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前现代社会的羞耻与羞辱

在许多前现代社会,羞耻是一个普遍存在的主题。一位英国国王捡起一位女士的吊袜带,好让他的廷臣感到羞耻,避免他们批评她的意外(1)Honi soit qui mal y pense,心怀邪念者可耻——这是中世纪最著名的谚语之一,至今仍可在英国王室的纹章上看到。希腊哲学家和基督教神学家花了大量的精力来解释羞耻的用处,有时候也会解释其危险性。在中国,孔子的著作估计有10%讲的都是羞耻的重要性。1

但这不仅仅是关于情感的语言问题,行动和仪式也很重要。在几个前现代社会里,羞耻体验展现了惊人的情感力量和社会作用。从古埃及开始,在许多地方,行为不端的人,从没有做功课的调皮学生到被指控通奸的成年人,都要以某种形式戴枷示众,在长达几个小时甚至几天的时间里,民众都可以经过他们面前,表达厌恶之情。2这种形式的羞辱远比现代社会的引人注目——尽管有些人认为,近来社交媒体的使用和滥用形成了等同于过去戴枷示众的当代传播,只是更加不易觉察。

可以预想,有些严厉的示众制度也会带来强烈的个人痛苦。在有些群体中,严重的羞耻感可能导致自杀,这是挽救个人和家庭名声的唯一选择。但是,正如第一章所说,前现代的羞耻也会表现出细微的差别。正是由于这种情感的力量,有些人设法避免羞耻感或重新融入社区。另一些人则认可羞耻,因而竭力避免行为不当——这就体现了像“害羞”(shamefast)那样的词语,提前就已标明了羞耻的敏感性。有些群体受到大众主流观点中的羞耻的轻微影响,甚至发明了一些做法,帮助他们从中获得一定好处,甚至从他们小心翼翼的自我展示中获得一定乐趣。

本章探讨前现代社会的羞耻和羞辱的几个问题。总体目标明确:说明羞耻普遍存在于农业社会,以及羞辱如何被毫不犹豫地视为执行社会规范的合理制度。接下来的各节提供了大量相应的例子来证明这一基本观点,并介绍各种具体的做法和评价,其中羞辱甚至比羞耻本身更重要。这一系列例证清楚表明了羞耻感作为人类经验的因素之一,具有什么可观的社会效用。这为探讨之后脱离一般农业模式的变化设定了基准,同时提出了延续或恢复基于羞耻的社会惩罚方法的理由和先例。这些都是后面章节将会讨论的主题。

在此基本框架内,本章探讨了其他几个相关问题。首先,简单介绍由狩猎者和采集者组成的原始人类群体的羞耻问题。这里的一些反常现象值得关注,因为其中羞耻不是一种普遍的、不可避免的人类经验。这种评估导致了更重要的一点:需要指出羞耻和羞辱会随着农业社群的出现而变得更加普遍的原因。

其次,本章阐述了几个前现代社会的各式羞耻经验和羞辱活动,包括对这种情感的不同表现的评价,从惩罚或捍卫荣誉到等级制度的作用和将羞辱融入育儿过程。现有的证据不尽相同,例如公开羞辱的例子远多于家庭内部的羞辱,并且迄今为止的历史研究主要聚焦于东亚和西方。但是,这场讨论并没有声称覆盖全球,它不仅强调了羞耻普遍存在这一基本看法,而且强调了可能伴随而来的各式做法和假设,有一些还延续到了今天。有一些比较可能跟处理羞耻的不同方法有关,这在今天仍然产生不同地区的对比。

不过在前现代的若干世纪里,羞耻并非常态。本章的第三部分探讨了有关基督教欧洲对羞耻的争论和变化的重要研究。基督教本身挑战了古希腊罗马的羞耻观念,却没有改变对这种情感的依赖,在某些方面甚至可能有所增强。但在总结和解释随着时间推移而发生的主要发展时,我们能从另一个视角发现,前现代的羞耻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情感规范。这一节最后总结了羞耻与羞辱在美国殖民地时期的重要性,这为始于18世纪的更大变化提供了最为直观的背景,下一章将对这些变化加以论述。

本章的总体目标是介绍现代之前的几种关键的羞耻描述和迄今为止在历史分析中出现的一些核心议题,但也强调和解释该情感在社会和个人经历中的重要性。这可以作为之后探究更多现代偏移的基准。不过这一基准本身隐含许多有待探究的复杂问题,包括尝试比较的可能性。

前现代(premodern)一词的使用引来了不少有理有据的质疑。这个术语的覆盖面很广,这样的宽泛性可能会让许多历史专家感到恼怒,他们把漫长的学术生涯都用来探究特定时间和地点的更多细节。更重要的是,我们必须记住,考虑到现有学术研究的不足,现在对世界范围内的羞耻进行全面论述是不现实的。这一章的覆盖范围已经大到足以将前现代羞耻纳入在内,但绝不会冒昧地尝试系统的概括论述。本章开头部分首先提出的问题是羞耻能够成为联结采猎社会与农业社会的情感。但是,就算只关注农业社区,覆盖的时间段都会很长。这就是为什么只要情况允许,尤其是涉及西方经验时,都会明确探讨变化的问题。但是本章含有一个确定无疑的前提:前现代的环境导致对羞耻的运用和体验至少迥异于某些现代社会的模式。正如第三章和第四章所探讨的,一些现代社会试图重估传统的羞耻模式,并且比前现代社会自己冒险去做的更加彻底。有学者甚至认为,“现代化”最终将完全替代羞耻,尽管实际上这种说法至少是不成熟的。3因此,前现代一词的用意并不在于徒劳无功地统一时间和地点,而是让大家关注有些地方从18世纪末就开始尝试的更加激烈的破坏——这就需要它自己解释和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