人打过不少交道,你们做事喜欢直截了当,我便也不弯弯绕绕了。解舍人是我的至亲兄弟,我同意他加入贵教,已经表达了最大的诚意,我的其他承诺,你也尽可以放心。”
石诺槃陁并不示弱,回道:“嗯,张舍人,你短短时间,就占领被吐蕃人盘踞近百年的于阗王城,还击溃了于阗精兵,你的实力,我认可,不然也不会答应与你见面。我们粟特人,只和强者当朋友。”
张朔继续说道:“吕先生对我说,你想要借助我军的力量,在于阗重振袄庙,并且宣传袄教,恢复被释门打压前的盛况,我愿意支持。”
石诺槃陁喜道:“好,于阗立国之初,袄教本为国教,只是后来君主昏庸,听信那些秃驴的谗言,开始大肆打压我教。不许我教公开拜火,也不许收徒发展,只是贪图我粟特商带来的利益,才不至于完全灭绝。我教沦落于此,完全是被刻意针对,只要解除禁令,必能很快恢复元气。”
张朔道:“吕先生说,你还请求我军替你们在典合城、弩支城的粟特兄弟们解围,这是怎么回事?”
石诺槃陁道:“我粟特人源出你们唐人所说的昭武九国,后来慢慢开枝散叶,及至七河之地、天山南北以及图伦碛周边。其中在图伦碛东南,你们唐人所谓的沙州地界,我们粟特人聚居发展,建立典合、弩支、蒲桃等城池,就算到了今日,那些地方也是我们粟特人最多。可是只因为它们位于沙州西侧,靠近于阗,一直被不安分的于阗军败类剽掠欺凌,你得想办法,让它们不再受到威胁。”
沙州是西域和中原连通的咽喉要地,自古就多族杂居,犬牙交错,目前虽说被吐蕃人统治,但治下的实力较强的势力有好几股。
大体来说,除了北面沙漠杳无人烟,东面是以张议潮所在的张氏为代表的汉人势力,影响力主要覆盖沙州治所敦煌加上左近的寿昌等地;南面靠近吐蕃的山脉和草地,多为各方嗢末军部落杂居;西面便是以典合、弩支等城为中心的粟特人聚居地区了。
典合、弩支等城池再向西,过了且末,就是于阗东境,也就是勿萨踵镇守的媲摩城一带。
勿萨踵垂涎粟特人聚落富庶,经常监守自盗,借着讨伐嗢末军的名义,掠夺粟特人,甚至还会和嗢末军中的一些部落勾结,一起入侵粟特人,致使典合、弩支等地的粟特人苦不堪言。
又因为这些倒霉的粟特人与粟特人势力更强的七河之地、北庭等地都相隔甚远,所以即便遭受欺凌,也得不到同族支持,孤立无援。石诺槃陁身在于阗,平日耳闻目见,自然感同身受。
当下张朔思忖片刻,道:“萨宝,帮你的粟特兄弟不难,但你也说过了,解舍人入教,咱们就是兄弟姊妹。兄弟姊妹,互帮互助,我尽全力帮你,你也得尽力帮我。”
石诺槃陁道:“怎么帮,你尽管说。”
“不多,就三件事。”
张朔点了点头,对着他缓缓伸出三根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