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离家出走的小女孩

1

心胸外科的值班室内,柳植正在小憩,他睡得并不好,正陷入一连串的梦境中拔不出来。

“咣!”有什么东西砸到了门上,发出一声清脆又沉闷的钝响,然后“砰”的一声掉在地上,碎了。

8岁的柳植吓得从床上滚下来,很快意识到什么,冲到门口去拉门,门纹丝不动,他尖声大喊:“妈妈!”

“妈!妈妈!”他举着拳头敲门,一下又一下,却始终没人来开门。

门外,妈妈的声音歇斯底里,像个疯子:“柳长风,你把离婚协议书藏哪里了?藏哪里了?我们离婚!离婚!”

妈妈的尖叫声夹杂着摔东西的声音,还有……隐隐约约3岁妹妹柳依的哭声。

“妹妹!”柳植嗓子都喊哑了,“妈妈你开门,你吓着妹妹了。”

没有人来给他开门,外面的争吵越演越烈,东西稀里哗啦落了一地,花瓶打碎声,果盘打碎声,不绝于耳。

妈妈一直在发疯和咒骂,而爸爸一直不说话。

这是这一年来家里常常上演的戏码,争吵、打架、摔东西、哭泣,疯狂和神经质,平均一周一次,不间断,不停止。

自从一年前,妈妈发现了爸爸外遇,家里就开始永无宁日。

两层小楼的富贵安逸从此不见,柳家陷入了巨大的内耗和无休止的互相折磨中。

柳植手臂都锤肿了,门始终没被人打开,他在屋子里团团转,生怕妈妈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可是他出不去。

他从写字台爬到窗户边,想顺着水管往一楼爬,妹妹被关在婴儿房里,妹妹没事吧?

他的身子软而灵巧,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害怕,很快就爬到了一楼,他听到了妈妈叫自己的声音。

“小植啊!小植。”妈妈的声音像在唱歌,好像已经恢复了平静,重回柔软温和。

柳植最后一脚踩在了地上,跑向客厅,吸着鼻子,抬手擦干脸上的眼泪。

他被吓坏了,家里从一楼一直延伸到二楼,没有几块好地,而父亲早就不知踪影。

母亲在二楼他的房间门口,坐在一地狼藉的碎瓷片中,胳膊上划满了伤痕,眼神空洞。

2

“妈……”柳植从床上坐起,一头冷汗。

他用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做梦了,在已经35岁的当下。

在医院的值班室里。

他揉了揉额头,长长地从胸腔里吐出一口气。

快到妈妈忌日了,真是……自己忙得都快忘了。

他7岁时,母亲发现父亲不忠,两年后父母离婚,母亲带着妹妹快速改嫁,可再度所嫁非人,第二任丈夫还不如第一任,不但不忠偷人还有暴力倾向。

妹妹在6岁被打成了听力永久性损伤后,母亲终于大彻大悟,然后一刀捅死了第二任丈夫后自杀。

当年这桩案件还挺有名的,算是震惊一方,有名的原因不仅仅是老婆杀死老公,还因为是柳家——小富中产之家。

柳植去洗脸,他记得很清楚,当时还有媒体的震惊体:杀夫复杀己,中产夫妇的穷途末路。

柳植一脸水,他闭上眼睛吐了口气,扯纸巾擦脸。

三十年前,在北京有小别墅,还有两个做饭的佣人常年伺候,那时候的柳家,可不就是“中产”。

可惜,家不合万事不宁,如今的柳家,早就破落得连渣都没了。

最近怎么了?已经梦到这件事好几次了,梦里妈妈那双空洞的眼睛老是睁着,一丝活人气都没有。

他听见值班室外面的脚步声,转头看到老护士推开门探进脑袋:“柳医生,302床李琳情况不太好。”

“怎么了?”他往外走,从上衣胸前口袋里抽出眼镜戴上,“边走边说。”

302床李琳是个等待心脏移植的聋哑女孩,今年才5岁,已经住院一个月了,还在等待供体。

3

夏秋站在办公室外等他,两人一起走,夏秋的衣服摆沾上了一根小朋友玩具上的羽毛,柳植给她取了下来。

李琳是从儿科转到心胸外科的,因为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捐献者,拖到现在。

“方棠还有半个小时下手术,她马上转台过来。”夏秋说话语速很快,脚步也很快,两人进电梯上手术楼层。

二十分钟前,一直昏迷的李琳突然出现了器官衰竭还伴有颅内渗血,身体出现了各脏器的急性衰竭,儿科,脑神经和心胸三个科室必须一起上,准备手术。

手术室外的家长在焦急等待,柳植停了停脚,他是主刀,一直没等到供体,这次的手术不过又是一场延时赛,而不是决赛。

夏秋走到一旁的窗户边等,儿童心脏移植主要病因是心肌病和先天性心脏病,李琳是后者。

孩子是先天性耳道受损,不会说话,很多反应比正常孩子迟钝许多,家里又是外地的普通家庭,等存够了手术的钱时,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

我国儿童心脏移植的手术,因为难度极大供体又少,每年并不多,柳植算是里面最权威的那一批医生,年富力强,经验丰富。

夏秋听到家长在那边低声哭泣声,她转头,柳植已经朝她走了过来。

两人都没说话,很快消失在了手术室门背后。

十分钟后,从楼上下来的方棠急匆匆从电梯间出来,直奔手术室,她经过还在哭泣的家长也顿了顿脚,但没有停留。

这场手术夏秋只是辅助,手术进行到开刀阶段后,她就退出了,走到门口,她走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轻轻放在了李琳的脑袋旁边。

夏秋是儿科医生,口袋里总是有随时可以拿出来哄小孩子的糖果。

她刚退出手术室没多久,方棠就听到柳植的叹息声,她抬头看了:“怎么?”

“没意义了。”柳植的声音很闷,“她撑不过这个月。”

今天已经20号了,方棠顿了顿:“做你现在该做的,你管它这个月哪个月。”

她的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像最无波的水面。

柳植仰起脖子默默叹了口气,看了方棠一眼,说了一声是。

4

忙完了手头上的病人,夏秋又赶到了心胸外科手术室外,远远看到柳植在和病人家属说话,手术已经结束了。

她看到在一边打电话的方棠,走过去,方棠刚挂电话,对她摇摇头,表示不乐观。

“已经上呼吸机了,但顶多撑十天。”方棠说完后,又去接电话,手机屏幕上闪动的名字让夏秋有些纳闷,菲儿奶奶?

方棠的前婆婆,余韦德的妈,她找方棠干嘛?孩子的抚养权不是已经移交一个月了吗?

夏秋左边看看一脸难过的柳植,右边看看也拧着眉的方棠,等着。

到底方棠更快,她挂了电话转过头:“我要请个假,去找……找余小慧,我的前小姑子。”

方棠捏了捏鼻梁,深深叹了口气。

刚才的电话是余妈妈打过来的,一开口就是低声下气地求助,求她这个前儿媳妇帮忙,帮自己找回女儿。

余韦德有个妹妹才18岁,在老家读书来北京参加比赛,这几天出了点意外。

“她一直都不知道你和她哥离婚了,这突然知道了,就闹了一场,和我们失去了联系。”

夏秋、方棠和柳植在医院餐厅补中饭,柳植很不解。

方棠点头:“不算失去联系,她如今在一家酒吧做酒吧妹,大家都知道,只是劝不回她回去读书。”

说来也是奇葩,方棠和这个前小姑子倒是真的投缘,年龄虽然差很多,却一直很合得来。

方棠和余韦德恋爱结婚十年,在之前的漫长时光里,他们曾经是真正的一家人,包括这个方棠看着长大的余小慧。

虽然这两年,这对姑嫂之间来往并不多,但余小慧小时候的寒暑假,可都是在北京和他们一起度过的。

“小慧成绩不错,一直住校,这次来北京,据说是参加一个全国性的比赛。”

余韦德母子不告诉妹妹他们离婚的事,打着是不想影响妹妹学习的理由,最后却给了一个大雷。

5

“在读高三,这两年我们没联络,她平日里都是自己照顾自己,有事就去找那边留在老家的亲戚,看起来独立又上进……”

不知道是因为来北京突然发现哥嫂离婚了,还是因为和新嫂子相处不愉快,具体反叛的原因,不得而知。

余小慧已经在北京停留超过五天,连昨天的比赛都没参加,大有不想再回老家的架势。

前婆婆来找方棠,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想着闺女最喜欢这个在大医院做医生的嫂子,就厚着脸皮求来了。

来来回回余母打了好几个电话,好话说尽,低声下气,方棠最终还是没忍下心,答应去劝劝。

她风卷残云一般吃完了饭,站起身就要走。

柳植自告奋勇跟过去,也赶紧请了假。

余小慧如今在一家南五环外的地方打工,那地方,白天是台球室,晚上兼顾酒吧功能,余小慧在给人看场子。

白天的酒吧看上去和夜晚不太一样,这块地方棠很少来,就连爱玩的柳植也是第一次到。

地方有些破旧,年月已久的木制桌椅和楼梯手扶上去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有些让人担心散架。

这边附近好几个职高,算是鱼龙混杂之地,虽然这种混杂,在方棠和柳植看来,太幼稚浅薄。

余小慧倚在窗台上,一只手掌撑在后面,等这一场结束。

她是个挺清秀的姑娘,漆黑的眉毛和白嫩嫩的皮肤,长相很白皙。

其实,很多事余母也不清楚,女儿的愤怒不仅仅是因为生气母兄的隐瞒,还因为另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

她在老家被人骚扰跟踪了,已经有好几个月。

余小慧转头往楼下看,看到了那双恶心巴拉的,黏黏糊糊的眼睛,还有那个畏畏缩缩,却始终挥之不去的身影。

她握了握口袋里的水果刀,脸又白了一层。

6

刚上二楼,方棠就看到了前小姑子,下午台球室里的人不多,只有靠窗那一桌有七八个人,余小慧就站在窗户边,正探着头往下看。

“小慧。”她叫了一声。

余小慧回头看见她,又惊又喜:“嫂子!”

这一声嫂子响亮又清脆,柳植在旁边扑哧一笑。

出现在台球室的他们,和整个屋子格格不入,好像衣冠正经的人闯入了群魔乱舞之地。

柳植走到旁边角落里坐下,去前台买了两瓶饮料做样子,尽量不引人注目。

方棠则和余小慧坐在一起说话,两年没见,却并没有生分。

“你和我哥干嘛离婚啊?真的是因为你事业心太强,你们合不来吗?”余小慧问,她有些难过也有些不解。

成人的世界她还很懵懂,但她难得碰上个那么喜欢的嫂子,真是舍不得。

她本想把自己的事情和嫂子说的,却发现嫂子已经把她拉黑,意思不言而喻,她没好意思去找,就自己默默忍了下来。

“对啊,合不来。”方棠话锋一转,“你怎么回事?成绩那么好,干嘛不回去好好读书啊,现在离高考还有两个月,很快就到了,这时候搞什么?”

余小慧不吱声。

“回去吧,考上好大学,我给你包个大红包。”方棠说。

“我不回去,回去干嘛,我哥也好,我妈也好,其实从来都是不在意我的。”余小慧轻声说,语气轻却态度坚决。

方棠不喜欢这里污糟的空气,她扇了扇鼻子,天太冷,窗户并没打开,房间里的空气被烟熏得乌烟瘴气。

“你管别人在不在意你干嘛?”方棠言语犀利,“高考出去你就自由了,不然,你还想被困多久啊?”

余家重男轻女,当年,余母打着照顾孙女的名义来北京,一来就是五年没回去,还好余小慧争气,没长歪。

但再重男轻女,这次为了女儿,余母还是来求前儿媳了,也总是记挂女儿的。

“你现在还要你哥每个月给你寄生活费才能过吧,再熬几个月考上大学,到时候就能正正经经去打工兼职,总比现在这个地方好,对吧?”

方棠苦口婆心。

余小慧愣了愣,她还没说话,楼梯上就传来一阵脚步声,她以为是客人,连忙站起来看过去,脸色却一变。

楼梯上慢吞吞走上来一个男人,个子不高,只有一米七多一些,身形较瘦,半佝偻着身子。

方棠感觉到余小慧僵住,离开了窗户站直了。

她皱着眉看过去,看到了一双阴暗的,如蛆附骨般黏乎乎贴在余小慧身上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