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头羊胛骨令牌,张朔见过,是阙律啜赐给帐下勇士的信物。
持此令牌者,可以在谋落部的势力范围内畅行无阻,安拂耽延、哥舒真金等人都将之佩戴在腰间,张朔见得多了,是以印象深刻。
张朔等人将俘虏带回营地后,紧急召集几位“军中高层”碰头商议。
“阙律啜......”吕植刚忙里抽闲打了个小盹儿,此时仍有些睡眼惺忪,不过神情却是凝重,“他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作为临时会晤地点的毡帐并不大,众人绕圈团坐,中央点了一盏羊油灯,灯豆晃动,照得每个人脸上都是明暗交加,灯油不时还滋滋爆响。
鲍小禾接话道:“我在别帐简单审问过了,那俘虏确定是阙律啜的人,本是路过此地,发现我军踪迹,一时好奇过来打探来着......他还不是一般的小兵,是个梅禄,哼,怪不得这么难缠。”
吕植眉紧如川,道:“梅禄地位不低了,麾下至少有百帐实力。看来此人绝非斥候,更像是肩负重任的使者。”
鲍小禾大咧咧道:“虽说阙律啜与主公有交情,但今夜这事蹊跷,我不敢怠慢,就顾不上面子,拷打了几下......主公,你不介意吧?”
张朔微微点头,道:“无妨,问出什么了?”
鲍小禾得到肯定,胸膛挺得高高的,说道:“好让主公知道,属下再三逼问,终于教那俘虏松了口,交代自己实受阙律啜指使,作为使者去了一趟于阗王城苏蜜城,面见了一个叫没......没啥婆啥的......”
“没里曜娑,于阗王身边的大宦。”袁翼替他将名字报出,“是于阗当前最炙手可热的人物,权势滔天,坊间传言,于阗王政令不出宫,一切事务全交由没里曜娑拟定,说他是于阗实际上的王也不为过。”
解把花笑道:“听过小孩当王的,也听说过女人当王的,就是没听说过阉人也能当王的。偌大于阗,信的神是老鼠,拜的王是无根鸟人,乌烟瘴气、乱七八糟的,要我说,正该快刀斩乱麻,掀个底儿掉,统统推翻重来才好。”
张朔思索着道:“尉迟玄提到没里曜娑不止一次,每次都咬牙切齿,恨他妖言惑主,玩弄权术,阙律啜找他,怕没什么好事。”
鲍小禾附和道:“主公神机妙算,那厮声称有重大机密透露给主公,只求换条性命,现在就捆在帐外,随时等主公问话。”
张朔以目示意,鲍小禾心领神会,招手高呼:“带进来!”
帐外候命已久的龙朔军将士闻声,立刻将五花大绑的俘虏拖进了帐。
细看之下,那被俘的梅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有血渍,短短时间,想必没少遭到鲍小禾的毒打。
“你是葛逻禄谋落部人?”吕植再次确认。
被俘的梅禄神情委顿,将自己的来历通述了一遍,与鲍小禾讲的并无出入,末了,哀求道:“小人无意冒犯贵军,还请各位饶命!”
张朔威声道:“阙律啜派你找没里曜娑做什么?说出来,可以饶你。”
被俘的梅禄道:“小人不敢欺瞒,虎汗想联手吐蕃人。”
“联手吐蕃人?”张朔一怔,“这便是你要透露的重大机密?”
被俘的梅禄不住点头,道:“不错。”
鲍小禾惊讶道:“不对啊,阙律啜不是差咱们替他到于阗,拉拢于阗王族反抗吐蕃人吗?怎么一转头出尔反尔,又要拉拢吐蕃人了?对他有啥好处?”
吕植道:“无论阙律啜的算盘是什么,他当前最大目标就是成为七河之地的新主人,最大敌人只有两个,一个库露真,一个脱斡里勒,所以他做的所有事,必然与解决这两个敌人有关。”
张朔听到这里,道:“当日阙律啜委托咱们南下于阗,明面上说的是希望咱们能替他拉拢于阗王族对付库露真,实际上未必如此。”
“主公的意思是......”鲍小禾不解,“他诓骗咱们?”
“倒不能说是诓骗,你想,咱们一来南下时间紧迫,二来并无说服于阗王族的把握,三来于阗还有吐蕃人盘踞,要替他实现‘拉拢于阗王族’的目标,未知数太多,他作为一部之主,怎会将希望寄托在咱们几个相识不久的外人身上。”张朔语调平缓有力,“以我之见,他的兵力本就与踏实力部相伯仲,又得到哥舒处半俟斤部等盟友的援助,早就有了战胜踏实力部的信心,咱们如果真的信了他的场面话,那才是一厢情愿。”
“原来如此......”鲍小禾摇头不止,“啊呀,属下前几日还在担心,阙律啜会不会因为咱们回去晚了,一败涂地呢,却是多余了。”
吕植轻摇羽扇道:“主公所言极是,不过阙律啜既然郑重委托咱们南下于阗,还特别嘱咐安拂耽延暗中相助,不会纯是耍子的。”
“那......”
鲍小禾与解把花对视一眼。
“他委托咱们的真正目的,在于脱斡里勒。”张朔续道,“脱斡里勒虽然狂悖无道,可名义上还是葛逻禄的叶护、吐蕃人的盟友,阙律啜有把握战胜库露真,却未必有把握战胜背靠吐蕃人的脱斡里勒。”
鲍小禾道:“咦,主公,我有点糊涂了,你不是刚说阙律啜并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咱们身上吗?他既然不信咱们能够拉拢于阗王族帮他对付库露真,又如何会相信咱们能够拉拢于阗王族帮他对付脱斡里勒呢?”
张朔握拳道:“这是他的高明之处,也是他的幌子。其实,他并不在乎咱们能不能成功拉拢于阗王族,他想看到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利用咱们,尽一切可能搞乱于阗,以便让吐蕃人暂时无暇北顾,这样一来,他就能抓住空隙,将孤立无援的脱斡里勒干掉。”
袁翼对着鲍小禾笑了笑,道:“吐蕃人的实力你不清楚,我清楚。就这么说吧,哪怕于阗上下一心与琼隆囊嘎的大军拼命,也绝无半点赢面。”
鲍小禾脸色一变,忍不住嚷了起来:“他奶奶的,好一个阙律啜,心思如此歹毒,他明知道结果,还虚情假意托付咱们,原来是要咱们送死啊!”
张朔淡淡道:“咱们与他萍水相逢,他之所以客气,是因为咱们有利用价值。嘿嘿,利用唐国使者的身份扰乱于阗,效果必然是最佳的。只要达到这个目的,咱们死了也就死了,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损失。”
鲍小禾气不打一处来,有一种被人利用的愤懑,又有一种无可奈何的难过,五官扭成一团,道:“主公想必早就想清楚的这些,何必再冒着风沙、冒着危险赶着数百里路,心甘情愿被阙律啜当枪使呢!”
张朔语气依然平静,反问:“不冒这个险,怎会有今日的龙朔军呢?”
鲍小禾愣了愣,无言以对。
吕植道:“老鲍,你可别怪主公。富贵险中求,不是你常挂在嘴边的话吗?你觉得主公是在刀尖上走,阙律啜又何尝不是呢?他要战胜脱斡里勒,也得抓住那万分之一的机会,论凶险,比咱们不遑多让。”
张朔沉默良久,道:“在这西域之地,有谁不是在刀尖上走。他的难处,不会让你看见,咱们的难处,也只有咱们自己知道。比的就是,谁能在凶险中寻到生机,不然终究都是化成黄土一抔,有何区别?”
袁翼长叹一声,欲言又止。
鲍小禾道:“咱们帮那尉迟玄策反了神山堡,阙律啜的目的不就达到了,他为啥多此一举,还要专门派人来结好吐蕃人呢?”
吕植猜测道:“莫非阙律啜认为琼隆囊嘎是可以拉拢的对象?毕竟脱斡里勒结盟的是吐蕃朝廷,琼隆囊嘎野心勃勃,想要脱离吐蕃朝廷独立成国,说不准两边狼狈为奸,一拍即合。”
张朔不置可否,目光移向跪在地上的那被俘的梅禄,道:“是这样吗?”
被俘的梅禄一叠声回道:“是,是,正是如此。虎汗说了,于阗的吐蕃人可以作为七河之地的屏障,是最好的帮手,无论如何都要与他们交好......”
张朔目光如炬,接着说道:“哦,那我倒想问问,虎汗既要交好吐蕃人,不去找琼隆囊嘎,为何要找没里曜娑?据我所知,琼隆囊嘎随军驻扎在疏勒,可不在苏蜜城。”
“这......”
被俘的梅禄一时语塞,神情明显变得慌乱起来,眼神向左右瞟去,飘忽不定。
解把花觉察到张朔的态度,霍然起身揪住那被俘的梅禄后颈,厉声喝道:“老实回答,有半句假话,永远别想再说话了!”
“是、是,小人省得、小人省得!”被俘的梅禄连连告饶,“小人说得句句属实啊,实不相瞒,小人、小人也去了疏勒城外的吐蕃军营地,面见过琼隆囊嘎,是他告诉小人,于阗王虽无实权,如今到底还在其位,结盟之事仍需知会于阗王一声,小人这才马不停蹄,赶到苏蜜城去!”
解把花看向张朔,张朔点了点头道:“好,你既然见过琼隆囊嘎,那我问你,琼隆囊嘎是胖是瘦,头发是长是短?”
被俘的梅禄汗出如浆,兴许是想着琼隆囊嘎崇佛,忙不迭先道:“琼隆囊嘎是虔诚的佛家信徒,一头短发,短约寸余。”
张朔闻言,当即笑道:“为何我见过的琼隆囊嘎是长发呢,长及腰部。”他记得分明,当日大闹吐蕃军营,用套索拖行其人时的场面。
“啊?你、你见过琼隆囊嘎?”被俘的梅禄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张朔似笑非笑,道:“要怪就怪上天没能眷顾你。”
解把花勃然大怒,一把将那被俘的梅禄摁在地上。
鲍小禾抽出匕首,冷冷道:“我这就搠开他的嘴,割了他的舌头。”
被俘的梅禄心知谎言被戳破,耳边听到匕首摩擦着砺石的声音,急赤白脸道:“且慢,小人还有话要说!”
“谎话连篇,不听也罢。”张朔不给情面,“老鲍,动手!”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那被俘的梅禄泪如雨下着哀求,“但请各位最后给小人一个说话的机会,小人这次,绝不敢再说半点假话。我这里的的确确有一个重大机密,各位一定想知道。割了小人的舌头,就再听不到了!”
“啖狗肠突厥奴,以为老子会信你吗?”
鲍小禾双眉倒竖,紧接着就要动手,可是一瞬间却被张朔叫住了。
“主公。”
“最后一次,让他说一句话。说得不好,就此了结。”
张朔面若寒霜,抬抬手,一向桀骜的鲍小禾这次硬生生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乖乖收起了匕首,骂骂咧咧朝那被俘的梅禄呸了口唾沫。
被俘的梅禄喘息几下,略略定住心神,乃道:“虎汗此次派小人潜行到苏蜜城,不为别的,只为联络那没里曜娑,联手干掉琼隆囊嘎。”
一言既出,满帐皆惊,鲍小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阙律啜不是要联手琼隆囊嘎吗?我听着很有道理,咋这一下子,彻底反过来了?”
被俘的梅禄道:“千真万确,虎汗对几个心腹说过,琼隆囊嘎为人癫狂,不好控制,是心腹大患,早晚必除之,从来没有与琼隆囊嘎的联手的心思。他派小人南下,有个确切的时机,便是在听说疏勒义军起事的消息之后。”说到这里,左顾右盼,确认自己不再遭受杀身之祸,松了口气。
张朔严肃道:“你继续说。”
“他让小人找到没里曜娑,交给了没里曜娑一封信,信里写了什么小人不清楚,唯一清楚的,便是没里曜娑......没里曜娑......”
“没里曜娑怎么了?别婆婆妈妈的!”鲍小禾不耐烦道,“你咋和那阉人一样,说到一半下面没有了?”
“昨日深夜,没里曜娑杀了于阗王并王后等一众王族,密不发丧,只让小人将这个情况带回去给虎汗。”被俘的梅禄说完,不安地偷看张朔。
“于阗王......死了?”这一下,不仅在场其他人,连张朔都有些懵了。
“是,被白绫勒死的,吐舌尺余,死状甚惨。”
张朔惊愕之际,在心中快速复盘:“阙律啜听说疏勒义军起事后,立刻派人找到没里曜娑,然后没里曜娑就把于阗王杀了......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没想到,被俘的梅禄紧接着又说了一句:“苏蜜城目前更有个重大形势,各位一定感兴趣。”有一便有二,他似乎没了心理负担,打定了主意,要靠自己的坦诚挣回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