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阗王城或称苏蜜城,是图伦碛以西、葱岭以东最大的筑墙城池,墙体主要为夯土,整体为方形,周长接近十里。四面城墙各开一个大城门,其中只有北大门有门楼,其他三门都仅有城洞,其余雉堞、角楼、马面等防御设施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可以直接从城下跑马到城头的倒“八”字形马道。
张朔率领龙朔军将士穿过城池北大门,当头便看见一座七层木楼,最顶端摆着一尊五彩神像,怒目圆睁、须发皆立,便是毗沙门天神的造像了。
“毗沙门为佛家护法,威严不苟。于阗崇佛,供其像于城门处,用以镇妖辟邪。”吕植眯眼遥望,“这种样式百年前就传入了中原,而今我汉地州郡城的北门其实往往也安置毗沙门天神像。”
“参见主公!”
不远处,白袍黑甲的天童等候在道边,见到张朔,赶紧走上来行礼。虽然经历了长途奔袭以及夺取城池的一系列辛劳,此时的他并无半分倦怠之色,反而仍然处在胜利的喜悦中,一派英姿飒爽。
侍从说道:“校尉率我等二百骑急袭,一路如入无人之境,长驱直入到了城关厢地带。北门的守军恰好打开城门放行人通过,见势不妙,想要关上城门,好在校尉当机立断,连发三箭,将守城军官并左右两个副手都射下城头。守军余众肝胆俱裂,一哄而散,我等遂得以进城,大获全胜。”
寥寥几句,就将一场平稳却不失紧张的战斗勾勒了出来。
张朔赞道:“校尉三箭定于阗,有名将之风。”
天童将兜鍪抱在臂中,笑道:“这一仗打得实在简单,没甚说头,属下不敢专功。真要算头功,也得算主公和军师运筹帷幄,料敌机先。”
这便是他与解把花、鲍小禾等人不同的地方,自信而不自傲。
张朔心想:“天童少年英才,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杰,他对我执礼甚恭,自是性格教养使然,另外想来也有内心深处自居客军的原因,可谓近而不亲。倘若能将他彻底收服,我必如虎添翼。”又想,“可是他与勿萨踵既为主臣,更为亲戚,要招徕他,实在是难上加难啊。”
尚自惋惜,吕植问道:“天童校尉,我与主公来的路上,看到许多百姓扶老携幼,拖家带口的,不知是什么情况?”
天童闻言,叹了口气,道:“说来惭愧,我虽然夺了城池,也快速占据了各个要害地方,终归人少,没办法控住所有的城门,又不晓得如何安抚百姓,致使城内流言四起,百姓惊惧,纷纷出城逃命。”
张朔转头,招呼鲍小禾。
鲍小禾一溜小跑上来,牵着桃花石的缰绳,道:“主公请吩咐。”
“老鲍,你即刻安排人手,将于阗上下的城门都牢牢把守住,无论四座大门还是大门旁的小城洞子,任何人出城,都必须经过我的允许。如果人手不够,来我这里或者徐怀英那边借点人。”
鲍小禾愣了愣,而后赶紧答应:“属下明白!”说完,举刀吆喝几声,带着自己团的兄弟急匆匆去了。
吕植望着鲍小禾的背影,道:“主公这么安排,他心里必定失望。”
张朔之前就已经安排了解把花与袁翼,让他们负责后续接手于阗王城内各大衙门府库的管理工作。这二人,一个是自己知根知底的拜把子兄弟,一个是散尽家财的义士,不担心他们贪污渎职、作奸犯科。鲍小禾忙前忙后,只分得看守城门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可想而知内心必定犯嘀咕。
“无妨,鲍小禾表面恭顺,实则仅仅畏我权势,委曲求全罢了,并未真心服我。对待此等人,万不可听之由之,喂他吃饱。只有让他处在饥饿的状态,认识到尊卑之别、高下之分,他才能任人驱驰。”张朔年轻,但少年老成,为人处事有自己的看法和原则,“否则他得寸进尺,很快就会难以驾驭。”
吕植问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主公难道不担心此人久怨成恨?”
张朔泰然自若,道:“鲍小禾不傻,对我的态度心里透亮。之前他强我弱,尚且不能害我,更何况如今我强他弱。他虽然曾在杨胡蝶面前险些置我于死地,长久以来,倒也几次与我并肩作战,我感念这份情谊,让他独领一团,为的就是给他一个重新证明自己的机会。他要是有心在龙朔军继续发展,未来命运,全由他自己抉择。”
吕植闻言,叹道:“主公手段凌厉,又不失仁德之心,真是明主。小可能为主公效力,想必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张朔咋舌:“你这马屁拍得也有点离谱了。”嘴上打个哈哈,并不点破。
天童听到二人谈话,也凑趣道:“主公心思细腻,的确罕见,果然是来自礼仪之邦的唐人。想我在乞利本手下做事时,仅仅上酒动作慢了几分,就吃了他一顿鞭子,平日里呵斥打骂都习惯了,嘿嘿,没觉得什么不妥。”
张朔淡淡一笑,道:“人易折,心难折。”
于阗王城内布局简单,沿着北街向南缓行,毗沙门木楼一边的左手侧是长佛堂、圣观音菩萨住处等寺院庙宇,右手侧都是密集的民居。
民居一如中原汉地的里坊形制,坊门一个个都紧闭着,偶尔有百姓慌慌张张经过,旋即拐进街巷,很快隐没不见。
张朔对吕植道:“诗书可抵百万兵,军师文笔佳,等咱们安顿下来,便可起草一篇文书,以尉迟玄的名义昭告全城父老军民,说没里曜娑弑主弄国,王子光复于阗,用以安抚人心。”
吕植颔首道:“主公放心,属下穷尽毕生所学,定要写一篇雄文出来。”
到了城中心的十字路口,向东可以到大集市,向西则通往内城门。据天童所说,于阗王城的内城面积极为广阔,几乎占据了整座城的大半,里面不仅有宫殿,一应枢密机构也全在里头,他的兵马,重点守着内城门。
“没里曜娑被属下捉到,关押在宫中。”天童边走边说,“于阗王及其亲眷的遗体都找到了,摆了足有上百口棺椁,问宫里人,连半岁大的孩子都惨遭毒手,唉,或许那尉迟玄,真就成了孤家寡人了。”
张朔听了,道:“等会儿就让解七他们负责内外防务吧,你的兵马集结起来,借民居好好休整,一切便宜从事。”
天童听得出弦外之音,肃声行礼道:“喏。”
内城门外,星罗棋布分布着海眼寺、弥勒寺、奴乌野寺、波里他塔等诸多寺庙佛塔。外墙塔身之上,绘满了各色壁画,昔日香火缭绕、诵祷不息,以至于“月月有道场,年年举盛会”的场面似乎近在眼前。
吕植叹道:“这于阗上下对佛法的痴迷,实在远超我中原汉地。然而靡靡情调过犹不及,国家锱铢挥霍无度,又怎能强兵实民。万事盛极而衰,我大唐灭佛,于阗竟被佛灭。”又道,“今日主公入主于阗,恰如一头斑斓猛虎冲入鲜花草地,或能让此国臣民重新找回当初的沛然武德,再出尉迟胜、白孝德那样的英豪,也是不无可能啊。”
尉迟胜是于阗王族的先辈,在位为王时,听闻唐朝安史之乱,将于阗国托付给弟弟,自己义无反顾率领五千于阗精锐东援大唐,传为美谈。白孝德出身龟兹王族,同样在安史之乱时从军,跟随安西军勤王,其人勇敢无畏,在两军对垒时,单枪匹马阵斩叛军猛将,勇冠三军。
“降服镇压外族不难,但要让外族视我为亲,与我同仇敌忾,同生死共患难,真不知是怎样的雄浑气象。”张朔不禁心驰神往,“也许那时候的大唐,才称得上真正拥有着天下。”
于阗的王宫模仿汉式建筑,琼楼玉宇、廊榭嵯峨,屋脊之上,满满叠叠的琉璃瓦熠熠生辉。整体气势虽不及汉地王宫恢弘,但胜在占地广大,平添几分大气,加上特色的壁画版绘,自有独到风格。
张朔在天童的引导下,先去偏殿吊唁了于阗王的遗体。棺椁打开,里面的于阗王尉迟诘死不瞑目,舌头部分像是被整理过,但仍然露出半截,整个人胡须凋零、瘦如骷髅,一看就是长期遭受病患折磨的样子。
吕植道:“尉迟玄与此人相貌极为相近,此人是于阗王无疑了。”
天童还要打开其他棺椁,张朔不忍再看,道:“罢了,交给旁人去清点吧。你说捉住了没里曜娑,他人在哪里?”
“就在隔壁。”
天童招招手,不一小会儿,军士们就押着一名高冠博带的官员到了偏殿。此人年纪老迈,尖嘴猴腮、面白无须,还学着唐人女子脸扑白粉、点面靥,不男不女的模样一看就是阉人。
“属下憎其弑主求荣的丑恶行径,特地将他关在棺椁隔壁,好让他受游魂怨魄监视审问,忏悔罪孽!”天童少见疾言厉色。
张朔令人将瘫软如泥的没里曜娑架起来,问了几句,果不其然,早就魂飞魄散的没里曜娑不但承认了自己勾连阙律啜杀死于阗王的事,还坦白派遣鼠泥率军去神山堡正是为了阻击琼隆囊嘎。
纵然有着心理准备,可当亲耳听到没里曜娑说出种种机宜的时候,吕植还是忍不住惊叹:“主公料事如神,小可五体投地!”
天童同样惊奇不已。
张朔道:“话是如此,可有些事情,就不是我能猜到的了。”转问没里曜娑,“于阗王待你不薄,你为何负他?”
没里曜娑战战兢兢,尖着嗓子说道:“大王老迈,不日即将归西。大王没了,吐蕃人一定会扶立王子尉迟玄继位。可是尉迟玄对奴有怨,奴怕他继位后对奴不利,走投无路,正好阙律啜找上门,奴就下了决心。”
“阙律啜怎么说的?”
“他说助他夺取于阗,必将尉迟王族废掉,拥立奴的本家兄弟当王。”没里曜娑声泪俱下,“奴年纪大了,不奢求本家兄弟能当王,所求只是安度晚年,如果尉迟玄当王,奴断无活路。”
“哼,做贼心虚。你这么怕,前三个王子的死,是不是都与你有关?”
“是......不,是琼隆囊嘎指使的,奴不敢得罪琼隆囊嘎,只能屈从。”没里曜娑倒豆般说道,“前三个王子死后,大王对四王子保护甚周,吐蕃人也不希望尉迟王族绝后,奴无法下手,实是怕得紧,逼不得已对大王下手。壮士、壮士明鉴!”
吕植用羽扇掩着口鼻,一副厌恶至极的模样。
张朔接着问道:“即便阙律啜抓住你的七寸,可是琼隆囊嘎到底兵力雄厚,你贸然害死于阗王族,就不怕吐蕃人兴师问罪吗?”
没里曜娑回道:“怕啊,怎能不怕!可是、可是阙律啜信上说,他留着后手,绝对能够应付琼隆囊嘎,保证苏蜜城的安全。”
这一下,说到了张朔最关心的部分,他追问道:“什么后手?”
“焉耆的十五部回鹘人。”没里曜娑的回答直截了当,“阙律啜说,他已经与十五部回鹘人的首领庞特勤结盟,不日庞特勤就会带领精锐从焉耆出发,直抵疏勒。只要奴能让鼠泥守住神山堡,琼隆囊嘎就是瓮中鳖。”
“又是庞特勤。”张朔回想到离开阙律啜行帐那日,阙律啜着急赶往贺猎城会见庞特勤使者的事,“兴许正是庞特勤将疏勒的情况告知他的,他又顺坡下驴,策划了这么一场意欲颠覆于阗的好戏。”
吕植思忖片刻,道:“十五部回鹘人有众十余万,控弦之士数万,如果庞特勤不惜代价强力介入,确实有击败琼隆囊嘎的可能。就是不知道,阙律啜与他是如何商量的,怎么划分利益,能让他拿出多少实力......”
张朔心中疑云顿释,有种将整个战局全想通的畅快之感。
天童见张朔不再问话,试探着道:“主公,那这阉人......”
张朔面如铁铸,对痛哭求饶的没里曜娑看都不看一眼,冷冷道:“枭首示众。”不忘提醒一句,“军师,记得把这一笔也写进文书里。”
“喏。”
吕植和天童同时应诺。
没里曜娑惨叫着被拖走,凄厉的声音萦绕偏殿,久久回响。
“这几日,咱们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张朔负手在后,徐徐踱步,“一来张榜告示,安抚民众,稳定治安;二来清点府库,招兵买马,整军经武;三来散出游骑,四处侦察,掌握局势。”
天童道:“说到武库,属下还有一份厚礼等着献给主公。”
张朔正想询问,不想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了悠扬绵长的号角声。
紧接着,有一军士撞撞跌跌冲到偏殿,急道:“主公不好了,鲍校尉传信,北大门外忽地来了一支兵马,见门不开,就要攻城哩!”
“咚——咚咚咚——”
号角声中,更起战鼓。
军中约定,有鼓必有战,看来战况紧急,守城的鲍小禾已经领兵出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