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萨踵和袁翼是张朔媲摩城之行中最重要的两个目标。
劝说勿萨踵投奔尉迟玄固然重要,不过考虑到龙朔军自身的发展,拉拢袁翼这样一个汉人实力派,对张朔来说更是重中之重。
只是时下徐怀英的几句话犹如当头一棒,让张朔不禁纠结起来。
“听上去,袁翼和勿萨踵之间大有过节,而且这徐怀英话语中满是愤懑之情,双方关系似乎已经恶化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
张朔一面思索着,一面下意识地往里缩了缩身子,可是心烦意乱之际,胳膊不小心碰撞到了什么东西,但听“叮叮当当”一阵轻响,借着月光看去,四周堆积如山,全都是白日寺中僧人所抬的布包。
“我仔细检查过这里,布包里头,尽是刀枪剑戟,甚至还有几件甲胄。”鲍小禾压低了声音,“粗粗估算,足够上千人装备。嘿嘿,军师说的没错,这寺庙果真是贼窟窿,寺里的和尚,个个都是强人。”
“徐录事,是否需要清点?我这就着人将灯火尽数点明。”
张朔听到有人询问“徐录事”,心知指的就是徐怀英。
唐朝民间结社成风,或为互助、或为同趣、或为公益,吕植就曾在闲聊时说过长安有妇女结社,凑钱向寺院布施的事。
一般来说,只要是组织严密的社团,还会设有社长、社三老、社录事、月值等人事职位。袁翼家大业大,在自己的庄里发起社团强化管理并不稀奇。
“此地接近东厢房,今日有几个外地来的唐人安顿在附近,点了灯火,势必惊动他们。”徐怀英说道,“况且连日来我看着这些宝贝疙瘩从我的眼皮子底下搬运,一切清清楚楚,不必再费力气清点了。你我还是早早回去歇息吧,明日才是关键。”
“那几个外地唐人......”
“宗主说了,咱们起事,为的是在西域为我唐人打下一片立足之地,倘若不能救同胞于水火,只图私利,他只需继续当他的富家翁,一辈子衣食无忧,何必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干这般凶险的事?”
“喏。”
“那几个唐人自称是中原来的商贾,走这条路回去,必然会经过沙州、瓜州等地。宗主此前拒绝了敦煌张氏的同盟邀请,还当众侮辱了那姓张的小子。既然如此,沙州方面的动向就得密切关注,或许能从这几个唐人商贾口中问到些有价值的线索,也可委托他们前往中原办事。他们是贵客,不要怠慢。”
“哼,录事,许多人私底下议论,说宗主当日做事太绝,不留余地,小的却并不这么认为。想那敦煌张郎,口口声声要为西域汉人谋福祉,可他年少时分明拜过吐蕃僧人为师,还取了吐蕃名‘赞热’。就算现在,他和吐蕃的关系依然说不清道不明,十分暧昧,如此墙头草随风倒的做派,不要说宗主那样的豪杰,就连我这种粗鄙小人,也是看不起的。”
徐怀英道:“宗主见多识广,心中自有主意,你我只需勤勤恳恳,做好手头上的事便是。咳咳,说千道万,就看明日这第一步走得如何了。夜已深,咱们养好精神,等待天明时分宗主驾临。”
正房外,脚步声渐渐杳远。
张朔松了一口气,转过头瞧见鲍小禾的手从刀柄上慢慢滑下来。
“这房里仅有一扇门,除了布包外,无处藏身,要是那姓徐的不识相,真进来搜查,免不得要来个血溅当场了。”鲍小禾呸了几口唾沫。
张朔摇头道:“凡事不问青红皂白,只顾厮杀,你的朋友只会越来越少。”
鲍小禾道:“要什么朋友,我是需要手上的刀这一个朋友就够了。”
张朔正色道:“你当马贼时,杀一人两人哪怕十人二十人,凭你自己和手上的朋友或许足够了。可你现在是龙朔军的将军,如果要让你去对付百人千人乃至万人,就凭你和你的朋友,能行吗?”
“这......”
“没有安拂耽延、没有哥舒真金、没有阙律啜、没有尉迟玄,没有这些朋友,杨老大的下场就是咱们的下场。咱们今后要做的都是大事,做大事之人,不能没有对手,朋友也得多多益善。”
“龙朔军......将军......做大事......”
鲍小禾自言自语,呆怔了好一会儿。
两人回到厢房,发现吕植和解把花站在院子里观望。
吕植迎上来,满头大汗道:“主公,可让我俩好等。”
张朔问道:“你俩不是睡着,怎么也醒了?”
吕植道:“小可睡眠浅,听到主公出门的响动就起了。可是到了院子里,黑皴皴的不见人影,心慌得紧,就把七郎唤醒了......
解把花接过话道:“我倒是在墙根那里发现了痕迹,可是我和军师一个腿脚不利索,一个身手不济,没法子翻墙,只能在这里苦等。”
张朔点头道:“你们醒了也好,恰巧有要紧事说。”
当下四人进到一间厢房,吹灭了油灯,闭紧了房门,坐在榻上交谈。
张朔先将偷听到徐怀英的对话简单讲了一遍。
解把花咋舌道:“还道是能将勿萨踵和袁翼这两方撮合到一起,共同帮着咱们去攻于阗王城,谁知这俩却先得分个你死我活。”
吕植道:“有件事小可那日在双渠的粟特商人处听说的,当时觉得无关紧要,一直忘了没说,今日倒觉得貌似与今日事或许有点关联。”
张朔问道:“军师指的是勿萨踵和袁翼相争的原因?”
吕植道:“不错,当日粟特商人叫苦叫穷,说了许多理由,其中一个提到,今年以来,沙州地界不太平,商道受阻,断了图伦碛南面各粟特商馆的财路。”
沙州处在图伦碛东南角,治所在敦煌,最初为十六国时期的前凉所置,往后历朝历代都沿袭了这个行政区划。其地西通于阗、东接陇右河西之地、北达北庭朔漠,唯有南面群山阻隔,唐朝建立后,将之视为成为连通中原和西域的交通要道,被吐蕃占领后,行政区域基本上没有变化。
于阗的军队或者商贾旅客要进中原,最短的路程即是经且末、敦煌一线,沿着图伦碛南缘进到陇右河西,不然的话,只能向西到疏勒,再经过姑墨、龟兹、焉耆等地,绕着图伦碛北缘到达敦煌,无疑要多走一倍以上的路途。
张朔道:“安拂耽延和徐怀英都提到了张议潮这个人物,说他本为敦煌豪族,这两年在沙州及周边活动频繁,难道沙州的动荡,与他有关?”
吕植回道:“敦煌张氏始于西汉,为沙州最显赫的高门望族,吐蕃人为求沙州稳固,和敦煌张氏过从甚密,不会说翻脸就翻脸。张议潮即便有心反抗吐蕃人,在他下决心扯起大旗之前,想必不会傻到为家族招祸。粟特商人最头痛的,其实是嗢末军。”
张朔疑道:“嗢末军,这个名字倒陌生。”
吕植解释道:“其实便是早些年的吐谷浑。当年吐蕃人兴起,最先灭掉吞并的势力之一便是吐谷浑。其部众风俗与吐蕃接近,被吐蕃视为得力的奴隶仆从,不但大量征发贡赋,每战必让吐谷浑人为先锋敢死。近些年吐蕃内乱,实力大不如前,被欺压已久的不少吐谷浑余部便联合羌、龙等部族,以及吐蕃治下突厥人、回鹘人乃至汉人,啸聚成军,反抗吐蕃,四处攻击,被统称为嗢末军或者浑末军。”
鲍小禾道:“我家阿翁年轻时吐谷浑人交过手,称其众马术极其精良,只论骑兵,远胜吐蕃人。吐蕃人自知己短,所以一旦离开山地在平原野战,经常让突厥人或者吐谷浑人的骑兵助战掠阵。”
吕植道:“在吐谷浑的故地河湟地带以及陇右河西,嗢末军最多,北庭其次,沙州敦煌是当年吐蕃人安置吐谷浑余部的地区之一,是以嗢末军也不少。他们神出鬼没,劫掠百姓或者商队,吐蕃人顾此失彼,难以应付。”
张朔心中了然,道:“军师,你的意思是,勿萨踵受到了嗢末军的威胁?”
吕植道:“主公明智。于阗自从被吐蕃占领,最东面的尼壤城、兰城都相继荒废,军民大多收缩到了更内侧的媲摩城。可以说,当前的媲摩城就是于阗东境最重要的屏障。沙州西陲的且末、弩支等地都有吐谷浑余部定居,嗢末军猖獗,勿萨踵只靠手下千人,必然倍感压力。”
张朔沉吟片刻,道:“由是他想扩充兵力、增强后勤,首先想到了,必然就是将富饶的杰谢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然而,杰谢并非无主,袁翼有人有粮,论实力,甚至完全凌驾于当地官员之上,自然不肯轻易被他人收编了。双方利益相冲,估计摩擦不断,到如今撕破脸面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解把花惊愕道:“长生,军师,你们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都是些啥,我解七听着迷糊,可是你们最后这几句,居然越听越有道理!”
张朔笑道:“你只需知道,勿萨踵和袁翼之间的矛盾,并非私仇。可是有时候,私仇好解,公仇难化啊。”
吕植用手指轻敲榻面,道:“着眼大局,媲摩城之行,咱们最大的目的,在于拉拢勿萨踵,如果勿萨踵不从,袁翼或许可以作为替代。最好的结果,自然将是勿萨踵和袁翼都拉拢过来。唉,现下想来,勿萨踵和袁翼,咱们无论如何也只能二选一了......”
解把花吐着舌头道:“我的个乖乖,绕来绕去,又听糊涂了。”
张朔对吕植道:“军师,鱼和熊掌是否能够兼得,取决于咱们。”
“主公的意思是......”
“倘若咱们继续袖手旁观,事态照目前情况发展下去,的确不好收场。可现在有了咱们这一变数,只要咱们及时介入,两方未必不能化干戈为玉帛。”张朔缓缓说道,“一切还得看明日,随机应变。”
是夜四人刀不离身,睡得并不踏实。
次日清晨,尚是睡眼惺忪的当口,便有僧人匆匆忙忙赶来传话:“各位施主,寺内有事,徐录事请各位往大雄宝殿一叙。”
因为提前知情,四人不见慌乱,十分从容。张朔瞧那僧人一脸紧张,比想象中更失态,微微奇怪,问道:“敢问师父,出了什么事?”
僧人道:“不必多问,去了就知道了。”
一路上,天色阴沉。没有雨水,风吹呼呼。
还没到大雄宝殿,站在地势较高的缓坡上往下看,从山门直到大雄宝殿,放眼望去竟布满了攒动的人群,粗粗估算不下千人。
这些人有男有女,应当就是寻常百姓,不过大多数身穿白衣,手裹白布,其中还有不断摇动白幡的,声势浩大。
四人再怎么镇定,看见眼前这白茫茫一片,也不禁慢下了脚步。
徐怀英一身白袍,英姿勃发,走到跟前道:“各位,宗主就在前面。”
解把花故意道:“这般热闹,寺内是在摆道场行法事吗?”
徐怀英肃道:“并非法事,今日是杰谢改天换日的日子。宗主急请各位,实为请各位做个见证。”
“怀英,这便是你说的贵客了。”
有人信步而来,张朔视线到处,是一名中等身材的中年汉子,窄额隆眉、鼓目高鼻,胡须呈八字形,长髯飘逸,端的是仪表堂堂,更穿一身精美华贵的白底唐袍,龙行虎步,大有气势。
“宗主。”
徐怀英听到声音,赶紧边转身边行礼,态度恭敬,继而引荐张朔等人。
“鄙人袁翼,招待不周,还请诸位见谅。”中年汉子声如洪钟,然而面对张朔时,皱了眉头,“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张朔......张朔......哦,在疏勒城外大闹吐蕃军营地的张朔,难道就是......”
“正是在下。”张朔点点头。
“得睹英雄容貌,幸甚至哉!”袁翼神情大变,握紧了张朔的双手,“袁某久慕疏勒义军气概,只恨无缘并肩作战,今见壮士,大慰平生!”
话音刚落,大雄宝殿方向吼声如雷,震动屋瓦。
举目望去,殿前檐角被白衣百姓用竹竿打落,牌匾倾斜大半摇摇欲坠,齐人高的大香炉也被推倒,香灰四散如雾。
袁翼慨叹道:“我苦心孤诣,终于将之困在了殿内......终于、终于等到了今日,我袁某终于可以一展拳脚,实现抱负!”
张朔还不清楚袁翼到底在说什么,忽而有僧人慌慌张张、手脚并用跑到袁翼身边,附耳对他说了几句,张朔看得分明,袁翼的脸瞬间从豪气干云变成了惊怒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