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小雨后,流光溢彩的街道被水汽打湿,幻象流动。潮湿的空气混合着汽车尾气和路面尘埃,黑暗中地铁站的灯光苍白得亮眼,都是最真实的人间烟火。
工作结束,身份转换,家是苏禾唯一的终点。
有娃后,她渐渐能够体会别人假设“如果没有孩子”时心境几何。职场妈妈每天出门都举步维艰,每踏出一步都“生离死别”。
况且,她是单亲妈妈,工作时间归甲方,休息时娃是甲方,哪来事业家庭两相宜,还得她学会和失衡相处才好。
走到门口,抬手按响门铃,稚嫩的童声在里面问,“谁呀,谁呀。妈妈说不能给陌生人开门哦。”
苏苏奶声奶气地,一句话说得歪七扭八,发音也很奇怪,但苏禾忍俊不禁。她清清嗓子,故意换了声线说,“我是远道而来的神仙,来给听话的小朋友送礼物的。”
门啪嗒开了,苏苏笑着跳到她身上要抱抱,育儿嫂也微笑着站在门口。
“妈妈,我好想你。”
一句话听得苏禾好难过,苏苏不像别的小朋友有完整的家,她自己和父母的关系也一团糟。不然,她工作这么忙,至少可以请妈妈来帮忙的。
“苏小姐,你终于回来了。”阿姨殷切地接过背包。
被人这样低姿态地迎合,苏禾很不习惯。但她们是雇佣关系,相处方式不是三言两语能转过来的。
“刘姐,不用跟我这么客气,叫我苏禾就好。”
“哎。苏苏挺乖的,就是不爱说话,今天在窗边坐了大半天。下午才好一些。”
住在二楼,落地窗正对小区出入口,视野开阔,出行方便。而那把摆在大玻璃前的小童椅才显得更加形影相吊。
讲完故事躺在床上,苏禾卸下一天的疲惫抱着女儿,她找到了莫大的幸福,却也捕捉到了一丝冷清。
叹息着摸了摸小丫头圆溜溜的小脑袋,苏禾拿下她嘴里的奶瓶,伸手放在床头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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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势的爸爸,软弱的妈妈让苏禾对婚姻没有期待。
记得去精子银行的那天,接待人员说他们几乎没有亚洲人的样本,最近却入库了一份,而且各项参数都很不错。好像是特别的缘分,也让她的迟疑顷刻打消。
经济能力允许,去父留子是最优解。
可是,孩子一天天长大,她会有更多的情感需求,保姆给不到她完整的安全感。思虑几番,苏禾决定给苏妈妈打个电话,如果她白天能来陪苏苏也好。
夜很深了,接通前的等待有些久。苏禾刚准备说话,就听见苏爸爸中气十足的声音。
“你搭理她干吗,我没有这个女儿。”
“差不多就行了,孩子不回来你念叨。回来就没好脸色……”
苏禾没往下听,她家住在学校的家属院。街坊四邻看她长大,那天吵架那么凶,估计左邻右舍都听见了。
做了一辈子校长,教别人礼义廉耻,到头来自己女儿未婚先孕,苏爸爸确实难以释怀。
月光隔了树梢照过来,穿过丛生的枝丫,落下参差错落的黑影。额头抵住玻璃,看着路上行人忙忙碌碌,苏禾感到彻彻底底地被孤立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一株木棉,倔强而独立地生长;她一直觉得自己充满力量,可以抵抗外界任何的压力。有了苏苏,她以为自己会更坚强,更勇敢,但是她却满是窘境,似乎自视过高了。
她其实是一座孤岛,落在遥不可及的深海。
而骆谨言提过的问题,就像是一颗种子。尚在孕期时,她没意识到,种子会发芽,会生根。
得不到呼应的灵魂就像一张单薄的纸,随时都可能被风吹散。苏禾陷入了沉思,她这样的妈妈,真的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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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难以入眠的不止苏禾。
骆谨言想弄清楚样本的去处,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目的。最初是一种被欺骗的应激反应,冷静下来,他觉得这样对待生命太草率了,也不公平。
他知道,有想法独自抚养孩子的女性,一定是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就像苏禾那样,知性且独立。他也好奇过,自己的孩子是什么样子,但他没想过孩子的妈妈会是苏禾。
骆谨言和苏禾是大学同校,但也只是他单方面知情。心理学是王牌专业,也是他想读而没走上的第一志愿。
应用心理学的秦教授是院系带头人,也是协会认证的心理学家。而同样出名的,还有他的得意门生冰山学霸苏禾。
常去蹭课的骆谨言早早就有所耳闻。
强调成绩好,不是因为外貌普通,恰恰因为她长相纯幼,被全校男生在论坛票选为氧气初恋脸。
正当榜单风靡全校的时候,正主却找人黑了自己那一栏,还在底下评论,“高等教育也无法拯救灵魂的肤浅,何其悲哀。”
软萌假象破灭,女神其实是灭绝,六根清净,生人勿近。
回国以后,骆谨言婉拒了很多邀约,说是没有时间,其实他也觉得吃喝玩乐都是过眼云烟,自己也该换种生活。
浪子回头,相妻教女,也不是不可能。但如果对方是苏禾,这个可能就无限趋近于零。
骆谨言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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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两周,再次录制,碰上阿姨家有急事,苏苏就一起进了录影棚。
一路上,苏禾还担心大家的态度,但也许工作太过枯燥,来了一个小可爱,整组的人就像击鼓传花,轮流陪玩。
苏苏不哭不闹,听话地坐在首排,看着妈妈对台本走流程。实在觉得困了,她就躺进一边的小推车里睡觉。有不同的叔叔阿姨时不时投喂,也不用担心渴了饿了,在家能吃的不能吃的,这会儿都百无禁忌了。
“苏老师,你女儿真可爱,看得我都想要宝宝了。”导播两手圈着,抱着苏苏坐在膝头。
苏苏机灵,很会察言观色。她朝着导播眨眨眼,露出几颗小白牙,嗲嗲地喊她“姐姐”。
“这些都不急,先碰到喜欢的人再说。”苏禾手肘撑在腿上,喂给苏苏一块酸奶溶豆。
导播点点头,眼前的苏禾散发着极强的母性光辉。她睫毛低垂,一片阴影落在眼睑,柔和的灯光打在脸上,敛去理性锋芒,显得温暖柔和。
小姐姐在心里咒骂,苏苏的爸爸良心被狗吃了,这样好的妻子和宝宝也能舍弃。却不知,也许往前几年,苏禾会说,与其期待关系,不如期待自己。
演播厅门口,骆谨言手握玻璃杯打了好大一个喷嚏。
他也算是理亏心虚,虽然苏苏一进门,他的眼睛就黏着母女二人,但还不敢上前讨苏禾晦气。
每天在网络上帮人解决情感问题,事到临头,正应了那句“医者不自医”。
骆谨言很喜欢苏苏,当然也没有人不喜欢苏苏。
他甚至还觉得,自己优秀的基因平衡了苏禾硬邦邦的情商,才能有这么可爱的女儿。也许是血缘的作用,当知道那也是他的孩子,就注定了他会越看越喜欢。
骆谨言仰靠着沙发,目之所及都是昏黄的光,脑海中的风暴一轮强过一轮,也没想好怎么委婉地认下苏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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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感觉裤脚被拉扯,骆谨言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坐直了身体。
苏苏仰头,嘴里含着棒棒糖,两颊鼓鼓,嘟着嘴巴。小姑娘的眼睛像两颗葡萄,圆溜溜,亮晶晶的,瞳仁又大又黑。骆谨言觉得生命真神奇,刚才他还感慨孩子像自己讨喜,现在他又惊奇怎么生得跟苏禾一模一样。
她举起自己的水瓶,放在骆谨言的腿上,又指了指旁边。
“你是要喝牛奶吗?”
苏苏点点头。
从茶水间出来,苏禾看见骆谨言正往吸管杯中倒牛奶,急得一把就抢了过来,“干什么?小孩子乱吃东西会过敏你知不知道。”
突然被喝住,骆谨言神情一顿。一整天,苏苏都是别人给什么,她吃什么。合着别人的能吃,他的就有毒?但受伤的老父亲知道,苏禾是对人不对事,多说一句就是火上浇油。
于是,他放下东西,认真地说,“对不起,是我的疏忽。”
只是道歉又没损失,在细枝末节上,他从不执着于所谓的对错。更何况,他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好男不跟女斗”。
一番毫无怨言地顶锅反倒堵住了苏禾。她才是名正言顺的监护人,不应该指责别人。她讪讪地抱起女儿,拿起一旁的矿泉水。
“我帮你倒出来吧,小心呛到宝宝。”
骆谨言心领神会,苏禾离开是去拿水,苏苏也是因为渴了才找他帮忙。便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拧开瓶盖就给女儿倒水,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苏苏拿回杯子心情很好,小手拽着棒棒糖,怼到骆谨言的笔尖,手舞足蹈地说,“BABA……”
“嗯~不是爸爸。”苏禾抱着她,轻轻地摇头。
“BABA……BABA……”苏苏充耳不闻,我行我素,依然朝骆谨言龇牙挥手。
“好,给爸爸。”
“你乱讲什么?”苏禾狠剜骆谨言一眼,气不打一处来。
“BABA呀……苏苏说的,苏老师以为什么?”骆谨言笑眯眯地答。
小孩口齿含糊,发音不准,他是知道的,但还是口头占了便宜,偷偷欣喜。光照在一大一小身上,这一幕“父慈女孝”怪异中透着和谐。
苏禾不满,但只当自己吃醋,只能腹诽。真是傻小孩,养了这么久,一眼没看住就“认贼作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