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虽然一脸纠结,却仍是风度翩翩,与我说了一声:“打搅了。”就施施然提着她昂贵的爱马仕离开了沈晏辰的公寓。
我这一边是看着物业干活,一边又要接老板,已经生不出第三张嘴去解释我只不过是打杂的员工,只能眼睁睁看着女人坐着电梯离开。
我催着师傅修好试管,立即火急火燎地去了沈晏辰给我发的定位。
这个地方离住处不远。
看来沈晏辰是精确计算好了工作、住处和应酬地点,只是没算准会有个红颜知己来找他?
对在银行从业的我来说,如果有领导大晚上给我打这种电话,我肯定是非常硬气地回怼:“这是我私人时间,滚犊子!”
可是失业的三个月彻底磨平了我的风骨,我心虚地不想在刚上班第一天就失业,我赶到了沈晏辰所说的地点,茂名南路某处的独立建筑,隐蔽的招牌和偌大的院落,显出这个地方的与众不同。
我刚到,马上发了个消息给沈晏辰。
他让我直接从门口进去到三楼。
我有些惴惴不安,只能沿着楼梯一路往上。
沈晏辰坐在最里的位置,斜对着门口,似有些不胜酒意,正揉着额头,见到我,就像我招招手:“小李!”
那一刻我愈发不安,心道这不会是个早设计好的局面,什么新工作要出差,其实根本就是杀猪盘,沈晏辰根本就是和这个酒店老板里应外合,过会儿让我买单垫钱——
我心里打定主意,如果他让我买单,我马上转上就走,绝不垫钱!
但幸好我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沈晏辰起身,似有些歉然地说道:“这是我们公司李若白经理,明天我要和她一起出差去看个项目。这就不好意思失陪了!”
大抵是我的样子看上去实在是太女革命战士了,那一脸英勇就义决定不买单的神情,让人没有丝毫遐想的空间,就那一桌看上去荤段子会乱飞的中年人,竟然对于我们这样一男一女的组合也没有任何嬉笑的声音。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沈晏辰的用意——
如果是方婷婷这样的软妹子来,怕是不会有这样的效果的!
那一刻,我也真的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抽这个不礼貌的年轻人一耳光!
他颤颤巍巍走在前面,我亦步亦趋跟在偶棉,还好我担心的要买单的事没有发生。
来到楼下,他的神情似乎就有些清醒了,我生怕他来问我晚上的事,赶紧说道:“水管修好了!”
沈晏辰愣了一下,点点头。
“然后老板你让我既去看修水管,又要来接你,所以我调查报告没写完——”我赶紧一股脑儿说道。
可能是我的神情太过紧绷,沈晏辰倒还被我逗笑了下。
我一看时机正好,正要说下红颜知己的事,转念一想他都没问呢,我可不要自己上门送死,当即转过话题:“晚上应酬的都是客户么?怎么非要我来?”
“如果你不来,我可能没那么顺利能走。”沈晏辰一双黑色曜目,仿佛能看穿我内心吐槽的声音,“都是过去的朋友,听到我回上海做这块业务,都急着来跟我推销了。可是我现在人还没有,什么团队都没组建呢!”
我一想他大白天说起来过去团队不能用的事,就赶紧垫了句:“您原来说这公司原来人呢?”
可能是因为大晚上,沈晏辰喝了点酒,说话就没有这么拘着,就说道:“虽然我是行政总裁,不过说到底这是香港公司,香港老板最信任的还是他们自己人,但是有他们在这儿,我做事怎么能痛快?也就找个由头,查了他们账。你知道,这种问题,一般就是一查个准。”
我一怔,随机心里一片凉、一片冷。
虽然工作了七年,可是这种尔虞我诈我并没有学会,在我看来不过都是大家都谋求一份工作,又何必搞得你死我活这般跟宫斗似的?
沈晏辰见我没说话,还以为我是被他杀伐果断所惊着呢,就补了句:“其实我原来就想原来那个团队在我做事时少插嘴,可是我也没想到香港人会这么狠,直接把原来那一队人都给整到监狱里去了,就算没整进去的,这会儿也在家瑟瑟发抖等追索呢!所以这件事——”
沈晏辰说着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天。
我也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可除了一团团絮一样的黑,我什么也看不到。
“我想了想,新来的人我还是要尽量用银行背景的——”
我听这老板顿住了,看来是要我做个捧哏啊,我虽然心里这七荤八素的,可是面上我得说啊,我赶紧舔着笑脸说道:“因为银行的谨慎么?”
沈晏辰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因为银行的人胆小。”
“……”
我这会儿明白沈晏辰怎么这么快就要录用我了,还有谁能比银行会计更胆小呢?毕竟日常就是长短款一分也足够吓人了!而且我这年纪资历,人到中年,拿到一份工作还能不珍惜么?换个年轻人,谁能这么鞍前马后,前脚替领导家监工修水管,后脚还要接领导下班的?
“你原来倒不是我心目中人选,”沈晏辰看了我一眼,“不过你既然有心,那我也给你这个机会——”
瞧瞧,这不又误会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这块么?”
我心情正差呢,就没好气地捧了个哏,“为什么?”
“你我这个年纪,都没经历过这样的时代,经济萧条,业务暴雷,所有债务多需要暴雷重整,但是也许之后几年你会在全国大范围碰到这样的情况。”
“真的?”我一下被激起了好奇心,瞪圆了眼睛,将信将疑。
“我们都是吃了时代红利的人,也许再早生十几年,你可能更能品尝到这种红利,你随便折腾,你投资的土地、房产、钢材、餐饮都会快速增长,给你创造无尽的财富。很多人,都会觉得他们投资房子,只会往上涨,所以他们不惜像蝜蝂一样,加上银行又肯借他们钱,他们怎么会停下来呢?”
“板斧?”
沈晏辰看我一脸白目的样子,就知道我没听懂,于是没好气地说道:“你回去看看柳宗元,就是一种虫,他们一旦背上东西就绝不会放弃!”
你看看,这说着说着怎么还歧视起别人来了?沈晏辰定定地望着前方说道:“所有人,总是会在顺境的时候,对自己能力有种错误的估计,以为自己获得财富是靠自己的能力,却不知道站在风口上,哪怕一只猪也会成功。”
“那么多人靠着负债去买房子,他们以为靠着自己的能力财富总能不断升值,可是他们没有想过自己如果失业、资金链如果断裂,资产价值下跌,他们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沈晏辰是不是在我心里住了个小人,可是这番话分明就是往我心头捅刀子啊!如果在三个月前,我可能还对他这些话嗤之以鼻,可是经过这三个月折腾,我对他的话简直感同身受!
而且我没买房纯粹是因为杜晓哲的意外,如果当时买了房,却失了业,那后果……
沈晏辰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国内经济这些年,之前是投资机会满天飞,现在该到处是不良资产的机会了。”
Really?
【中国人不骗中国人吧?】
我正准备竖起耳朵听他说得更多,可他偏偏他驻足在了楼下,回头看我:“李经理,已经到了。今天你做的不错,那我们明天见吧!”
我把我的老板送到了他的豪宅楼下,挥手告别,并且彻底埋藏了有关于他那个红颜知己来过的消息。
——毕竟傻子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破坏老板心情!
我背着电脑包,脚步踟蹰,回到我的小阁楼、在那小小的、三角形的房间里,只有一个窗口,让我可以望见上海滩五光十色的霓虹中的那一轮弯月。
我觉得我大概就是沈晏辰所说的蝜蝂,来上海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克扣着自己每一分支出,存够了这些钱,以为能购置和自己收入不相符的房产,却没想到这些资产会不会有爆炸的一天?
如果我失业呢?
我握着手机的手微微有些发冷。
手机“叮”了一下,我看了眼微信,是刘平发了信息给我【若白,你现在是在哪个银行做对公业务么?】
我心念一动,就回了一条【仲量AMC,你能帮我看看靠谱么?】
过了一会儿,刘平的消息倒是回了【新成立的AMC公司,背后公司实力强劲,他们老总沈晏辰在业界还蛮有名的。】
我看着这个消息,轻抿了嘴角:看来倒真是我孤陋寡闻了,一心生怕误入诈骗组织,看来人家还真挺有名气。
【不过你从银行会计后台到AMC?做调查前台?那业务跨度是挺大的。不过无论如何,你能开始新生活就挺好的。】
我看着那句“挺好的”,再抬头看着那轮弯月,却不知为什么,我竟然看得泪流满面。
曾经最亲密的人却可以轻易背刺,萍水相逢的同事倒是还能予以关心,哪怕这关心,不过是如同鸡毛掸子轻轻掠过,却也足以让我心头战栗。
我觉得自己在三十岁到来之前必须抓住这命运予我的机会。
我蜷在那里,打开了电脑。
阁楼线路不稳,尤其在这么冷的气候,大家一起开空调就更容易爆表,而我也更舍不得那暴涨的电费,只是一边暖着手,一边继续看着报告。
一轮弯月,爬到了我的头上。
注:蝜蝂,出自在柳宗元的《蝜蝂传》中,说“蝜蝂”是一种喜爱背东西的小虫。爬行时遇到东西,总是抓取过来,抬起头背着这些东西。东西越背越重,即使非常劳累也不会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