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6月8日,东海伏季休渔期第39天。
深夜的港口,一条渔船悄悄动起来,在石滩老码头前减速停稳,随后,一束手电光从甲板打出,光线在空中画出圆圈。
不一会儿,几个人从黑黢黢的阴影里跑出来,一、二、三……四?开船的男人移动手电筒,让光线打在计划外的第四人身上。
他拖着一个硕大的行李箱,若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就是箱子装得太沉,以至于拖不动走不动,他咬牙切齿地用力,一瘸一拐狼狈地移动着。
“忠哥。”
上船的人纷纷与拿着手电筒的男人打招呼,男人一边点头,一边把手电筒关了。
“哥,”第三个上船的男人是船老大的亲弟弟,他见哥哥脸色不悦,不满的眼神身后,堆起笑脸说,“是谭艺华呀,没认出来?他碰到点事,来船上躲两天。”
“躲你个蛋!带脑子出门没有?不知道出来干什么的?!”开船的男人张口就骂,一点面子没给自家弟弟留,与此同时,他也看清楚了“第四人”脸上的伤,伤口集中在他的左半边脸,像是擦伤,不像是被人打的,他问那人,说,“怎么搞成这样?”
“说来话长,”脸上受伤的男人口唇泛白,看起来像得了大病,身体像过了水的面条一样挺不起来,他哀求,说,“阿忠,你让我在船上待几天,等你返航,我就下船。我可以帮你们起网,捡鱼,不闲着。”
听到这话,船上的人纷纷笑,脸上有伤的男人急了,扬起声音叫他们别看不上他,他能行。
起网、捡鱼,听起来确实是很容易的活,可就瞅他提行李的那把子力气,不免让人担心稍微大点的鱼蹦起来,都能给他带海里去。
人跟人不一样啊,他们是风浪里讨生活的渔民,他不是。他甚至都不是本地人,长在内陆,半辈子没见过大海,据他说,是十多年前偶然走到了这片海湾,被美景拖住脚步,从此有了第二故乡。
他是个画画的,画的什么船上的哥几个都不太清楚,他爱赌,他们相识于牌桌。论交情,也有七、八年了,说起来,脚下这条渔船他也有份,当初,他们一起打牌,船老大提及没钱换船,他慷慨地借出二十万,明明只是赌钱的交情,却仿佛是过命的关系。
二十万,对他们这群渔民来说不是小数,画家说是借,但跟给没区别,好几年了,从不讨还,很奇怪的,说他不爱财,却纵情豪赌,上了牌桌就下不来。
他脸上的伤恐怕是赌惹的祸吧,船老大撇撇嘴,不再追问,只是提醒他考虑清楚,上了船,把命交给大海,下了船,还得看躲不躲得掉海警找麻烦,一切顺利都好说,出了事,就各人各担,想好了还要留,那就把行李放到驾驶室后面的单间去,没想好心里怕,就一分钟之内下船,别耽误他们正事。
“成,赶紧走吧,哪个是单间?”谭艺华瞪着无辜的大眼珠子,小心翼翼地说,“合适吗?不好意思啊,我确实有点不舒服,想躺会。”
甲板上的讥笑声又起来一遍,船老大指挥弟弟帮“投资人”运行李,他转身没走两步,身后传来弟弟的惊呼,“乖乖!这么沉!装什么了?轱辘怎么还是坏的?”,他下意识扭头瞄一眼那个半人高的黑箱子,听到谭艺华解释说,箱子里装了石头,给人刻印章用的。
近海捕鱼,一周一往返,但现下是特殊时期,一切都视具体情况而定,船在海上飘了两天,不见大块头和奇货,船老大不甘心,他走进驾驶室叫把船继续往前开。
画家那点劳力不堪使用,上船睡了半日,还得给他端菜送粉,第二天下午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帮忙干了点活,不过就是搬几个箱子就出一头虚汗,夜里直喊肚子疼,问他究竟哪里疼,他才吱吱呜呜地说上船前被车撞了一下,右边肋骨疼得厉害,怕是骨头断了。
他这一喊,打乱了船老大的计划,看那画家脸孔煞白,额头冒汗,本该加速返航,但船老大不甘心,傍晚下令放下一网后,他坐在甲板上,听起收音机。
说是收音机,但听的不是电台节目,而是存储卡里的各种戏曲、评书,海上的生活太枯燥,能娱乐的项目不多,弦下腔悲愤激越,他听得眯起眼睛。
晚上八点,要收网了,船老大把收音机放在口袋里,喇叭震着半截腹股沟,又酥又麻,他一边摇头晃脑,一边想起自己的不如意,明明生了个男孩,却是个没出息的,整天跟女孩子混在一起,将来肯定是指望不上的,背那么多债置办这艘大船,万一他不接,可怎么办?接了,但接不住,又怎么办?他越想越气,想起船舱里躺着的“废物”心里更气,那么个货,拿根笔纸上涂涂,就有大把钞票赚,他妈的,这世道真他妈不公平。
正气着,一阵奇异的咕咕声不和谐地钻入戏剧曲调之中,渔民的本能令船老大瞬间警觉。
来货了!而且还是黄货!野生大黄鱼?!那可是奇货啊!而且听这动静,估计是碰到鱼群了。
“快起网!了不得了!”
船老大兴奋地叫起来,船员大黄动作很快,跑出来的时候夹脚拖飞出去一只,船老大的弟弟却磨磨蹭蹭,半天不现身,船老大气不打一处来,飙出一串脏话,好一会儿,才把弟弟叫出来,见到弟弟魂不守舍的样子,他顾不上骂,缓缓拉起的渔网中浮动一片金灿灿的光芒令所有人都呆住,这么多的黄货,上一次见到是在1974年之前,那时候,这一船人都只是孩子,以为海里的生物多到永远都捞不完。
“发财了!发财了!哎呀,这都多少年没见到大黄鱼群了,忠哥,我说今天日子好吧,农历五月初二,宜打渔!忠哥,你说这鱼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伏季休渔搞了十年了,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嘛!”
“就是!可惜个头稍微小了点啊,再大一点就更好了。”
“马马虎虎吧,大部分够一斤了,哪能跟从前比呀,不错了!”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忙活了许久,一网鱼足足装了三十箱,粗略估计一下,至少有九百多斤,船老大迅速在脑子里盘算认识的批销商里谁最有实力一次性就拿下它们。
“那画家还睡着?这么大动静也不知道出来看一看,这人还真怪。”
听到这句嘟囔,船老大的弟弟哎呀一声叫,扭身迅速往回跑,没一会儿,他脸色惨白地又跑回来,求哥哥跟着过去看一眼。
“又怎么了?!你下次再敢不打招呼往船上带人,我连你一起踹下船。”
“哥……他好像……好像死了……”
弟弟不像是在开玩笑,阿忠瞠目结舌,视线越过弟弟的肩膀,看见了没有一丝生气的画家。
被惨白的节能灯照着,画家裸露出的皮肤染了淡淡的青紫色。
真死了,怎么会死了?!
无措令阿忠恼火,他给了弟弟小良一肘,把他按在门框上,大声质问:“怎么搞的?!你不是一直在照顾他吗?!”
小良快吓哭了,他在惶恐中扭头看床上躺着的谭艺华,感觉他硬邦邦的,似乎死了很长时间。
“他说疼,我就给他喂了止疼药,然后,他跟我说了一阵子胡话,就晕过去了。我是要跟你说的!但是收网了,我看见大黄鱼,就把他给忘了,哥,怎么办?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阿忠稳住自己,在这条船上他是老大,凡事都得他拿主意。
不对,不是肋骨断了,他猜测画家的死因,八成是上船之前被撞的缘故,那画家愚蠢,不知轻重,明明很不舒服还瞎逞能,结果把轻微撕裂的脏器给干爆了。
阿忠松开弟弟,焦灼得直挠头,此时再后悔自己允许他上船,为时已晚。这是个大麻烦,人死在禁渔期非法捕捞的船上,要怎么处理?正常办得报警,可一旦报警,不光鱼保不住,人也得撘进去。
想了半天,他问弟弟,说:“他要上船的事,还有别的人知道吗?”
“应该没有。”
“什么叫应该?!他怎么找到你的?有没有被人看见?!”
“没有,他是一个人找来的,就一个人。”
答话间,小良已经听懂了哥哥问话的含义,这是要毁尸灭迹的意思啊,他一把抓住哥哥,凑近了低声说话,但却不是规劝,而是告诉他一个秘密。
“哥,你知道他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吗?钱!除了两卷画,剩下的全是钱和金条!”
听了这话,阿忠的脑海立刻浮现画家上船时那拎不动箱子的窝囊样,仿佛被推了一针肾上腺素,阿忠的心脏蹦得像逃生的鱼,他问:“你怎么知道的?”
“他昏过去之前让我看了,他说,箱子里现钱分一半给我们,剩下的让我们送去给他女儿治病。哥,那才是真正的黄货!我们发财了!”
“他有老婆?有女儿?”
“不知道。他那样的人,有几个种也不稀奇。”
阿忠下意识用目光搜寻箱子,可狭小的房间里除了死人和一堆垃圾以外什么也没有,小良按住他说,箱子锁起来了,刚刚就是因为要藏箱子才耽误了去收网。
兄弟俩对了眼神,彼此都了解了对方的意思,阿忠吞吞喉咙,像驱散尴尬那样故作随意地问:“什么画?”
“他说叫什么八破画,说是留给他女儿的。我以为他胆子小,哪儿疼点就吓到说胡话,没想到真是在交代遗言。”
“你答应他了?”
小良一愣,半边脸不自觉地抽动,他说:“不是,我也慌了,没太听清,他女儿叫什么,住哪里,他说了……还是没说?我都记不得了。”
阿忠梗着脖子,从余光里瞄房内的尸体,嘟囔道:“你不是说他女儿要看病吗?还不就是那几家医院。”
“哥,你先别管那些,关键是要拿他怎么办?扔这里是不是太近了?而且,外面还有两个人怎么搞?要不要跟他们说?哥,钱财再多,几个人一分,可就没多少了。”
弟弟小良的话冰冷刺骨,阿忠听得毛骨悚然,心烦意乱,耳朵里总有人咿咿呀呀地在唱戏,他不胜其烦地嚷道:“你把声音给老子关了!”
小良一怔,指指哥哥的裤兜,说:“在你口袋里。”
阿忠一低头,这才又察觉出酥麻,他竖起耳朵一听,正唱的这出是《乌盆记》呀。
【女念白:来了,干什么?】
【男念白:我告诉你说,来了两个投宿的,包袱挺大里面尽是银子,你想个什么主意将他们害死,咱们可就发财了。】
【女念白:我有的是主意。】
【男念白:有什么主意?】
【女念白:有的是耗子药,下在酒里,喝下去不就死了吗!】
【男念白:好!你去办去!】
【女念白:交给你。】
【男念白:交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