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朔对晚唐西北地缘及史事多有了解,张议潮之名自然如雷贯耳。
在原本的历史上,张议潮在沙州率众起事,用十余年时间,陆续恢复了被吐蕃、突厥、回鹘等部族占据的陇右、河西十余州唐朝故土,最终受朝廷敕封归义军节度使,成为唐朝重建西北影响力的基石。
从安拂耽延提供的消息看来,此时的张议潮还处在积蓄力量的阶段,也许再过一两年,就将开始真正施展抱负。
张朔曾经一度想过投奔这位同姓豪杰,并肩作战,可惜对方在原本的历史上似乎一辈子都没能将势力深入到北庭或是西域,与自己心中志向并不完全吻合,因此想来想去,还是打消了主意。
回到毡帐,张朔对鲍小禾道:“老鲍,你会使陌刀,再传我几招呗?”
鲍小禾努努嘴,回道:“我只会几句零散的口诀,自己从没练过,没法传你。实不相瞒,那晚在俱兰城旅店,实是情况危急,我随口说了,不想你居然都能临场发挥出来。啧啧,或许当真有些根骨。”
吕植叹道:“陌刀为我唐人利器,得其器而不得其法,可惜可惜。”
鲍小禾想了想,道:“我不会,但我知道有人会。长生,要是此次于阗之行顺利,我就带你去见那人,让他传你陌刀之法。”
张朔笑着答应:“好。”同时暗自称奇,不知这有勇无谋的鲍小禾是不是和吕植相处日久,敢情连心眼都变多了。
三人休息,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三人正在整鞍备马,安拂耽延和哥舒兄妹前来送行。
双方寒暄几句,对饮马奶酒,哥舒真金说道:“猛哥,舍妹有东西给你。”
哥舒丹珠走到张朔身前,将一个火石袋递给他,莞尔一笑。
火石袋上,用金线绣着一只展翅翱翔的鹰,精致秀美。
“谢谢你,丹珠。”张朔接过火石袋,“没想到处半俟斤部女子的手,不仅仅能挥刀开弓,还能做针线巧活。”
哥舒丹珠大大方方道:“那是自然。”
她的脸颊并不像养尊处优的贵妇小姐那样白皙软嫩,而是显露出直面风雨才会有的麦色,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紧致而细腻,充满活力。
张朔将火石袋佩戴在腰间,恰和一身突厥式的袍服相得益彰。
哥舒真金双手抱胸,面带微笑道:“正合适。”
三人踩镫上马,安拂耽延和哥舒兄妹并没有离开,而是分别走到三匹马前,替他们牵着缰绳,引马向前,这是草原部族和朋友分别的礼节。
蓝天白云,草原离离。六人三马徐徐前进,直到百余步外,哥舒真金忽然放开缰绳,用力在马臀上拍了一下。
“跑吧,跑吧,把我的朋友,送到他该去的地方!”
马儿吃痛,嘶鸣一声,立刻撒开大步奔跑起来。张朔回头看,安拂耽延和哥舒兄妹的身影渐渐渺远,直到消失在随风摇动的草中。
三人按照预定路线,很快就渡过了寅识迦河。
草原前方,层叠不尽的山峦取而代之,山峰上的皑皑积雪无论寒暑终年不化,历来只有一条穿越在山川河谷中的五俟斤路便于通行。张朔为了避开吐蕃人修在山上的烽堠土堡,还是决定避开五俟斤路,改走小路。
舆图上只标示了小路的大概方位,三人沿着山麓寻找,终于在距离五俟斤路十余里的一处废弃驿舍处看到了入口。
驿舍残破不堪,杂芜丛生,是一个连粟特人都不愿意驻点的废墟。小路入口更是狭窄,碎石遍地,人和马走在上面,沙沙作响。
鲍小禾怀疑道:“这条路看上去不像是人走的,该不会找错了吧?”
张朔从驿舍内转了一圈出来,道:“应当就是这里了,里头的墙壁上有壁画,所绘正是商队行进的场面。”
三人继续赶路,到了傍晚,天光黯淡,当下正值炎暑季节,山谷中居然飘飞着细雪。四周景色苍苍莽莽,所见唯有连山绝壁而已。
吕植将身上的皮裘裹紧,瑟瑟发抖道:“在草原上还觉得热,一进山,就掉进冰窟似的冷了下来。这般光景,今夜不找个能遮风挡雪的场所,只怕要被冻死。”又道,“商队不走这条路,确实有道理啊。”
鲍小禾不满道:“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看去一棵草都没有,满眼都是光秃秃的石头,哪里去找遮风挡雪的场所?”
张朔还沉得住气,举目环顾,忽地发现不远处似有火光跃动,忙给吕植和鲍小禾递个眼色。
三人牵着马,就近找了一个缓坡伏下身,凝视光亮处。不久之后,果然有人举着火把慢慢行来。
那人越走越近,摇头晃脑地,嘴里似乎还在唱着小曲儿。
张朔眼神好,等看清对方,与鲍小禾不约而同轻声道:“吐蕃人。”
一个约莫四十岁的中年汉子,身型瘦高,留着稀疏的胡须,蓄发缠巾,只肩上有套筒臂甲,周身穿的是羔羊皮衣,腰间则悬着刀和弓箭,另还系着抛石兜和装石袋,显然是轻装的吐蕃“桂”武士。
吐蕃军事制度,从军者中,出身豪族贵胄的世袭精兵,战斗力强悍,吐蕃语称为“桂”,即“武士”的意思。武士出征,都会带着奴隶仆从辅助作战,这一类从军者吐蕃语称为“庸”。
“人迹罕至的崇山峻岭中忽然出现吐蕃武士,不合常理。”
张朔仔细观察眼前吐蕃武士的装束以及行为举止,在看到他偶尔从随身行囊中取出册子,用木笔写写画画,当即判断这十有八九是吐蕃的斥候。
“吐蕃的斥候,怎么会来这里?”
张朔屏息凝神,尚在猜疑,侧边吕植或许紧张过度,竟然忘了牵住缰绳,他的马慢慢悠悠走到土路上,再想挽回,却是晚了。
那吐蕃武士本心无旁骛,猛然瞧见不远处的土路上一匹马迎面走来,似乎是被吓了一跳,面朝群山,合起双掌,叽里咕噜念叨着什么。
张朔还想静观其变,不料身畔一阵风带过,鲍小禾竟然已经纵身跃起,朝那吐蕃武士扑了过去。
那吐蕃武士猝不及防,被鲍小禾死死压在身下,脖子也被紧紧掐住。
“他奶奶的。”张朔忍不住骂道,“真是莽夫!”
吐蕃武士是否有伙伴时下并不清楚,提前暴露己方,只会陷入被动。
“去死......”
鲍小禾头脑充血,双手使劲。那吐蕃武士喘不过气,双目突出。
“老鲍,别杀他!”
张朔生怕鲍小禾继续坏事,冲上前扳住他的肩膀。
可是即刻听到身后吕植颤抖的声音:“人、人来了......”
张朔扭头张望,脸色骤变。不出他所料,数十步外,又有更多人举着火把跑了过来,火光相连,犹若火龙。
如果说在草原上,还能跨上马三十六计走为上,那么在这暮色茫茫的群山之中,当真再无退路。
“等等。”
张朔定睛再看,却感到有些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