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陌刀

  • 唐路
  • 比超皮卡
  • 4211字
  • 2024-09-18 00:23:07

有一个瞬间,张朔想过要不算了,自己和安拂耽延仅仅萍水相逢,为此赌上性命,太不值得。随即,哥舒真金引领突厥护卫们在雪山谷道中高呼的场面浮上心头。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了红石烽的墙门。

夜色茫茫,伸手不见五指。

张朔环顾周遭,完全看不清远近情况,暗自计较:“对方提前灭掉了灯火,现在敌暗我暗,哪一方先暴露方位哪一方就将处于下风。他们肯定会朝着墙门方向移动,我要是候在这里,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回头看了两眼,内室的羊油灯也已经熄灭,略微放心,随手捡了一块石头,朝前方扔去。

当是时,但听“咻——咻——咻咻咻”几声尖啸,对方果然朝着石头落地之处放箭。他趁机悄悄挪出门外,同时心中暗念:“一、二、三四五......嗯,至少有五个人。”

黑暗中,有人叽里呱啦说了几句话,张朔大致听懂,的确是突厥语,内容一半在骂骂咧咧,一半在表达奇怪。

“该死的畜生,我们被骗了!”又有人愤愤说道,“那狡猾的恶魔一定就藏在那烽堠里头,咱们葛逻禄的勇士,怕什么,冲进去将他剁碎!”

“葛逻禄,好家伙,看来我的猜测没错,劫持驴车的马贼里,当真有踏实力部的人。”哪怕心里早有预期,张朔依然感到震惊,“那黑袍女子究竟是什么来头,能让踏实力部如此费尽心机。”

这时候,墙门方向窸窸窣窣地响,想必是一个穿着皮靴的人走到了近处。

手中短弩早已开弦上箭,张朔当机立断,扣动悬刀,随着“嘭”一声清响,“啊——”,墙门处当即传出凄厉的惨叫。

“中了!”

张朔大喜,心在狂跳,但他并没有被小小的胜利冲昏头脑,仍然保持理智,立刻往驴车方向转移。

果不其然,中箭之人受伤未死,大叫:“箭是从我右手边射来了!”

然而,他的伙伴们明显有些踌躇不定。

“用的是弩箭,这个伤口与胡杨林中的死者一样。”

“走吧,走吧。除了驴车,还有三匹马,他们一定人数不少,在这里布下了陷阱。回去禀报小叶护,请他派更多人帮助我们。”

“绝不能进到门里!”

“......”

墙门口的葛逻禄人七嘴八舌争吵起来。

“杀了他们,一个活的都不要留!”中箭之人粗喘着气,声音中透着深深的恨意,“他们杀了我们好几个伙伴,必须报仇。”

“塔勒,你的伤太重了,不及时医治,只怕危险。”

张朔听了,心想:“这些葛逻禄人军心已乱,意见不一,如今正是彻底摧垮他们战斗意志的最好时机。”

咫尺外的驴车边,拴在车辕上的三匹马正低头吃草,他用佩刀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割断,并用力在马的屁股上狠狠拍了一下。

马儿吃痛受惊,立时撒开四蹄跑了出去。

“不好,后方还有敌人!”

墙门口的葛逻禄人觉察到黑漆漆的后方惊马飞奔,无不紧张,开始骚动。

“我们要被包围啦!”

其中心慌的居然忘记了处境,当场拿出火折子吹气,想看清状况。张朔抓住机会,又射出一支弩箭,结果这次射偏了,扎在门边土墙上,但仍然吓得葛逻禄人赶紧灭掉了火折子,开始互相叫骂。

“你这个蠢猪,想要害死我们吗?”

“走,走!”

“塔勒,走吧,别逞强!”

“......”

“咦,这里怎么有个小孩?”

张朔侧耳倾听葛逻禄人的动向,正准备放掉第二匹马,冷不防听见墙门方向有小孩的哭声,心头剧震:“不是让老者看好孩子,怎么回事?”

“这孩子是烽堠里的,抓住她,别让她跑了!”中箭之人大声疾呼。

“糟糕。”

情形急转直下,张朔心乱如麻,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果继续潜伏,葛逻禄人十有八九会被吓跑,但会带走孩子。如果挺身而出去救孩子,对方人多,自己一旦暴露,胜败之势恐怕就将逆转。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自己行不行。”

千钧一发之际,容不得细想,张朔选择了出手。他解开其他两匹马的缰绳,而后跳上驴车,疯了也似鞭策驴子,直向墙门口冲去。

葛逻禄人猝不及防,当先被撞倒一个,驴车失控,再度朝一方倾斜,险些翻过去。

张朔顺势滚下车,扣动短弩,当头一箭,近距离又射翻一个。

“去你的!”

另一个想逃,他挥刀斩击,慌乱中错将刀背用成了刀刃,虽然没见血,却还是凭借强悍的力道将人给打趴在地。

“魔、魔鬼......”

先前中箭的葛逻禄人坐在地上,唇齿颤抖。

“内室着火了......”

张朔站在门口,烽堠内不知怎地竟燃起了腾腾火焰。火光映照在他的脸颊上,青筋暴起、须发皆张,浑似金刚怒目。

“孩子给我。”张朔举刀,对准最后一个站在那里的葛逻禄人,语气和眼神一样冰冷,“否则放你的血喂羊。”

那葛逻禄人退后两步,松开紧攥着孩子的手,结结巴巴道:“给、给、给你......”

“你不杀他,现在死的就是你。”

张朔又想到了这句话,起了杀心。然而毕竟两世为人,前世的道德与行为准则对他的影响仍然巨大,当他牵起孩子的手,看着孩子噙着泪水的双眼,终究没有让鲜血沾上孩子天真无邪的脸颊。

“走吧,不要再回来了,否则等待你们的只有刀锋和利箭。”

“你......你给我等着。”中箭的葛逻禄人被同伴扶起来,“我叫塔勒,碎叶水边的踏实力部就是我的家。你有胆量,就留下姓名。”

“有什么不敢的。”张朔冷笑,“我叫张朔,来自大唐。”

“张朔......大唐......”中箭的葛逻禄人怔了怔,继而咬紧牙关,一挥手招呼同伴,“都记住这个唐人了吧,走!”

在场的葛逻禄人或伤或晕,倒是无人死亡,还能行动的把行动不便的推上马,挥起马鞭连催带打,不一小会儿全部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内室堆着不少干草木材,火焰逐渐变大,缠绕梁木哔剥作响。

张朔心急如焚,对孩子道:“你站在这里,不要乱动。”说完,飞步往里走。很快,就见到黑袍女子斜倒在木桌边。

“夫人,你没事吧!”张朔将黑袍女子扶起,感觉到她浑身都在发抖。

“没事,那老人家,他......”黑袍女子说着说着,泪水夺眶而出。

张朔顺着她的目光急视过去,老人竟然倒在血泊之中。

“这是怎么回事?”

张朔三两步跨到老人身边,半跪查看伤情。

老人气若游丝,稍微翻身,左胸处赫然有一个血窟窿。

“室内黑得很,有人来抢孩子,老朽争不过,中了一刀。咳咳......”老人边说边咳嗽,嘴边全是血沫,“孩子,孩子......大唐......”

张朔正待施救,听得头顶“咯咯吱吱”的乱响,下意识地往后一躲,几块燃火的横梁木刷拉拉从面前坠落,砸到了老人身上,火絮漫天飘飞。

“壮士!壮士!内室要塌了,快些离开吧!”黑袍女子连连呼唤。

张朔回头看了一眼黑袍女子,又看到孩子站在门口痴痴地望着里头,纵然内心万般不甘,也只能对着老人默念:“老丈,你一路走好。”当下护着黑袍女子和孩子跑出了烽堠。

雨中的红石烽被烈焰吞噬,火光冲天,数十年的沉默仿佛在此刻完全爆发,用这最后一次燃火,将四方原野照亮如同白昼。

“呜呜呜——”

火光之下,黑袍女子捂面哭泣。

孩子懵懵懂懂,伸出双手,喃喃自语:“阿翁、阿翁......”

“当时漆黑一片,我听到老人家大喊‘抢孩子’、‘有人抢孩子’,想必是那群强盗冲进了内室,没想到他们竟如此凶残......”黑袍女子哭了一阵,拭着眼角的泪珠,泪眼婆娑。

张朔颇感意外,自思:“适才听到葛逻禄人在墙门口的谈话,他们应该没有直接进内室才对,不然怎么会意见不合,争吵起来。”转而又想,“或许有人趁乱摸了进去,黑灯瞎火的,完全看不清楚,也不无可能啊。”

纵然心中疑云难消,木已成舟,眼下并不是继续纠结的时候,张朔看了一眼驴车,毅然道:“我们走吧。”

烽堠火势太大,已经不可能扑灭,而且在旷野中扎眼异常,迁延下去说不定会引来更多的麻烦,况且自己和葛逻禄人结下了梁子,哪能坐以待毙。

黑袍女子微微点头,抱起孩子呢喃道:“乖乖,跟着姐姐走。”

孩子眼泪汪汪,扑在黑袍女子的怀里。

张朔见状,原本沉痛的心情得到几分慰藉:“黑袍女子来历不凡,孩子跟着她,不失一个归宿。希望她能健康长大,慢慢忘记今夜的苦楚。”

黑袍女子带着孩子先上了驴车,张朔去羊圈里转了转,找到一件破破烂烂的旧蓑衣,套在最外面,一转身,忽而发现干草垛下有东西。

他俯身扒开干草,先摸出了一把角弓,可惜弓弦已断,弓臂也被虫鼠啃食得多有残破,角弓下的牛皮箭囊,更是破烂不堪,要不是和弓放在一起,完全瞧不出形制。

“这些应当是老丈年轻时候在行伍的制式武备。”

张朔继续往干草垛里摸去,又接连找到一把长枪和一把佩刀,然而与弓腰的境遇相似,它们的木柄大多损坏严重,锋刃也是锈迹斑斑。

“咦,这是......”

张朔几乎整个人都探进了干草垛,在最深处拖出一个用麻绳紧绑着的长条状布包。比起长枪和佩刀,布包十分沉重,拖在地上沙沙作响。解开麻绳,摊开布包,里面竟然又是一把刀。

只不过,这把刀外形非常特殊。它的长度几乎达到七尺,是寻常佩刀的两到三倍。而且不同于刃长柄短的常规比例,它的握柄甚至比刀刃还要长数寸。更为怪异的是,刀刃部分两边开刃,刀锋处近似三角。只看锋刃,与其说是刀,更不如说像一把剑。

“该不会......这就是传说中的陌刀吧?”

张朔通晓唐朝历史,自然听说过威力大到号称可以让“人马俱碎”的陌刀。只是无论各类武经典籍还是出土实物,都从未展现过陌刀的真实面目,如今得以亲眼见到,依然震撼。

他双手提刀,不禁咋舌:“这刀恐怕有十余斤重。”继而尝试着挥刀劈砍,发觉哪怕能挥动,却根本不得力。

“如此重量的刀,恐怕不是这么用的。”

身体原主人惯用弓弩短刀,可是关于陌刀,记忆中一片空白。

“老丈年轻时想必身手不凡,这把刀虽说也有锈蚀,但少得多,稍加打磨就能恢复如常,看来是他最珍爱的兵器,往日里没少照顾。”张朔以刀拄地,心绪似乎飘飞到了当年那个金戈铁马的时代,“有机会得找个师傅好好学一学,要是能运用得心应手,再有敌人敢来,定给他们个‘人马俱碎’!”

三两滴冰凉的雨打在脖间,引得张朔猛一激灵,神思也戛然而止。他将陌刀重新包好,扛在肩上,走回驴车边。

“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纱帘被掀开更多了点,不见其人,先闻其声。

“没事,这就走了。”

张朔敷衍两句,稍稍抬头,即便给雨雾糊住了双眼,他仍能看到从车厢内露出的半阔脸颊,丰润而雪白。

经此一遭,张朔倒没了顾忌,临时改变主意,不再往山里走,而是向北转进荒原大道,直趋俱兰城。算一算时间,只要能在日出之时抵达俱兰城近郊就安全多了,那里商贾旅客往来繁杂,葛逻禄人也不可能当众乱来。

张朔重新驾着驴车出发,一路心无旁骛,只顾向前,任凭风雨交加,统统置之度外。

再次抬头,天已肚白。

荒原大道,在一块突兀的巨石处形成十字路口。

路口有指路的木牌,还搭着不少简陋的铺子,这些多是附近粟特人开的小店,为途经的人们提供补给或其他服务。

张朔下车步行,这时候周围已经有不少铺子的帷帐掀开,准备经营。不时还有车马零星经过,都是后半夜雨停,就赶紧摸黑赶路的商贾旅客。

“俱兰城方向......”

木牌上的文字是用突厥文写就的,整体张朔看不懂,但“俱兰城”这个地名字符样式还是记得牢的。他确认了方向,正想去问问黑袍女子是否要在这里暂且歇脚,不防背后有人拍了自己一下。

尚未回头,后边声音先到:“怎么,把我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