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星在射手座

一个陌生人来到霍基蒂卡;一次秘密会议被惊扰;沃尔特·穆迪隐瞒了自己最近的记忆;托马斯·鲍尔弗开始讲述一个故事。

十二个男人聚集在皇冠旅馆的吸烟室,貌似一次偶然的相会。他们的举止与衣着五花八门——工装外套、燕尾服、配兽角纽扣的诺福克夹克、黄鼹鼠皮装、麻布衣,还有斜纹布衣服,看上去很可能是十二个搭火车的陌生人,奔向一个迷雾笼罩、潮汐涨落的城镇,然后各奔东西,走入不同的角落。的确,若单独观察每个人,无论他是在仔细研读报纸,还是倾身向前将烟灰弹入壁炉炉栅内,抑或是将手呈八字展开,架在羊毛台呢桌面上击打台球,这种肢体静止的特定场面,活脱脱是深夜公共火车上的一幕,只不过这里的声音不是被火车的嘈杂声与铿锵声扼杀,而是被大雨的哗哗声淹没。

沃尔特·穆迪先生手扶着门框站在门口,此时此刻他的身心知觉就是如此。他并未干扰任何形式的秘密会议,因为屋里说话的人一听见走廊上的脚步声,便立即缄口不言。穆迪先生把门打开时,十二个男人全都重新开始忙自己手头的事情(那些玩台球的人那么随意地操起球杆,因为他们已经忘记了自己刚才的位置),他们过于刻意地表现出专心致志的样子,以至于穆迪先生走进房间时,居然没有一个人抬起头来。

这些男人动作夸张且步调一致地故意不理会穆迪先生,如果是在穆迪先生身体舒服、心情颇佳的时候,这可能早已唤起他的兴趣。然而此刻,他陷入了头晕恶心与情绪困顿之中。虽然明知道前往坎特伯雷(1)西部的航程在糟糕的情况下可能会让自己丢掉性命,那些泛着白色泡沫的滔滔巨浪无穷无尽地翻滚着,一直延伸到霍基蒂卡浅滩上被冲毁的墓地才算尽头,但穆迪还是没有料到旅程会恐怖到如此地步,到现在也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甚至都不敢回想。穆迪生性不容忍自身的任何缺点——恐惧与疾病使他变得内向,正因如此,他一反常态,走进房间后未能马上觉察出这里的气氛。

穆迪生就一副机智而专注的表情。那双灰色的大眼睛不动声色,柔软而男孩气的嘴巴镇定自若,常常带着礼貌的关切。他有一头紧致细密的鬈发,少年时代曾长发披肩,现在只留着紧贴头皮的短发,偏分头,用了芳香的头油将其抹平,金色逐渐变深而成为油亮的棕色。额头与脸颊方方正正,鼻子直挺,皮肤光滑。他年龄不足二十八,身手敏捷,动作精确,带着一股顽皮劲儿,兼具既不轻信又不狡猾的纯真活力。他的仪态犹如谨慎而头脑灵活的执行大管家,就连最沉默寡言的人都喜欢向他吐露心声,或邀请他为刚见面的人做调解中介。简而言之,他的外貌很少能泄露他的内在性格,是一副能够立刻赢得别人信任的模样。

穆迪并非没有意识到自己无懈可击的典雅所带来的优势。正如大多数过于美貌的人那样,他早就仔细研究过自身的形象,换句话说,他最了解自己的相貌。他总是格外留神通过外表感知自己。他将大量的时间花费在私人更衣室的壁龛中,用那里的镜子映照出他的三面形象——侧面、半侧面与正面,如同凡·戴克(2)笔下的查理(3),只是更加耀眼炫目。这是秘而不宣的,他可能会公开否认——因为关注自我形象会招致我们这个时代的道德先知们何等严厉的谴责啊!仿佛自我与本人毫无关系,人照镜子只能证明他的傲慢;仿佛注重自我的行为,不像是双胞胎之间的心灵感应那样微妙、悸动和瞬息万变。穆迪更痴迷的是掌控自己的容貌,而不是为了追求他人的赞誉。当然,每当他瞥见自己的身影,无论是在房子外的玻璃窗前,还是夜幕降临后室内的窗户前,他都有一种心满意足的快感,而这种感觉,就如同一位工程师发现自己巧妙设计的某个装置能按照他预测的方式顺滑而完美地运作时的感觉一样。

此刻,他能看见自己优雅地站在吸烟室的门口,而且知道自己现在的形象依旧是一个完美的剪影。其实,他已筋疲力尽到发抖的地步,恐惧如铅砣般沉重地压在心头。他感到阴影笼罩,甚至十面埋伏。他的内心充满恐惧,却带着事不关己的礼貌与尊重的神情打量着室内。这个房间看似凭借着陈年旧月的记忆而重建,但许多东西都已被遗忘(柴架、窗帘、壁炉周边像样的地幔),而一些小小的细节却被顽固地保留了下来,比如一幅已故亲王(4)的画像——从杂志上剪下来的,用鞋钉按在了朝着院子的那面墙上;台球桌中间有一条接缝,桌子在悉尼码头被锯成两半,以便更好地承受海上运输的颠簸;写字台上堆着陈旧的大报,报纸已被无数双手摸得变薄,字迹模糊。从壁炉侧翼两个小窗户可以看见旅馆的后院,一块散落着板条箱、生锈桶的沼泽地,只有补丁般的小灌木与矮蕨丛将它与邻居的地盘隔开,北边是一排产蛋鸡的笼子,门上锁着防贼的链条。在这道模糊的边缘外,能看见朝东一条街的房子后面一排排悬垂的晒衣线,原木格子栅、猪圈、废料堆、铁板,以及破旧的摇臂洗砂床和水槽,以及各种各样的废弃物和年久失修的东西。迟暮的钟声敲响,所有的色彩似乎顿时失去了丰富的质感,室外正下着滂沱大雨;透过皱纹玻璃,可以看见后院渐渐地褪色、发白。房间里,酒精灯在傍晚的蓝色暮光中尚未发挥作用,这份苍白使室内原本就很冷清的装潢显得更加惆怅、落寞。

对于穆迪这样习惯于爱丁堡的俱乐部的人——那里红黄色的灯火交织,带有黄铜饰钉的沙发臃肿发亮,与坐在上面的绅士们的宽大腰围十分相称;一进门,就有人递上一件柔软的散发着茴香或薄荷芳香的上衣;接下来,只需稍稍抖一抖服务铃铛的绳子,就能招来一瓶用银托盘托着呈上的波尔多红酒——相比之下,眼前的景象未免粗俗寒碜。然而,穆迪不是达不到标准就郁闷不乐的那种人:此处的粗糙简陋只是令他退守到内心深处,就如同富翁在街上碰到乞丐时那样神情漠然,迅速躲开。当他将目光投向四周时,只是内心有所触动,脸上温和的表情丝毫没有改变,他泰然自若地面对目之所及的每一个细节——这支蜡烛下有一堆肮脏的烛泪,那只杯子上蒙着一层灰土——这些只令他更加默然沉思,腰板越发坚挺地面对眼前的局面。

他的这种内敛,虽是无意识的反应,但并非完全归功于世俗偏见的富贵身世——实际上穆迪只能算手头宽裕。不过,他经常给穷人施舍铜板,并且(必须承认)总是为自己的慷慨解囊感到些许快慰。这种内敛,不如说是源自一种内心的不平衡,而他正在悄悄地、拼命地想要战胜这种心理。毕竟,这是一座黄金之镇,新建于文明世界最南端的丛林与大海之间,他未曾期冀过奢华。

事实上,不到六个小时前,穆迪还在那条把他从查默斯港(5)带到西海岸(6)这片野滩的三桅帆船(7)上,见证了一幕场景,那一幕场景是那么非同寻常,令人震撼,以至于怀疑起一切现实。当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仿佛一扇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一条缝,在他心中的某个角落里出现了一束灰白的光,他便再也不可能希望重回黑暗了。他需要极力克制自己,才能阻止那扇门被继续打开。在这种脆弱的情况下,任何非正统的事情或困难都将构成对他个人的刺激。他感觉眼前这一幕凄惨的情景,仿佛处处提醒着他刚刚遭遇的种种考验,他沉默内敛是为了防止自己的脑子继续进行这样的联想,防止退回到过去。鄙夷派上了用途,给了他一种稳固的分寸感,一种他能够调遣并感到安然的合理性。

他认为这个房间寒酸潦倒,而且沉闷——这么想是为了抵御室内装潢的冲击,然后他转向房间里的十二个人。他想,这是一个倒置的万圣殿,在放纵了自己的狂妄之后,他再次感到更加镇定自若。

这些男人像所有的拓荒者那样,有着古铜色的皮肤,饱经风霜,嘴唇干裂发白,体态无言地述说着匮乏与损耗。其中两个是中国人,穿着一模一样的布鞋与灰色棉褂;他们身后站着一个当地的毛利人,脸上文有蓝绿色的旋涡图案。对于其他人,穆迪无法猜测他们的来历。他依然不明白,淘金究竟是如何在数月之内将人催老的;他环顾四周,估计自己是这里最年轻的,而实际上有好几个比他年龄更小或与他同龄,他们青春的光芒几乎消失殆尽。他们将永远满腹牢骚,烦躁,冲动,身体饱经沧桑,将灰尘咳到刻着棕色皱纹的手掌中。穆迪认为他们粗野,甚至古怪,是无足轻重的人,并不奇怪他们为何如此沉默。他希望喝杯白兰地,有个能够坐下的地方,然后闭目养神。

他进门后,在门口稍站片刻,等候着有人来接待他。见无人做出任何欢迎或送客的姿态,他便向前迈了一步,将身后的门轻轻带上。他朝窗户的方向含糊地鞠了一躬,又朝壁炉的方向鞠了一躬,权当是向所有人打了个招呼,然后挪向边桌,用摆在那里专门供自助的酒具为自己调了一杯酒。他挑选了一支雪茄,切好头,将雪茄咬在牙齿间,转身面对室内,再次扫视众人的面孔。似乎无人因为他的存在而受任何影响,这正中他下怀。他在唯一空着的扶手椅上坐下,点燃雪茄,悄然叹息一声,放松下来,他感觉到这种日常的安逸,仅此一次,是自己完全有资格享受的。

可惜穆迪的满足是短暂的。他刚伸展开双腿,交叉起脚踝(裤子上的盐已经干了,留下波纹状的白道道,十分扎眼),他右边的那个男人便朝着他的扶手椅倾过身,用自己手中的雪茄屁股戳着空气,说道:“喂——你在皇冠这儿,有事儿?”

措辞相当冒昧,但穆迪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他礼貌地点点头,解释说他的确在楼上订了一间房,是当天晚上才来到镇上的。

“刚下船,你是说?”

穆迪再次点头,确认自己正是这个意思。他补充说,他从查默斯港来,是来尝试淘金的。这样一来,那个男人就不会小看他了。

“那好,”男人说,“那好。滩北有新发现——遍地都是金子。黑沙子,那就是你将听到的召唤;北上查尔斯顿(8)那边的黑沙子;当然,是从这儿向北——查尔斯顿。虽说这峡谷一带照样能捞钱。你有搭档了,还是自个儿来的?”

“只是我自己。”穆迪说。

“无隶属关系!”男人说。

“对,”穆迪说,再次为他的措辞感到吃惊,“我打算自己发财,仅此而已。”

“无隶属关系,”男人重复道,“没关系。根本没关系,怎么会来皇冠?”

真是鲁莽——重复追问同样的信息,但这男人似乎态度和蔼,甚至心不在焉,手指拨弄着他的马甲翻领。穆迪心想,可能是自己说得不够明白。他说:“我在这家旅馆的目的只是休息。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将咨询淘金方面的事宜——哪些河川产量高,哪些峡谷是干的,让自己熟悉熟悉淘金汉的生活,就这样。我打算在皇冠这里待一个星期,然后向内陆进发。”

“这么说,你以前没有淘过金?”

“没有,先生。”

“从来没见过黄金?”

“只在珠宝店里见过——手表上,或者金纽扣上;从来没见过纯粹的金子。”

“但是你肯定梦见过,纯金!你梦见过——跪在水里,从沙砾中筛出那种贵金属!”

“我想……嗯,没有,实际上,我没有。”穆迪说。他觉得这个男人说话夸张,风格非常奇怪:这里所有的男人看上去都心不在焉,而他却急切地说话,带着几乎是纠缠不休的劲头。穆迪环顾四周,希望能跟其他人交换一个同情的眼神,但他捕捉不到任何人的目光。他咳嗽一声,补充道:“我想,我梦见过淘到金子后会怎么样,也就是说,金子会带来什么,可能会变成什么。”

男人听了这个回答似乎很高兴。“反向炼金术,我喜欢这么说,”他说,“我是说整个这桩买卖——探金矿。反向炼金术。你看啊——这个转化过程——不是变成金子,而是变出金子……”

“这个观点不错,先生。”很久以后穆迪才想起来,这个概念与他自己最近关于倒置万圣殿的幻想几乎如出一辙。

“你要咨询,”男人边说边频频点头,“你要咨询——我猜你肯定要打听的——用什么样的铁锹,什么样的摇臂洗砂床,还有地图、各种家什。”

“没错,我要按正确的方法做事。”

男人将身体靠回扶手椅椅背上,显然感到这十分有趣。“在皇冠旅馆吃住一个星期——只是为了提问题!”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大笑,“然后到泥土里滚爬两个星期,再把钱赚回来!”

穆迪再次交叉起双脚。他没有心情去回敬对方的强大精力,他的教养又过度拘泥,不能做出无礼之举。他完全可以道歉说自己不是很方便,承认某种身体不适——那个男人似乎有足够的同情心,手指正不停地拨动着,笑声不断提高,但穆迪不习惯对陌生人开诚布公,更不会向别的男人坦白身体不适。他内心振奋了一下,开始用一种比较明快的声音说话:

“那你呢,先生?我想,你在此功成名就了吧?”

“嗯,是的,”对方回答,“鲍尔弗船运,你肯定见过,过了原料场就是,黄金地段——码头街,你知道的。鲍尔弗,就是我。托马斯是我的教名。在矿区,你需要一个这样的名字,这峡谷里可没有人称呼先生。”

“看来我必须练习使用我的名字。”穆迪说,“我叫沃尔特,沃尔特·穆迪。”

“是的,人们叫你什么都有可能,唯独不会叫你沃尔特。”鲍尔弗一边说,一边敲打着膝盖,“也许是‘苏格兰沃尔德’,也许是‘左右开弓沃尔德’,还有‘金块沃利’,哈!”

“这个名字得靠我挣来。”

鲍尔弗大笑。“谈不上挣来,”他说,“大得像女士手枪,我见过一些,大得像女士的——但是,我告诉你,要想弄到手可不容易呢。”

托马斯·鲍尔弗年约五十,身体结实而健壮。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从头顶向后梳,齐到耳边。他留着一副铁锹形的大胡子,感到什么事情有趣时,就会用手掌向下捋胡子——正如现在这样,为自己说的笑话沾沾自喜。他对自己的成功十分安逸满足,穆迪心想,看得出来,这个男人一贯的乐观态度得到成功的正反馈之后,他获得了一种安逸的资格感。他身着长袖衬衫,领巾虽然是丝绸质地,而且是细缎,却沾有肉汁污迹,松松垮垮地绕在脖子上。穆迪将他归类为自由主义者——无害,有叛逆精神,爽快奔放。

“我不胜感激,先生,”他说,“我相信,这只是我完全不知道的诸多习俗中的第一个。我真会在峡谷一带错误地用姓氏称呼别人呢。”

事实上,他脑子里对新西兰淘金的概念极不准确,其信息主要来源于加利福尼亚金矿的素描——圆木小屋,平底峡谷,尘土中的货车——还有一种模糊的印象(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个殖民地在某种程度上依然是英伦三岛的影子,是大英帝国管辖与核心的尚未充分发展的、野蛮的对应面。大约两个星期前,他绕过奥塔戈(9)半岛海角时,惊奇地看到了山丘上的豪宅、码头、街道,还有标绘的花园。此刻,他又惊讶地目睹一位衣冠楚楚的绅士将火柴递给一个中国人,然后在他面前倾身拿回酒杯。

穆迪毕业于剑桥,出生于爱丁堡的中产家庭,家里有三个用人。他的社交圈轨迹,先是三一学院,近些年来是内殿法学院,这些地方都丝毫没有贵族阶级的那种僵硬刻板,贵族之间的历史与背景大同小异,只是程度不同罢了。然而,穆迪所受的教育令他孤立于人群,他的教育经历使他理解任何社会系统的正确方式都要采用居高临下的视角。他与大学密友一道(身披斗篷,莱茵酒喝得醉醺醺),会以青春的所有烦恼与活力去捍卫阶级,但是在实践中遇到同样情况时,他总是感到惊恐。他还不知道金矿是一个充满渣土与危险的地方,每一个家伙对于身旁的人来说都是陌生人,对于这里的土地来说都是外来人。一个杂货商的摇臂洗砂床里可能有金子,而一个律师的摇臂洗砂床里却一无所获。人与人之间没有等级之分。穆迪比鲍尔弗大约年轻二十岁,所以他说话时带着尊重,但是他意识到鲍尔弗的社会地位比他低,同时他也意识到周围这些人组成了奇怪的大杂烩,他无法猜测他们的阶层与来历。他的礼貌因此显得有点呆板,就像是个不常与孩子说话的人,无法把握恰当的交流方法,因而产生距离,变得僵硬,不管多么想表示亲切都无济于事。

托马斯·鲍尔弗感觉到了这种俯就,满心欢喜。他对善于言辞的人抱有一种调侃般的厌恶,认为他们“说得太漂亮”,他喜欢刺激他们——不是惹恼他们,那样太无聊了,而只是将其庸俗化。他似乎将穆迪的生硬看成一种时髦的衣领,以某种贵族风格制作,对于穿它的人来说是一种无法忍受的拘束——他对上流社会的所有规矩都是这种看法,如同毫无价值的装饰——让他感到好笑,觉得此人的优雅只是令自己感到如此不安。

鲍尔弗的确出身卑微,恰如穆迪猜测的那样。他的父亲在肯特的一家马具店工作,若不是鲍尔弗十一岁那年的一场大火烧死了他的父亲、毁掉了马厩,他可能会子承父业。但他是个躁动不安的男孩,穿着磨破袖口的衣服,尽管经常挂着梦幻般的、心不在焉的表情,内心却充满了不安分,死心眼儿地工作不是他喜欢的风格。无论怎么样,马儿跟不上火车的步伐,正如他喜欢说的那样,马具行业经不住时代变迁的风浪。鲍尔弗非常想成为时代的弄潮儿。当他提到过去时,以前的每十年都仿佛是一支粗制滥造的蜡烛,早就烧掉、报废了。他对少年时代的生活——鞣革桶里的深色液体、晒革张架、父亲装钉子和锥子的小牛皮袋——没有丝毫怀旧之情。他很少回忆,除非是拿来与新兴的工业做比较。矿,才是有钱的地方。煤矿、钢厂,还有黄金。

他从玻璃业起家。数年学徒后,他创办了自己的玻璃厂,之后又卖掉这个中等规模的工厂,换成了煤矿股份,并适时扩展为竖井式开采网,脱手给伦敦的投资家而获大笔现金。他没有结婚。在三十岁生日那天,他买了一张飞剪式帆船的单程票前往韦拉克鲁斯(10),这第一次的航程历时九个月,将他带到加利福尼亚金矿。淘金汉生活的光辉对他来说迅速黯淡,但他对这个领域无休止的冲动与希望并未消失。他用第一桶金购买了一家银行的股份,四年内开了三家旅馆,逐渐发迹。当加利福尼亚被淘干以后,他变卖一切,启程前往维多利亚——一个新目标,一片新疆域。在那以后,他再次听见横跨海洋的召唤,好似罕见的微风中飘来的丝丝缕缕的仙乐,引导他前往新西兰。

在艰苦的矿区摸爬滚打的十六年中,托马斯·鲍尔弗遇到过许多类似沃尔特·穆迪这样的人,多亏了他的性格,这些年来,他对初出茅庐、未经历练的初来乍到者依然保持着浓厚的感情与关切。鲍尔弗欣赏有远大抱负、特立独行的人,作为一个白手起家的人,他有宽宏大量的胸怀。干事业令他高兴,欲望令他高兴。穆迪敢于追求自己显然了解甚少的目标,一定期待着巨大的回报,单凭这个原因,他就对穆迪有了好感。

然而,在这个特定的夜晚,鲍尔弗并非无所事事。穆迪的闯入使聚集在这里的十二个男人颇感吃惊,因为他们事先采取了相当严密的防范措施,以确保不受惊扰。皇冠旅馆的前厅因为当晚的私人活动而关闭,一个男孩被安排在雨篷下看守大街,以防有人想在那里喝酒——虽然那不大可能,皇冠的吸烟室在当地社区不算出名,不是什么大雅之堂,常常空无一人,即使是在周末的晚上,淘金汉们成群结队从山区返回,在镇上的小酒馆里用他们的金矿石换酒喝的时候。负责守望的男孩是曼纳林的人,手里攥着大把顶层楼座的戏票免费发送。当晚演出的《来自东方的风情!》是新编剧目,保证好看。歌剧院的门厅里准备了数箱香槟,是来自曼纳林本人的礼物,以纪念首场演出。这些障眼法都做得很到位,而且相信没有船只会冒险在天气如此恶劣的暗夜登陆(《西海岸时报》航运版预报的船只均已如期到达),聚会者没有想到要对付一个偶然出现的陌生人,他可能已在傍晚之前半小时便登记入住这家旅馆,因此当曼纳林的男孩开始在街上滴水的门廊下站岗时,陌生人已经在旅馆里了。

沃尔特·穆迪,尽管他的面容让人放心,尽管他带着事不关己的礼貌,但说到底依然是个不速之客。男人们实在不知道如何劝他离开,除非直言明说他构成了打扰,但那样一来就会暴露他们集会的隐秘性质。托马斯·鲍尔弗承担起审查他的任务,只因为他们正好靠得最近,都坐在壁炉旁——一个令人愉快的巧合,因为鲍尔弗虽然大言不惭、热情洋溢,但具有穷追不舍的性格,习惯于将任何情形都转为有利于自己的局面。

“对,嗯,”此刻他说道,“一个人很快就能学会习俗,每个人都得从你现在的位置开始。我的意思是:作为新手,一无所知。那么,恕我冒昧,你是如何萌生这种念头的呢?我个人很感兴趣的是,究竟是什么将一个男人带到这里,你知道,带到这天涯海角——是什么擦燃了一个男人的心灵火花?”

穆迪吸了一口雪茄才做出回答:“我落得今日,原因复杂,”他说,“家庭纠纷,说来痛苦,这是我独自漂洋过海的原因。”

“嗐,你的境遇绝非孤立事件,”鲍尔弗兴高采烈地说,“这里的每一个少年都在逃脱着什么,这点毫无疑问!”

“的确。”穆迪说,心想这是一种相当令人忧虑的前景。

“每个人都来自他乡,”鲍尔弗接着说,“对,这就是核心。我们都来自他乡。至于家人,在峡谷一带你准能找到许多兄弟与长辈的。”

“多谢您的善意安慰。”

鲍尔弗立刻咧嘴大笑,“这话说的。”他夸张地挥舞着雪茄,以至于羽毛般的烟灰撒遍了他的马甲,“安慰!——如果这也算得上安慰,那你肯定是个十足的清教徒,我的孩子。”

穆迪对这番话无法给出一个得体的回答,便再次颔首,然后,仿佛是否认与清教徒有任何瓜葛,他喝了一大口酒。外面,一阵风打乱了大雨连续不断的节奏,将成片的雨水砸到西窗上。鲍尔弗检查着他的雪茄尾部,仍在哧哧地笑。穆迪将自己的雪茄放在唇间,脸转向一边,轻轻吸了一口。

就在这时,十一个沉默的男人中的一个站了起来,他将报纸对折两次,朝写字台走去,为的是换一份报纸。他身穿无领黑色外套,打着白色领结——穆迪惊讶地意识到这是一身牧师礼服。这就奇怪了,为什么一个牧师会选择在星期六深夜,在一家普通旅馆的吸烟室里看新闻?为什么他会与大家一起保持沉默?穆迪注视着这个神职人士,看他翻动那堆大报,没有理会那几份《殖民者》,而是选择了《灰河英雄》,他发出愉快的咕哝声将报纸抽出来,伸直胳膊举起报纸,赞赏地将它向着光亮倾斜角度。穆迪在心中再次与自己理论:或许这并不是太奇怪,今夜雨特别大,镇上所有的会所与酒馆可能都十分拥挤,也许这位牧师出于某种原因,不得不在这里暂时避雨。

“所以你跟人吵了一架。”只听鲍尔弗说道,似乎穆迪答应了要给他讲一个激动人心的故事,然后又忘记讲了。

“我只是参与了争吵,”穆迪纠正他,“也就是说,争吵不是我造成的。”

“我猜是跟你父亲。”

“说来痛苦,先生。”穆迪朝对方瞥了一眼,希望用严厉的眼神止住他,但鲍尔弗的回应是身体更加前倾,将穆迪的严肃表情当成了鼓舞,更相信他的故事值得一听了。

“啊,快说说!”他说,“放下你的包袱。”

“这不是一个可以放下的包袱,鲍尔弗先生。”

“我的朋友,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

“请原谅我转换话题……”

“可你已经激起了我的兴趣!你已经唤起了我的注意!”鲍尔弗冲着他嘻嘻笑。

“我恳请能拒绝您。”穆迪说,他努力压低语气,以防整个房间的人都能听到他们的谈话,“我恳请保留我的隐私。我的动机非常单纯,就是不想给您留下一个坏印象。”

“可你是蒙冤的一方,你说了——争吵,不是你造成的。”

“没错。”

“嗯,好!这个没必要隐藏!”鲍尔弗大喊,“难道我说得没道理?没必要避讳另一个家伙的错误!也没必要为另一个家伙的行为感到耻辱,你知道的!”他嗓门儿特别大。

“你想知道的是一个人的耻辱,”穆迪轻声说,“我指的是带给一个家族的耻辱。我不愿意玷污我父亲的姓氏,当然那也是我的姓氏。”

“你的父亲!可我都告诉过你什么来着?你会找到许多父辈,我说过,在这峡谷一带!这可不是随便说说的——这是传统,是必需的——事情的传统就是这样!让我告诉你在矿区什么算得上是耻辱。谎卖假矿区——这个算。争执认领区上的界桩——这个算。抢劫、骗人、杀人——这些都算。可家族耻辱!把这个讲给更夫听一听,在霍基蒂卡街上来回喊一喊——他们会以为多新鲜呢!连家都没有,谈何家族耻辱?”

鲍尔弗结束这番训词的同时,用手里的空酒杯潇洒地敲打了一下他的椅子扶手。他神采飞扬地看着穆迪,举起张开的手掌,似乎表示他那非常有说服力的观点已经表达完毕,没有进一步补充的必要了,可他还是愿意得到某种形式的赞赏。穆迪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回答时的语气第一次流露出了神经疲惫:“您的话很有说服力,先生。”

鲍尔弗依然神采飞扬,挥挥手表示对他的夸奖不以为意。“说服是鬼点子和小聪明。我说话直截了当。”

“我为此感谢您。”

“好,好。”鲍尔弗欣然说道,似乎十分自得其乐,“现在你必须跟我说说你的家庭纠纷,穆迪先生,听完我才能裁断你的姓氏究竟是否被玷污了。”

“请原谅。”穆迪轻声说。他环顾四周,察觉到牧师已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报纸。他身旁的那个男人——服饰华丽,留着帝国八字胡子,红头发——好像睡着了。

托马斯·鲍尔弗没有退让之意。“自由与安全!”他大喊,再次挥舞手臂,“归根结底不就是为这个?你瞧,我已经知道争论什么了!也知道争论的形式!自由高于安全,安全高于自由……供给来自父亲,儿子争取自由。当然,父亲可能会控制过严——这个可能会发生,而儿子可能会铺张浪费……败家子……总是同样的纠纷,无一例外。情人之间也是,”他补充道,穆迪没有插话,“情人之间也是一样。归根结底,总是同样的纠纷。”

但是穆迪没有听他说话。一时间,穆迪忘记了他的雪茄已悄然烧成了灰,变暖的白兰地停滞在杯底。他忘记了自己置身此处,在一家旅馆的吸烟室里,在一座建设不到五年的镇子上,在天涯海角。他的注意力悄悄溜走,重返那一幕:血淋淋的领巾,那只紧攥着的银手,那个在黑暗中挣扎着唤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玛格达莱纳,玛格达莱纳,玛格达莱纳。这一幕突然闯入他的脑海,如同不速之客,好像一道阴影,凄凉地掠过太阳的脸。

穆迪乘“一帆风顺号”三桅帆船离开查默斯港,这艘敦实的小帆船有着弧线精美的船首和涂漆的橡木破浪神——一只雄鹰,代表圣约翰。在地图上看,这段航线迂回,呈发夹形状:帆船向北起航,横穿两海之间狭窄的海峡,然后再向南航行,来到矿区。穆迪能买得起的船票是甲板下的一个狭窄空间,但气味恶臭,令人憋闷,以至于他在整个旅程的大部分时间里不得不待在甲板上,他把湿漉漉的小皮箱抱在怀里,弓腰坐在舷沿下,竖起衣领遮挡着浪花。如此背朝大海蹲伏着,他看不见什么海岸线上的风光——东面的黄色平原,接下来是微微倾斜的更绿一些的山坡,再远处就是群山,因遥远而呈蓝色;再向北,是青翠的峡湾,静水一片安谧;而在西面,纵横交错的小溪汇入大海时,将海滩刻蚀得斑痕累累。

当“一帆风顺号”绕过北方的海岬朝南行驶时,晴雨表的刻度便开始下降。假如穆迪不是病得那么可怜,可能还会感到害怕,并发出毒誓:码头上的男孩们早就告诉过他,溺水是西海岸病,他是否能够自称幸运儿,这个问题早在他到达金矿之前,在他第一次蹲下把淘金盘碰着沙石之前,就得到了回答。路上丢掉性命的人不少于到岸的人。这条船的主人——名叫卡弗的船长——曾经从高甲板的船长台上目睹了太多的“旱鸭子”被冲进大海,一命呜呼,说整条船是一座坟墓都不过分——他说最后这句话时神情肃穆,双眼圆睁。

绿色的大风带来了暴风雨。刚开始人们感到舌根处有一种铜锈味儿,金属般的疼痛随着滚滚涌来的黑云不断加剧,暴风雨袭击时,犹如一个愤怒绝情的巴掌。甲板在沸腾,头顶上噼啪作响与猛然受力的船帆投下诡异的光影,如同一道道鞭子,水手们挣扎着维持帆船的航线,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这是一场噩梦,当船越来越靠近金矿时,穆迪有一种噩梦般的感觉,似乎是帆船本身发飙招来这地狱般的暴风雨。

沃尔特·穆迪并不迷信,但觉得别人迷信是很好玩的事,他从不轻易被印象蒙骗,却精心经营自己给别人的印象。这不是因为他聪明,更多是出于经验——在来新西兰之前,他的经验既谈不上广泛,也谈不上多样。生活至今,他所经历过的怀疑都是适度的、安全的。他只知道怀疑、犬儒、概率——绝对不是当一个人不再相信自己的信任能力时的那种恐怖的崩溃感,绝对不是崩溃后的那种心惊肉跳,绝对不是尘埃落定之后的沉闷空虚。幸运的是,上述这些变幻莫测的情形他至今尚未体验过。他的想象力天生缺乏华丽浪漫,除非考虑实际用途,他极少诉诸理论。对于他来说,他本人的死亡观只具有一种知识性的魅力,像干巴巴的亮釉;而且,由于没有宗教信仰,他不相信有鬼魂。

最后这段旅程中发生的所有细节都属于穆迪个人的经历,一定要留给他自己。在这个关口,我们觉得可以说出来的,只是当“一帆风顺号”离开达尼丁(11)的港口时,船上共有八位乘客,但是当三桅帆船到达西海岸时,乘客却变成了九位。这第九位不是在旅途中降生的婴儿,也不是偷渡者,更不是船上的瞭望员发现一个人在水上漂流,死死抓住一片残骸,并大喊着将他拖上船来。但若继续说下去,就是盗窃沃尔特·穆迪的个人故事了——这不公平,就连他自己都无法完整地回忆起那个幽灵,更别说一个叙述者为了第三者的消遣而做解说了。

在霍基蒂卡,连绵的大雨毫不留情地下了两个星期。穆迪第一眼看见的镇子是在迷雾中飘浮的隐约变幻的一抹。在海岸线与突起的阿尔卑斯山脉(12)之间,只有一条狭窄的平地走廊,无止境的拍岸浪冲打着海岸线,在沙滩上变成了白雾;厚厚的积云剪断高山侧翼,使它变矮,如同灰色天花板一般压在镇子里拥挤的屋顶上,平地似乎显得更平坦,更包容。港口坐落在镇子南面,夹在弯曲的河口处。这是一条富含黄金的河流,在遭遇大海咸涩的边缘时化作了泡沫。海岸口的河水呈棕色,空空荡荡,而上游的水据说凉爽白净、波光粼粼。河口本身是平静的,一个小湖中桅杆林立,蒸汽船成群,在等候着晴朗的日子。他们知道最好不要冒搁浅的风险,水下暗藏着浅滩,并随海潮移动。大量沉没于浅滩上的船舶凄凉地散落着,像幽怨的遗嘱一般提醒着人们水下的危险。这里大约有三十具沉船残骸,有好几艘是最近沉没的。四分五裂的船身筑成一道奇怪的壁垒,似乎在悲戚地守护着镇子,以应付大海的不测。

三桅帆船的船长不敢在天气好转之前让船进港,发信号招来一条平底船,将乘客从翻滚的白浪尖上转运到岸边。平底船上有六名船员——仿佛是人们眼中冷酷的卡戎(13),当乘客坐在椅子里从“一帆风顺号”颠簸的侧舷被放下来时,船员们只是瞪眼看着,一言不发。缩在小船里,抬头看帆船上难如登天一般的索具操作,真是恐怖——帆船摇动时投下黑色的阴影,最后绳索终于被捆放停当,他们离开了帆船,进入宽阔的水域,穆迪感到自己的皮肤一阵松快。其他乘客都很快活。他们慨叹天气,慨叹躲过暴风雨的一劫是多么美好。他们惊愕地路过遇难的船舶,读出它们的名字;他们谈论金矿,谈论他们将在那里碰到的运气。他们的欢呼令人憎恨。一个女人将一个挥发盐药瓶按在穆迪的髋关节骨上——“悄悄地拿着,免得人人都想要”,但是穆迪将那女人的手推开了。她没有看到他所看到过的一切。

当平底船接近岸边时,暴雨似乎加剧了。海涛激起的浪花高于船舷,大量海水涌入船内,穆迪必须帮助船员排水,一个男人沉默地将一个皮制水桶塞进他手里,这个人除了最里面的臼齿,别的牙齿都掉光了。穆迪甚至没有退缩的力气。他们被白浪推过浅滩,进入平静的河口。他没有闭上眼睛。当平底船停泊后,他是第一个下船的人,落汤鸡一般,头晕目眩,天旋地转,以至于在梯子上绊倒了,导致船身突然剧烈地倾斜后退。他仿佛是一个被追杀的人,摇摇晃晃、半瘸半拐地走下码头,来到坚实的大地上。

他转过身,只能模糊地看见弱不禁风的平底船在码头的一端微微跳动着,似乎要挣脱泊位一般。三桅帆船本身早已在迷雾中消失,大雾如同一片片模糊的玻璃悬挂在空中,遮蔽了沉船、锚地里的蒸汽船,以及远处无垠的大海。穆迪步履蹒跚。他蒙眬地意识到船员们将袋子与提包从船上搬下来,其他乘客都在奔走忙碌,挑夫与码头工人在雨中叫喊着指令。眼前的情景如同蒙了一层纱,人物模糊——仿佛整个旅程,以及与旅程相关的一切,都已经被令人神志恍惚的灰雾掳去;仿佛他的记忆遭遇了克星,正在自行退缩,迷雾与暴雨魔术般地现身为幕布、幽灵空间,遮掩住他刚刚经历的过去。

穆迪没有逗留。他转过身,匆匆走上沙滩,路过海岬沿岸一带的屠宰场、厕所、挡风棚,以及被两星期的灰色雨水压得下垂的帐篷。他低着头,紧紧地抱着他的皮箱,根本看不见什么:看不见牲畜围栏,看不见仓库的高山墙,看不见沿码头街的办公室的直棂窗,窗户后面有无形的身影在点灯的房间里移动。穆迪挣扎着往前走,泥浆齐小腿深,当皇冠旅馆的假门脸赫然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冲了过去,扔下皮箱,腾出双手扭动门把手。

皇冠属于那一类实用的、没有多余修饰的旅馆,唯一的可取之处是靠近码头。这个特点虽是一种便利,却谈不上是优点:这里距离畜栏太近,屠宰场的血腥味儿与大海的馊咸味儿交织在一起,总是让人联想到一个被遗忘的冰盒子,里面都是未熏制好的臭肉。正因如此,换了平常,穆迪可能会对这种地方不屑一顾,他会继续沿着雷维尔街向北走。那里的旅馆门脸更宽,色彩更明亮,带廊柱的门廊连接着客房,窗户高高的,有精致的镂空工艺,所有这一切,都确保了他作为一个有钱人所习惯的富裕与舒适……但是穆迪将所有挑剔的感官都留在了“一帆风顺号”簸荡的船舱中。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容身之所,以及独处的空间。

进屋关上门后,空无一人的门厅里的宁静便立刻令雨声遁去,也在他身上即刻产生了生理性的作用。我们已经提到过,穆迪从自身的相貌中获取了极大的个人利益,对这一事实他完全心知肚明:他在一个不熟悉的镇子上第一次露面,不会让自己的模样像个幽魂。他拍掉帽子上的水,用手理了理头发,跺跺脚以停止膝头的抖动,让嘴巴做了几个剧烈的动作,仿佛在测试它的弹性。他快速地完成了这些步骤,毫无尴尬之感。等到女仆出现时,他的脸上已经挂着惯有的善良而淡定的表情,正在鉴赏前台角落里的燕尾榫。

女仆是一个看起来呆滞的女孩,头发黯然无光,牙齿跟她的皮肤一样焦黄。她背诵了食宿的条款,收了穆迪十个先令(钱币被她投入桌子底下一个上锁的抽屉里,发出沉闷的哗啦声),然后疲惫地带他上楼。穆迪意识到留在身后的雨渍,还有他在门厅地板上留下的一大摊水,便塞给女仆一个六便士硬币。女仆可怜巴巴地接过去,想要离开,但随即又似乎想表现得更热情些。她红了脸,停顿片刻后,提议穆迪或许想从厨房叫一份晚餐上来——“把你的身子骨收收干”。她说着,嘴唇向后扯出微笑,露出一嘴黄牙。

皇冠旅馆刚建成不久,依然可见新鲜刨光木料蜂蜜色的痕迹与锯末粉。墙上依然挂着树浆沿每个沟槽结出的宝石般的圆珠珠,没有炉灰与污渍的炉膛依然干净。穆迪房间的家具与哑剧里的布景十分相近,似乎单凭一张椅子就能演绎出奢华的豪宅。床上有一个薄薄的枕垫,里面的填充物像是扭曲的纱布。毯子稍微大了点,边缘皱巴巴地堆积在地板上,使床显得蜷缩了许多,憋屈地摆放在粗糙的斜屋顶下。空荡荡的房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阴气与未完成感,仿佛是透过玻璃碎片看见的属于不同街道、不同时代的景象。但是对于穆迪来说,这种空荡令人舒心。他把湿透了的手提箱放在床边的宝塔架上,把衣服尽量拧干,喝了一壶茶,夹着火腿吃了四片黑面包,然后,透过窗户打量着被大雨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楚的街道,决定把进镇子办事推迟到第二天早上。

女仆将昨天的报纸留在了茶壶底下——作为一份六便士的大报,显得多么单薄啊!穆迪拿起报纸时笑了。他喜欢廉价新闻,并且饶有兴致地看到该镇“最诱人的舞娘”同时登广告说自己是“最持重的助产士”(14)以招揽业务。报纸用了一整栏专门刊登下落不明的探矿者(若埃默里·斯坦斯读到这条消息,或任何知道他下落的人……),还有一整版的“招聘女招待”。穆迪把报纸从头到尾读了两遍,包括航运通知,住宿与出行的广告,几篇全文照印、十分乏味的政治竞选演讲。他发现自己感到很失望:《西海岸时报》读起来就像教区公报。可他期待的到底是什么呢?期待金矿如同异国情调的幻象,充满了光耀与承诺?或所有的淘金汉都臭名昭著、诡秘狡诈——人人都是谋杀犯,人人都是强盗?

穆迪慢慢叠好报纸,思绪又回到“一帆风顺号”,回到船舱中的那个血腥木桶,他的心又开始怦怦狂跳。“够了!”他大声说,却又立刻感到自己很愚蠢。他站起来,将叠好的报纸扔到一旁。不管怎么说,他心想,日光已经渐渐暗去,他不喜欢在暮色中阅读。

他离开自己的房间,回到楼下。只见那个女仆窝在楼梯下的小隔间里,正在用黑色鞋油擦一双马靴,穆迪问她这里是否有一间客厅能让他消磨这个夜晚。旅行的劳顿使他身心俱疲,他急需一杯白兰地和一个安静的地方闭目安歇。

女仆现在殷勤多了——她得到六便士的机会一定少之又少,穆迪想,这对于日后需要她的时候倒是大有好处。她解释说今夜皇冠旅馆的客厅已被私人晚会预订——“天主教友谊赛”。她进一步说明——又露齿笑了笑——但是如果他愿意的话,她可以为他引路,带他到吸烟室去。

穆迪猛然回到现实中,发现托马斯·鲍尔弗仍然盯着他看,一脸好奇的期待表情。

“请原谅,”穆迪迷惑不解地说,“我想我一定是恍恍惚惚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一时间走神了。”

“你在想什么呢?”鲍尔弗说。

他都想了些什么呢?只不过是那条领巾、那只银手、那个名字,在黑暗中喊出的那个名字。那一幕就像一个小世界,穆迪想,拥有它自己的维度。当他的思绪迷失在那里时,任何一段俗世常理意义上的时间都可能飞逝而过。这个大世界有滚动的时间与移动的空间,而那个小世界则是一个充满了恐怖与不安的凝固的世界。两者相互容纳,球中之球。多么奇怪,鲍尔弗一直看着他。与此同时,真实的时间一直在流逝——在他周围旋转。

“并没有特意想什么,”他说,“我经历了一次艰难的旅行,仅此而已,我感到非常疲倦。”

在他身后,一个台球玩家击了一杆球,噼啪两声,球扑通一声落袋,其他玩家发出一片赞赏。牧师大声地抖开他的报纸,另一个男人咳嗽了一声,又一个男人拍打衣袖上的灰尘,在椅子里转动。

“我在问你吵架的事。”鲍尔弗说。

“吵架——”穆迪刚说了一个词就停住了。他突然觉得筋疲力尽,简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纠纷,”鲍尔弗提示道,“你和你的父亲之间。”

“我很抱歉,”穆迪说,“详情复杂,一言难尽。”

“钱的问题!我说中了吧?”

“请原谅,您没说中。”穆迪用手揉了揉脸。

“不是钱!那就是——爱情问题!你恋爱了……但是你父亲不同意你选择的姑娘……”

“不,先生,”穆迪说,“我没有恋爱。”

“真令人遗憾。”鲍尔弗说,“好吧!我的结论是,你已经结婚了!”

“我没有结婚。”

“你是一个年轻的鳏夫,也许!”

“我从未结过婚,先生。”

鲍尔弗放声大笑,举起双手,表示他觉得穆迪的沉默寡言令人恼火,十分荒谬。

当他大笑的时候,穆迪用手腕撑着抬起身子回头,从椅子的高背上方向身后的房间张望。他有意以某种方式将其他人吸引到他们的谈话中,或许这样就会转移那个男人的意图。但是没有人抬头迎接他的目光。穆迪觉得他们似乎都在主动地回避他。这就奇怪了。但是他的姿势别扭,行为也很粗鲁,所以他不情愿地恢复了先前的姿势,再次交叉起双脚。

“我并不想令您失望。”当鲍尔弗的笑声平息后,他说。

“失望——不!”鲍尔弗大喊,“不,不,你有你的秘密!”

“您错怪了我,”穆迪说,“我的目的不是隐瞒。这个话题令我本人痛苦,仅此而已。”

“哦,”鲍尔弗说,“可历来如此嘛,穆迪先生,一个人年轻的时候——为他自己的过去感到痛苦,你知道——希望能把一切埋在心里——秘不示人。我的意思是,不跟别人说。”

“这是一个睿智的观点。”

“睿智!就没有点儿别的?”

“我不明白,鲍尔弗先生。”

“你决意要挫败我的好奇心!”

“我承认我的确感到有点惊愕。”

“这是一座黄金之镇,先生!”鲍尔弗说,“一个人必须相信他的伙伴——一个人必须信任他的伙伴——真的!”

这就更奇怪了。穆迪首次发现——也许是不断增强的挫败感有助于他集中精力,正视眼前的情形——他的兴趣被激发起来了。房间里这种奇怪的沉默,很难证明他们是分享一切、分担一切的兄弟会……再者,鲍尔弗几乎没有披露自己在镇上的人品与声誉,而有了这类信息穆迪才会更信任他!穆迪将目光转向两侧,看着最靠近壁炉的那个胖男人,他的眼皮因为合眼装睡而轻轻战栗,然后他又看着身后的金发男人,他把台球球杆在双手间来回传递,但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打球的兴趣。

穆迪心想其中定有蹊跷,对此他突然感到十分肯定。鲍尔弗正在扮演一个角色,代表其他人掂量他。但出于什么目的呢?连珠炮一般的问题背后有一套体系,鲍尔弗过分热烈的举止,巨大的同情与魅力,都巧妙地遮掩着一个计划。其他人都在侧耳倾听,他们佯装随意地翻阅着报纸,或者假寐。意识到这点后,房间似乎突然变得明朗了,如同偶然散落的星星在眼前聚集成一个星座。鲍尔弗看起来不再像穆迪刚开始相信他时那样爽快和热情洋溢;相反,他似乎过度紧张,不自然,甚至有些绝望。穆迪暗自猜想,此刻迁就这个男人是否比拒绝他更能达到目的。

沃尔特·穆迪深谙推心置腹的艺术。他知道通过坦白自己的秘密,可以反过来获得听取对方忏悔的微妙权利。一个秘密交换一个秘密,一个故事交换一个故事。含蓄地期待同样的回应,他知道如何运用这种压力。对鲍尔弗吐露真情,比公开怀疑他更能有助于了解情况,如果穆迪将自己的信任全部地、无保留地交给对方,那么鲍尔弗也不得不付出他的信任作为交换。为什么不讲讲他的家庭故事呢——无论这段回忆多么令人烦恼——以求换取他人的信任。当然,他无意泄露在“一帆风顺号”船上发生的事情,也没有必要刻意掩饰,因为那不是托马斯·鲍尔弗要求听的故事。

做了这番思考后,穆迪改变了他的策略。

“我明白我必须赢得你的信任,”他说,“我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先生。我会说出我的故事。”

鲍尔弗带着极大的满足感将身子靠回椅背上。“你称它为故事!”他说,再次兴高采烈起来,“这让我感到惊讶,穆迪先生,因为它既不牵扯爱情也不涉及金钱!”

“恐怕唯独缺少这两者。”穆迪说。

“缺少——没错。”鲍尔弗说,依然微笑着。他示意穆迪继续说下去。

“首先我必须让你详细了解我的家族史。”穆迪说完便陷入一阵沉默,他眯起眼睛,噘起了嘴。

他坐的椅子面朝壁炉,所以房间里将近一半的男人都在他身后,他们或坐或站,假装做着各式各样的活动。穆迪故意思索片刻,为自己赢得了几秒钟的时间,以便用目光扫视左右,留意围坐于壁炉旁离他最近的那些听众。

坐得离壁炉最近的,是那个假寐的胖男人。到目前为止,他是这个房间里打扮最张扬的人:厚重的金项链,跟他自己的胖手指一样粗,横挎胸前,挂在天鹅绒马甲的口袋与麻纱衬衣的胸兜之间,链子上间隔均匀地固定着指关节大的金疙瘩。胖子旁边的男人,坐在鲍尔弗的另一旁,扶手椅的侧翼将他遮挡了一部分,所以穆迪只能看见他光滑的前额和闪亮的鼻尖。他的外衣是人字呢做的,用羊毛编织的,厚厚的,对于靠壁炉很近的他来说太热了,一副汗出如浆的样子和他安排自己坐在椅子上故作轻松的姿势非常不符。他不抽雪茄,用双手一遍又一遍地把玩着一个银烟盒。穆迪的左边是另一把翼背扶手椅,这把椅子拉得如此靠近穆迪的椅子,他甚至能听见邻座呼吸时的鼻哨音。这个男人一头黑发,身材纤细,个子非常高,合膝而坐时好像被折叠成了两段似的,鞋底紧贴在地板上。他正在看一份报纸,总的来说,他佯装漠不关心要比其他人装得更逼真,但即便如此,他的眼神依然带有几分呆滞,似乎目光并未聚焦在报纸上,他已经好久没有翻动一页报纸了。

“我是家里两个儿子中的老二,”穆迪终于开口了,“我的哥哥弗雷德里克比我大五岁。我们的母亲在我即将结束学业的时候去世了——我匆匆回了一趟家,只为安葬她。此后不久,父亲再婚。我当时对他的第二任妻子一无所知。那女人的性情是——现在依然是——文静而秀气的,她易受惊吓,体弱多病。细腻的她与父亲正好相反,父亲举止粗鲁,好酒贪杯。

“这一对很不般配。我相信双方都感到遗憾,认为这场婚姻是个错误。说来惭愧,我父亲对待他的新婚妻子非常糟糕。三年前他消失了,把她丢在了爱丁堡。她没有生活来源,有可能变成乞丐,或更糟糕。她就这样身陷突如其来的贫困中。她向我求援——我是说给我写信。我当时身在国外,立刻赶回了家。说句不夸张的话,我成了她的保护者。我为她安排一切,她也都接受了,虽然略带苦涩,因为她的命运经受了这么大的改变。”穆迪尴尬地干咳了一声,“我确保她有口饭吃——有份工作,你明白的。然后,我前往伦敦,目的是寻找我的父亲。我想尽一切办法在那里寻找他,其过程耗费了大量的钱财。终于我开始明白,必须将我的教育转换成某种收入,因为我不能再依靠继承家产作为保障了,而且我在城里的信誉已经变得非常糟糕。

“我哥哥丝毫不知晓我们的继母被抛弃的事:在父亲消失的几个星期之前,他已经离家到奥塔戈金矿寻求发财的机会。他是喜欢异想天开的那一类人——有一种探险精神,我想你们可能会这么说他,然而,自童年之后我们就不曾亲密过,我坦承我对他不甚了解。几个月过去了,甚至几年过去了,他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有来自他的任何音信。我写给他的信都石沉大海。确实,我依然不知道那些信是否真的送到了他的手里。最终,我也预订了来新西兰的船票,目的是把我们的家庭变故告诉他,而且——当然,我是说如果他还活着——说不定我可以和他一同在矿区联手创业。我自己已经钱财殆尽,那些永久持有债券的利息早已枯竭,我背负了重债。在伦敦的时候,我曾在内殿法学院求学。我想我可以继续留在那儿,等待日后成为大律师……但是我对法律没有真正的激情。我的兴趣不在那儿。因此,我乘船来到新西兰。

“一个多星期前,我在达尼丁登陆时,了解到奥塔戈的金子已经因为西海岸这里的新发现而黯然失色。我犹豫了,不知道应该先去哪里尝试,我的犹豫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奖励了我:我遇到了我的父亲。”

鲍尔弗发出一声轻叹,但没有插嘴。他正凝视着炉火,嘴里叼着雪茄,嘴唇审慎地噘起,一只手松松地拢在酒杯底部。另外十一个人也同样一动不动。台球游戏肯定已被放弃,因为穆迪没再听见身后有球相碰的声音。沉默中带着紧张的气氛,仿佛听众正等待着他揭示某件不同寻常的事情……或者害怕他会揭示。

“我们的相聚很不愉快。”穆迪继续说,他说话声音很大,盖过了雨声,足以让房间里的每个人都能听见,但又没有大到暴露他已意识到他们对他的注意。“父亲喝醉了,他因为我找到了他而感到十分愤怒。我得知他已经变得极其富有,而且又结婚了,娶了一个对他的历史一无所知的女人,确切地说,那女人不知道他与另一位妻子依然有着法律婚约。当时我——现在我依然抱歉地承认,我并不感到惊讶。我与父亲关系向来不好,况且这也不是第一次他在可疑的情况下被我抓住……但不得不说,从来没到这种犯罪的程度。

“当我问起哥哥的情况时,我才真正感到惊愕——我得知哥哥从刚开始就是父亲的经纪人。他们共同导演了遗弃的一幕,并作为合作人一同南下。我也不必等着见弗雷德里克了——我无法忍受看见他们俩在一起——我非走不可。父亲变得气势汹汹,企图把我扣留。我逃脱之后,立刻计划到这里来。我有足够的盘缠直接回伦敦,如果我愿意的话,但那种悲伤真是一种——”穆迪顿住了,用手指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我也说不好,”他终于说,“我相信就眼下而言,矿区的筋骨之劳对我身心有益,而且我不想做律师。”

一阵沉默。穆迪摇了摇头,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这是一个不愉快的故事,”他说,语气轻快了一些,“我为我的血脉感到耻辱,鲍尔弗先生,但是我不想纠缠过去,我想创造新的生活。”

“的确是不愉快!”鲍尔弗大声说,终于将他的雪茄从嘴里抽出来,拿在手里挥舞着,“我为你感到遗憾,穆迪先生,同时,我也很赞赏你。而且你的行为正是金矿的做法,不是吗?再创造!可以说是——革命!一个人可以重新开始——可以更新自己——脚踏实地,立足现在!”

“这些都是励志的话。”穆迪说。

“你的父亲——我猜想,他也姓穆迪吧?”

“是的,”穆迪说,“他的教名是阿德里安。莫非您听说过他?”

“没有。”鲍尔弗说,随即,察觉出对方的失望后,他补充道,“这当然并不能说明什么。我从事船运行业,我跟你说过,这些日子里我跟矿区的人不怎么见面。我在达尼丁待过。在达尼丁住了差不多三年。如果你爸爸是在矿上发的财,他应该是在内陆,在山区,他有可能在任何地方——图阿皮卡(15)、克莱德(16)——任何地方都有可能。但是——听着——就说眼下吧,穆迪先生,难道你就不怕他来追你?”

“不,”穆迪直截了当地说,“我在离开他的那天,刻意制造了一个立即前往英格兰的假象。在码头上,我发现一个人正在寻求去利物浦的船票。我向他解释了我的情况,经过简短的谈判,我们交换了证件。他把我的名字给了售票员,我也依法炮制。假如我的父亲到海关查询,工作人员可以给他出示证据,证明我已经离开海岛,在回家的路上了。”

“但是,也许你的父亲和你的哥哥会为了他们自己来到西海岸——为了淘金。”

“这我就无法预测了,”穆迪表示同意,“但是照我对他们情况的了解,他们在奥塔戈已经有了足够的黄金。”

“足够的黄金!”鲍尔弗似乎又要大笑。

穆迪耸了耸肩。“唉,”他冷冷地说,“当然,我应该有所准备,他们是有来的可能性,但我期望不会。”

“不会——当然,当然。”鲍尔弗说,用他的大手拍了拍穆迪的衣袖,“让我们说一说更有希望的事情吧。告诉我,一旦你聚敛了一笔可观的钱之后,你想要干什么?回苏格兰,是不是?在那儿挥霍你的财富?”

“但愿如此吧。”穆迪说,“我听说,一个人可以在四个月内就获得一定的财力,这可以让我在冬季最恶劣的天气到来之前离开这里。在您看来,这种期望有可能吗?”

“完全有可能,”鲍尔弗说,笑眯眯地看着炉子里的煤,“的确,完全有可能——是的,可以这样期待。那么,你在镇上没有同伴?没有老乡在码头上接你,跟你联手——没有家乡来的伙计?”

“没有,先生。”穆迪告诉他,这是当晚的第三次了,“我独自旅行到了这里,而且,我已经跟您说过了,我打算创造自己的财富,不要其他人的帮助。”

“哦,是的,”鲍尔弗说,“创造你自己的,嗯,用现代的说法,是去追求财富。但是一个淘金汉的伙伴好比他的影子——这是另一桩需要知道的事情——是他的影子,或者他的老婆。”

听了这话,房间里又传来一片感到有趣的慨叹声:不是公开大声发笑,只是安静的出气声,同时发自不同的地方。穆迪扫视四周。他察觉到空气中逐渐松弛的气氛,那些人听完他的故事结局后,都松了一口气。不知道这些男人在害怕什么,他想,他的故事给了他们把恐惧搁置一旁的理由。他第一次感到好奇,他们的不安是否与他在“一帆风顺号”上见证的恐怖有某种联系。这想法莫名地令人感到不快。他不愿相信能向别人解释清楚自己的记忆,更不愿相信别人能替自己分担。(他后来想,苦难,可以夺走一个人的同情心,可以使人变得自私,可以使人轻视所有其他的受难者。这种领悟令他感到惊愕。)

鲍尔弗嘻嘻笑着。“对呀,他的影子,或者他的老婆。”他又说了一遍,冲穆迪感激地点点头,仿佛这个笑话是穆迪说的,不是他自己说的。他用弯曲成杯子形状的手捋了捋胡子,轻声笑了笑。

因为他确实松了一口气。丢失的继承权,婚姻中的欺骗,出身高贵的女人不得不工作,这类背叛属于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鲍尔弗心想——一个有着客厅、名片和礼服的世界。对他来说,这个故事很可爱,这小小的不幸居然被当作悲剧——这个年轻人居然带着严肃的、有节制的尴尬做这番坦白,因为他那个阶层的人从出生起就被教导并且相信自己的地位永远不会改变。讲述这样的故事,在这里,在这个文明世界的先锋站!报纸上说,霍基蒂卡的发展比旧金山还快,而且完全是从无到有……它的发展,出自蛮荒丛林中的凄惨生活,出自潮汐沼泽、移动的沟壑与缥缈的迷雾,出自富含金矿的险峻河川。在这里,当男人们蹲在泥沙中淘洗时,他们不仅是白手起家,而且是塑造自我。鲍尔弗抚摩着自己的翻领。穆迪的故事很可怜,激发了他身上的一种父亲般的、惯纵的感觉,因为鲍尔弗知道自己非常摩登(有创业精神,无牵无挂),而其他人依然深陷于迂腐时代的禁锢中,这一点令他高兴。

当然,这是一项无视阶下囚,仅表明法官意志的裁决。鲍尔弗意志太强而不承认哲理,除非是最具实用价值的一类哲理。他的开朗豁达使他无法理解绝望,对他来说,绝望就像一口深不可测的矿井,有深度而无宽度,因为与世隔绝而窒息,只能靠触摸来寻找方向,任何形式的好奇心都会被扼杀。他对灵魂没有真正的兴趣,只把它看作更活跃、更深刻的幽默与探险之奥秘的托词。关于灵魂的黑夜,他没有任何想法。他常说,在任何程度上,他赋予关注的唯一内在空洞就是他的胃口。他说这话时放声大笑,似乎感到非常开心。确实,在需要同情的场合下,他极少表现出恻隐之心。他对别人未来的开放空间很宽容,但对他们关闭在百叶窗后的历史却很不耐烦。

“无论如何,”他接着说,“记住给你的第二条忠告,穆迪先生——给自己找个朋友。周围有许多人都很愿意多一个帮手。这才是正道,你知道——找个伙伴,然后合伙干,从没听说单打独斗成功的。你有工作服和帆布行囊吧?”

“恐怕我只能祈祷天气发发慈悲了。”穆迪说,“我的行李箱还在船上;今晚天气太糟糕,无法冒险过浅滩,他们说我的行李将于明天下午到达海关。我本人是乘一只平底船过来的——由一小组船员划船,他们非常勇敢地将乘客接了出来。”

“嗯,是的,”鲍尔弗更清醒地说道,“仅在过去一个月里,我们就已经看见三艘沉船,都是在入港时搁浅的。这是件可怕的事。但是,我告诉你,这也是桩有钱可赚的买卖。船舶进港时,无人留意。它们出港时——它们出港时,船上可装着金子呢。”

“我听说,霍基蒂卡这儿的码头是出了名的险峻。”

“出了名的——嗯,是啊。要是一艘蒸汽船卡在一百英尺长的浅水沙洲上,那谁都没辙。蒸汽炉烧到最大也无法强行通过,像是精彩的烟火表演,火花四起。可话又说回来——不仅是蒸汽船,不仅是大船。在霍基蒂卡的浅沙洲上,每个人都得赌一把运气,沃尔特。一旦赶错了潮流,就连水上飞(17)也照样搁浅。”

“对此我完全相信。”穆迪说,“我们的船是一条三桅帆船——不算太大,非常灵活,坚固得足以抵御最可怕的风暴。即便如此,船长仍然不愿冒险。他选择在锚泊地抛锚,等第二天早晨再说。”

“你那条船的名字叫‘滑铁卢号’吗?它常来,在查默斯出出进进。”

“实际上是条私人包船,”穆迪说,“名叫‘一帆风顺号’。”

这个船名所产生的惊愕反应,比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枪来还要震撼。穆迪环顾四周(他的表情依然温和),看见此刻整个房间里的注意力都公然集中在他身上。几个男人放下手中的报纸,打盹儿的人都睁开了眼睛,玩台球中的一个人朝他迈近一步,进入煤油灯的光圈中。

鲍尔弗一听说那条三桅帆船的名字也不寒而栗,但那双灰色的眼睛冷静地注视着穆迪的目光。“说实在的,”他说,一贯热情洋溢、粗声大气的做派似乎在顷刻间消失了,“我向你坦白,我不是不知道那条船的名字,穆迪先生——不是不知道——可我还是想确认一下船长的名字,假如你不反对的话。”

穆迪在对方脸上寻找异样的蛛丝马迹——寻找他不便于说出口的那种神情。他试图弄清鲍尔弗是否心中有鬼。穆迪可以肯定,对方一旦陷入内心活动,或者回忆起穆迪本人在“一帆风顺号”上经历的那种超自然的恐怖情景,那么其结果一定会通过外表流露出来。但鲍尔弗的脸上只有警惕,仿佛一个人听说他的债主回来时,开始在心里盘算着托词与脱身之术——他看上去并没有感到痛苦或者害怕。穆迪可以肯定,任何见证过与他同样经历的人,一定会在表情上留下烙印。不过,鲍尔弗还是有点变化——面容里多了一丝精明,目光中多了一分敏锐。穆迪对这种变化感到兴奋。他激动地意识到自己低估了对方。

“我记得船长的名字叫卡弗,”他慢条斯理地说,“弗朗西斯·卡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一个十分强壮的人,神情忧郁,脸颊上有一块白色的伤疤。请问,这番描述符合您说的那个人吗?”

“符合。”这时轮到鲍尔弗打量穆迪的表情了,“我很好奇你和卡弗先生是怎么熟络起来的,”他停顿了一下,说,“当然啦,如果你不嫌我冒昧的话。”

“对不起,我和他并不相识,”穆迪说,“也就是说,倘若他再看见我,我敢肯定他不会认出我来。”

他下定决心,他的战略是对鲍尔弗彬彬有礼,有问必答,毫无保留,以获得他自己问题答案的许可证。穆迪在外交艺术上颇有天赋。小时候他就本能地懂得,心甘情愿地说出部分真相总比以防御性的姿态说出全部真相要好。貌似合作的态度具有重大价值,它能强化互惠,公平来往。他不再环顾四周,而是睁大眼睛,保持一副天真的表情,只冲着鲍尔弗一个人说话,仿佛周围死盯着他看的十一个男人对他没有丝毫影响。

“那样的话,”鲍尔弗说,“我斗胆猜测你的船票是从大副手里买的。”

“钱直接进了他的腰包,先生。”

“你跟那个男人私下交易的吗?”

“这个办法是由船员制定、船长批准的,”穆迪回答,“我想,这是一个很容易赚外快的办法。根本没有什么床位——在甲板下给每人分配一个地方,喝令他当心点,别碍手碍脚。不用说,这种安排完全不理想,但你知道,我因情势所迫,必须立刻离开达尼丁,在我要走的那天,‘一帆风顺号’是唯一预定起航的船。我事先不认识跟我做交易的那位大副,也不认识其他船客和船员。”

“这样的安排共招来多少船客?”

穆迪正视着鲍尔弗的目光,“八位。”他将雪茄含在嘴里。

鲍尔弗快速追问:“也就是你和另外七位?总共八位?”

穆迪不愿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船客的名单将登在星期一的报纸上,您完全可以自己验证。”他说,稍微带着一些难以置信的表情,仿佛暗示鲍尔弗没有进一步打听的必要,而且那么做也不礼貌。他补充道:“当然,我的真名不会被登出来。我旅行用的名字是菲利普·德·莱西,这是我在达尼丁购买的证件上的那个名字。根据官方记录,沃尔特·穆迪此刻正在南太平洋某处——我估计正在向东航行,驶向合恩角。”

鲍尔弗的表情依然冷静,“请允许我再询问一件事,我想知道——仅此而已——你是否有理由对他产生好感或恶感。我指的是卡弗先生。”

“我不敢肯定能否公正地回答您,”穆迪说,“我只有怀疑和如实汇报的权力。我相信此人是在某种胁迫下离开达尼丁的,因为尽管预报有暴风雨即将来临,他仍然急于拔锚起航,但我完全不知道他被迫仓促出发的原因。我从未与他正式见面,只在航程中远远地看见过他,而且这种机会也很少,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船舱里。所以您瞧,我的说法没有什么价值。可是——”

“可是——”看到穆迪没有继续说下去,鲍尔弗催促道,等候着下文。

“坦白地对您说,先生,”穆迪转过身直视着对方,“我在船上的时候,发现了船载货物的一些具体情况,怀疑这条船在跑不正当的活儿。有一件事可以肯定,那就是,假如有能力避免的话,我绝对不愿意与卡弗先生为敌。”

穆迪左边的黑发男人身体突然变得僵硬。“你说在货物中发现了某些蹊跷?”他身体前倾,插嘴问道。

“啊哈!”穆迪心想,“那么,现在是发挥我的优势的时候了。”他转身对那个新发言的人说话。“请原谅,我没有把话说清楚。”他说,“我绝没有不尊重您的意思,先生,但你我素不相识,或者更确切地说,您对于我来说是一位陌生人,因为我与鲍尔弗先生今晚的对话已传到不止他一个人的耳朵里。如此说来我便处于劣势,而且不是我的原因,我已经诚实地介绍了我自己;原因在于你们,你们未经介绍就认识了我,没有受到邀请或得到许可就听到了我说的话。关于我的这次航行或其他任何一次航行,我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不过我承认,”他转回身面对鲍尔弗,“被一个毫不泄露自己真实目的的审问者如此无情地责问,难免令人愤愤不平。”

这番话的攻击性远远超出穆迪平时说话的习惯,但他冷静而威严地把话说了出来,并知道自己有理有据。他一双温和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盯着鲍尔弗,等待着对方的回答。鲍尔弗的目光颤颤巍巍地转向侧面那个插嘴的黑发男人,然后又收回来与穆迪对视。他呼出一口气,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把雪茄的残端抛进炉火里,伸出一只手。“你的酒杯空了,穆迪先生,”他平静地说,“请好心地允许我。”

他在沉默中走向餐具柜,身后跟着那个黑发男人,那人完全挺直站立时,几乎能碰到房间里低矮的天花板。他倾身靠近鲍尔弗,开始在他耳边急切地嘀咕着什么。鲍尔弗点了点头,低声回答了几句。一定是下了某种指令,因为高个子男人随后走向台球桌,向金发男人招招手,示意他靠近,然后轻声向他传达了一条口信。金发男人立刻开始猛点头。穆迪观察着他们,感觉自己渐渐恢复了平时的敏锐。白兰地唤醒了他,他暖和起来,身上不再潮湿,什么都不如一个故事更能令他精神振奋。

事情往往如此,当一个被压迫的灵魂不得不应对另一份与他毫不相干的苦难时,那么这第二份苦难就仿佛一种药膏,以毒攻毒地对付前者。穆迪现在就有这种感觉。自从下了平底船后,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能够清楚地思考最近的一连串不幸遭遇。面对这个新的秘密,他的内心记忆获得了某种自由。他可以自如地回忆困扰他的那幕场景——爬起来的死人,他那血淋淋的喉咙,他的呼唤——并发现它如同寓言一般,令人触目惊心。虽然依旧很恐怖,却不知怎的变得比较容易解释了。这个故事有了一种新的价值:他可以通过交易,从中获得益处。

他看着消息由一个人耳语传达给另一个人。他听不清具体的专有名词——陌生口音的混杂,使人不可能听清——但很显然,正在讨论的事项与房间里的每个人息息相关。他强迫自己谨慎而理智地评估眼前的局势。注意力不集中已经导致他在当晚有过一次判断失误,他不能重蹈覆辙。他猜测,某种预谋正在酝酿中,或许他们正在形成联盟对付某一个人,说不定就是卡弗先生。他们是十二个人,这使穆迪联想到了陪审团……但是有中国人和毛利人在场,这似乎又不可能。他是否打断了某种秘密会议呢?但是什么样的会议能包含如此众多的种族、收入水准以及阶层呢?

无须指出,沃尔特·穆迪的脸色丝毫没有暴露他的内心活动。他将自己的表情精确地限定在极度困惑与歉意之间,仿佛想表达他完全明白自己造成了麻烦,但不知道这麻烦到底是什么,对于何去何从,他宁愿接受别人的建议,而不擅作主张。

外面,风向变了,潮湿的风顺着烟囱灌进了屋里,余烬复燃,现出通红的火光,一时间,穆迪闻到了大海的咸味儿。壁炉里的动静似乎吵醒了靠火最近的胖男人。他咕哝一声,从扶手椅里挣脱出来,拖着双脚,走到站在餐具柜旁的众人身边。他走后,穆迪发现壁炉前只剩下他自己和那个身穿人字呢西服的男人。这时,那男人凑上前来,开口说话。

“如果您不反对的话,请允许我做个自我介绍。”他说,然后啪的一声,第一次打开了他的银烟盒,挑出一支香烟,他一口明显的法语口音,举止干脆而不失礼貌,“我的名字叫奥伯特·加斯科因。请原谅我已经得知您的名字。”

“嗯,碰巧了,”穆迪说,带着一丝惊讶,“我相信我也知道了您的名字。”

“那么我们幸会了。”奥伯特·加斯科因说,他一直在寻摸火柴,这时,他将手停放在胸兜上,如同一位摆出素描姿势的潇洒上校,“可我感到好奇,您是如何知道我的名字的呢,穆迪先生?”

“我今晚读了您的文章,刊登于星期五出版的《西海岸时报》——我说得对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您代表治安法院(18)表达了观点。”

加斯科因笑了,他掏出火柴。“现在我明白了,我是昨天的新闻。”他抖出一根火柴,把靴帮翘在膝头上,在靴底上划着了火柴。

“请原谅。”穆迪担心自己冒犯了对方,但加斯科因摇了摇头。

“我并不介意。”加斯科因把香烟点着后,说道,“那么,你作为一个陌生人来到一座不熟悉的小镇,你的第一个举动是什么呢?你找一份头天的报纸,阅读法院公告。你一方面知道了违法者的名字,另一方面又了解了执法者,这可真是一个好策略。”

“谈不上什么方法。”穆迪谦虚地说。

加斯科因的名字出现在报纸的第三版,排在一篇简短的布道下面,也许只有豆腐块那么大,论犯罪之罪孽。文章前面是本月所有被捕人的名单。(他记不清名单上的任何一个名字,只记住了加斯科因,其实是因为从前他有个拉丁语老师叫加斯科茵——这种相似性吸引了他的目光。)

“也许吧,”加斯科因回答,“但不管怎么说,它把你带到了我们烦恼的正中心:两星期来人人挂在嘴边的一个话题。”

穆迪皱起眉头,“那些小罪犯?”

“其中一个很特殊。”

“要我猜吗?”看到对方不再说话,穆迪轻声地问。

加斯科因耸了耸肩,“其实无关紧要,我指的是一个妓女。”

穆迪扬起眉毛,试图在心里回想那份被捕名单——是的,也许其中有一个女人的名字。他想知道霍基蒂卡的人对一个妓女的被捕有什么说法。他沉吟片刻,字斟句酌地想做出回答,不料,令他吃惊的是,加斯科因突然大笑起来。“我只是在逗你,”他说,“你不用把我的话当真。那女人的罪行当然没有登出来,但若是你看报时带有一点想象力,就能看见。她自己交代的名字是安娜·韦瑟雷尔。”

“我恐怕不知道如何带着想象去阅读。”

加斯科因再次大笑,喷出一大口烟雾,“可你是个大律师,不是吗?”

“只是通过教育培训,”穆迪生硬地说,“还没有拿到大律师执照。”

“好吧,听我说,裁判官的公告总是有弦外之音。”加斯科因解释道,“韦斯特兰(19)的绅士们——这是你的第一条线索。耻辱与堕落之罪——这是你的第二条线索。”

“我明白。”穆迪说,其实心里并不明白。他的目光瞟到加斯科因的肩膀上方:胖男人已经移至两个中国人面前,正在他的笔记本扉页上涂写着什么,拿给中国人看。“也许那个女人被起诉是冤枉的?也许正是这点吸引了每个人的注意力?”

“哦,她不是因为卖淫被关进监狱的,”加斯科因说,“警官们根本不在乎那个!只要男人够谨慎,警察们完全乐于睁只眼闭只眼。”

穆迪等待着下文。加斯科因说话的方式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感觉:既戒备森严,又推心置腹。穆迪感觉不能信任他。这个司法文员有三十五六岁。浅色的头发已在耳根处开始变成银色,留着灰白色的小胡子,从中间梳向两侧。那套量身定做的人字呢西服十分贴身。

“嘿,”加斯科因片刻后接着说道,“那警官本人还向她寻求服务呢,就在她入狱之后!”

“入狱?”穆迪跟着说了一句,感觉自己显得有些愚蠢。他希望对方说话时少一分神秘,多一点内容。对方带着一种有教养的自信(相比之下,托马斯·鲍尔弗就像门挡一样粗钝),但这种教养不知怎的有些苦涩。他说话时像个失意的人,似乎对他来说,完美只在记忆中存在过,然后便是懊悔,因为完美已不复存在。

“她因企图结束自己的生命而受审,”加斯科因说,“这里面有着一种对称性,难道你不觉得吗?因企图而受审(20)。”

穆迪无法苟同他的说法,而且他本来就不愿意按照这个思路说下去。为了改变话题,他说:“那么,我乘的那条船的主人——卡弗先生呢?我想,他跟这个女人存在着某种关联吧?”

“哦,是的,卡弗是有关联的。”加斯科因说,他看着手里的香烟,似乎突然对它感到厌恶,挥手把它丢进了炉火中,“卡弗残杀了自己的孩子。”

穆迪惊恐地退缩了一下,“你说什么?”

“当然,他们无法证明,”加斯科因神秘地说,“但那个男人是个畜生。你想要避开他是对的。”

穆迪盯着对方,又一次全然不知如何回答。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通用货币,”片刻后加斯科因又说,“也许是金子,也许是女人。安娜·韦瑟雷尔,你明白吧,是个双料。”

就在这时,那个胖男人回来了,拿着重新被倒满的酒杯坐了下来,先看着加斯科因,然后又看着穆迪,似乎隐约意识到有必要做个自我介绍。他身体前倾,用力伸出手来,“我叫迪克·曼纳林。”

“幸会幸会。”穆迪说,用的是一种十分机械的声调。他感觉有点晕头转向。真希望加斯科因不是在这个时刻被打断,他本来可以进一步追问有关那个妓女的话题。现在想重拾这个话题只怕有伤大雅,因为加斯科因已经退回他的扶手椅里,面无表情。他又开始把玩起了他的香烟盒。

“威尔士王子歌剧院,就是鄙人的。”曼纳林一边补充道,一边把后背靠在椅子上。

“真了不起。”穆迪说。

“只是小镇上的演出罢了。”曼纳林用手指关节敲着椅子扶手,想方设法寻找话题。穆迪瞥了一眼加斯科因,那位司法文官正闷闷不乐地盯着自己的腿。显然,胖男人的再次出现使他感到非常不快。同样明显的是,他觉得没有理由掩饰自己的不满——穆迪尴尬地察觉到,加斯科因的脸色已经变成了酱紫色。

“刚才我就在不由自主地欣赏你的表链,”穆迪终于开口,对曼纳林说道,“这是霍基蒂卡的黄金吗?”

“上等货色,是不是?”曼纳林说,没有低头看自己的胸前,也没有抬起手指触摸受到赞赏的表链,他再次敲着椅子扶手,“事实上是克卢萨(21)金块。我在卡瓦劳(22)和邓斯坦(23)待过,后来去了克卢萨。”

“我承认我对这些地名比较陌生,”穆迪说,“我猜想它们都是奥塔戈的金矿吧?”

曼纳林表示确实如此,然后就矿采公司以及挖泥机价值的话题大发议论。

“在座的都是淘金汉吗?”对方说完后,穆迪问道,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小圈,表示他指的是整个房间里的人。

“一个都不是——当然啦,中国人除外。”曼纳林说,“确切的叫法是跟营客。虽然我们大多数人都是从峡谷里开始的,但金矿的大部分金子是在哪儿找到的呢?在旅馆,在窝棚。汉子们一找到金子就会马上花掉。告诉你吧,你开个买卖可能比进山强。给自己弄个营业执照,开始卖格罗格酒(24)。”

“如果这是您的现身说法,那一定是个高明的建议。”穆迪说。

曼纳林坐回他的椅子里,似乎感觉这句夸赞十分受用。是的,他已经不再挖矿,现在雇人在他的认领区工作,用其产量的一个百分点支付工钱。他来自萨塞克斯。霍基蒂卡是个好地方,但姑娘太少,与如此规模的镇子不相称。他喜欢各式各样的和声,他的歌剧院是仿照伦敦西区的艾德菲剧院设计的。他觉得老式的晚餐演唱会无与伦比。他无法忍受客栈酒馆,淡啤酒令他倒胃口。邓斯坦的洪水太可怕了——实在可怕啊,霍基蒂卡的大雨令人难以忍受。他一再宣称没有什么比四部和声更美妙——美妙的声音如同丝绸中的细丝线。

“精美。”穆迪轻声应道。加斯科因在这段独白的过程中几乎一动不动,只是当他在腿上翻转他的银烟盒时,细长而苍白的双手发出强迫性的节奏。曼纳林眼里似乎根本没有这个文官的存在,事实上,他是冲着穆迪头上方三英尺的地方发表讲话,仿佛穆迪的存在其实也与他无关。

终于,正在四周悄然上演的戏剧开始接近尾声,似乎即将达成某种协议,而胖男人噼里啪啦的讲话声也平息下来。黑发男人回来了,坐回到先前在穆迪左边的位置上。鲍尔弗跟在他身后,端着两大杯白兰地。他递给穆迪一杯,挥手回答对方的谢意,然后坐了下来。

“我欠你一个解释,”他说,“我刚才质问你的时候态度粗鲁,穆迪先生——你不必提出异议,这是事实。真相是——真相是——唉,真相,先生,足够说书人忙碌的,我只能尽量长话短说。”

“如果您能非常好心地为我们保守秘密。”加斯科因补充道,他在鲍尔弗的另一边,相当粗陋地表演假惺惺的礼貌。

黑发男人突然在椅子上身体前倾,追问道:“在场是否有谁持保留意见?”

穆迪环顾四周,眨了眨眼睛,但没人开口。

鲍尔弗点了点头。他又等候片刻,仿佛是将自己的礼貌叠加在加斯科因的上面,然后才继续说话。

“让我一口气告诉你吧,”他对穆迪说,“一个男人被谋杀了。你说的那个浑蛋——我指的是卡弗,我绝不会叫他船长——就是杀人凶手,要是我能告诉你这事的前因后果,那我也是会遭诅咒的。可我就是知道,就像我能看见你手里的酒杯那么肯定。现在,假如你肯赏脸,听我讲一段那个恶棍的历史,那么你可能……嗯,你处于你的位置上,可能愿意帮助我们。”

“对不起,先生,”穆迪说。听到谋杀案,他的心开始怦怦地狂跳起来,也许这归根到底还是跟“一帆风顺号”上的那个幽灵有关系。“我处于什么样的位置呢?”

“他的意思是,你的行李还在那条三桅帆船上,”黑发男人说,“以及你明天下午在海关有预约。”

鲍尔弗看上去有点儿不高兴,挥了挥手,“咱们稍后再说那个,我恳求你先把这个故事听完。”

“我当然会听。”穆迪回答,最后一个字里带着一丝强调,仿佛警告对方不要有太多的期望或过高的要求。他似乎看见加斯科因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嘲笑,但紧接着那个男人的表情又变得闷闷不乐了。

“当然——当然。”鲍尔弗接受了他的观点,然后放下他的白兰地酒杯,十指交叉,娴熟地按响手指,“好,那好。穆迪先生,我会尽我所能让你了解我们集会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