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工繁复的玻璃吊灯光线亮眼,四周墙壁是棕色为底的贴花壁纸,进门的左侧是仿西式的沙发和小桌,另一侧的棕色木圆桌上方的浅蓝旋转玻璃圆面已经放了几盘开胃凉菜。
许青如一进包间,就拽了拽徐月的手,低声提醒她要有礼貌地打招呼。
“快喊人。”
徐月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地叫了声“杨叔叔”,在一片揶揄客套的目光中,坐到了仅剩的位置旁边,略一低头,长及腰间的头发就遮挡了大半张脸。
许青如最见不得女儿做这副“贞子”的鬼样,羞答答的像没脸见人,不够八面玲珑,至少不符合社会认知的优秀女青年。
而这个所谓的“杨叔叔”是许青如丈夫张山的发小杨伟,五短身材,泛黄的中年男人脸上戴了圆圆的黑框眼镜,时常用手拍一拍半袒露着的肚皮。
他前两个月在麻将馆输了一圈麻将,掏钱时不服气地骂了脏话,恰好同桌赢钱的家伙是个性情暴躁冲动的人,毫不犹豫地对骂了回去。
你来我往之下,微不足道的口角之争就演变为了拳脚相向,若不是许青如的丈夫见势不妙赶紧过去拉架,这场纠纷就会伴随着火速出警的派出所民警,成为未来一个月县城中不少人津津乐道的丑闻。
只可惜许青如丈夫拉架的时候,没料到敌对方的兄弟率先撒手,惹得杨伟在他拉架的反作用力之下,一个踉跄倒在了许青如丈夫的身上。
或许正是天有不测风云,躺倒在水泥地面当肉垫的人毫发无损,杨伟却摔伤了腰和腿,不得不在家里养了两个月,在这期间孤零零地去麻将馆,却没一个人再搭理他。
他待在家里还疑心病发作,总觉得前列腺也出了毛病,去往各大医院后,终于选定了华成医院作为开刀手术的地点,不顾医生和家人劝阻切开了尿道一探究竟。虽然开刀手术的结论依旧是“此人相当健康”,但他的心病却是治好了。
而他的女儿杨君前段时间刚交了男朋友,恰好是同一所学校的研究生,只是家庭条件略差一些,就宣扬得到处都是,好似两个重点大学的研究生一毕业工作就能成百万富翁。但身体完全康复和女儿能够为老杨家传宗接代的喜事还是为他请客吃饭,提供了一个绝好的借口。
酒过三巡,照例是交流近期工作上遇到的麻烦事或是某某同事打麻将输了好几千元,内容无聊得让许青如在中华牌香烟的熏陶中头脑昏沉。
但好在,话题没又一次偏移到她最不乐见的方向,所以她倒还能勉强维持表面上的笑容,对着明里暗里都会偷偷较劲、打麻将也丝毫不留情面的朋友们进行虚伪的奉承。
杨伟喝得有点半醉,视线逡巡了一会儿,对仅仅交流过三个字的徐月举起了杯:“徐月,你到这里来吃饭,杨叔叔都还没跟你交流过,是我招待不周了。”
杨伟泛黄的白眼球顶着两颗漆黑的瞳孔,肥厚的红嘴唇向左上扯,志得意满却又竭力要故作谦虚,预备要说教的味道十足。
许青如心里一紧,她很清楚徐月现在相当叛逆且毫不饶人,刚伸出手去握酒杯要打圆场,就见到徐月抬起头,茫然的视线在瞬间转为了奋发昂扬的斗志,僵直身体站起身的动作却似要即将奔赴前线就义的革命烈士,还大喊一声:“杨叔叔,应该是我敬您一杯。”
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大有担当“已读乱回”互联网新趋势领头人的架势,这令对网络流行术语漠不关心的许青如差点绝望地闭上了眼。
她不想承担没教育好女儿的罪名,更不想听见别人在背后议论她,诸如徐月长到了二十多岁还学不会酒桌文化,一定是她太过宠溺她云云,只是耳朵却违背主人的意志,仍旧相当尽职尽责地工作。
杨伟端起酒杯,挤出热情的笑容跟徐月碰杯,嘴巴一张一合着,问出了本季度第五次重复的问题:“你最近找男朋友了吗?”
他有意在说完话后,停顿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却不料另一好友雷鸣带来的小孩抢先说道:“姐姐慢慢找,不要着急,免得找得太快遇到了渣男!”
“是的是的,”犹在搜肠刮肚思索借口的徐月连连点头,果断搬用了小孩给她找的借口,“我就是想擦亮眼睛慢慢找。”
雷鸣冷笑起来,见不得杨伟因他的儿子哑口无言,索性更直白地揭开了遮羞布:“我看你是找了好几年还没找到,所以有意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吧!”
这样尖利的说辞过于高高在上,许青如忽然想起徐月曾在她面前抱怨过好多次不愿意跟丈夫的这些朋友吃饭,因为他们老喜欢拿她当小孩子看待,根本没有最起码的尊重和界限。
许青如每回听到徐月这样抱怨,都会习惯性地先当个和事佬的角色,苦口婆心地让徐月认清“你在爸爸妈妈的朋友面前,永远都是个小孩”这样的道理,逼迫她去理解、宽容社会上司空见惯的不公正。她甚至于在某次徐月领导抢占了徐月花费两个月时间才挣来的证书时,对徐月撕心裂肺的痛哭视而不见,只冷冰冰地告诉她:领导肯挪用你的证书是你的福气,代表他对你极为看重,这是别人怎么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她记得徐月过了几天后,又轻描淡写地说过一次,似乎是中午在公司食堂吃饭,不慎拿到了一个没洗干净的碗,就想着伸手去拿一个新的来替换,恰逢食堂大爷心情不好,直接骂道:“你不爱吃就别吃,赶紧给老子滚!”
徐月还说她那时候一冲动,就跟大爷对骂了一句,没吃饭就回到了工位生闷气,第二天中午吃饭就又被领导叫过去批评了一顿,大意是你当众骂脏话,害得我还要去安抚食堂老员工的情绪,你以后就是为公司做出再大的贡献,哪怕是为了公司的发展去坐牢都没有用了,因为你骂了脏话,你的名声在本县城里已经臭了。
足足一个小时的批评,让徐月再次失去了吃午饭的机会,直接无缝衔接下午的工作,顺带丢掉了领导假惺惺塞给她的棍后甜枣:一袋干巴巴的饼干。
徐月那个时候就问她:“你不是说他抢了我的证书,是我的福气吗?那我也没见到他因为心虚愧疚,而对我特殊照顾啊,反而还更变本加厉了。”
许青如那个时候不知道,现在也还是不清楚该如何回答徐月的这个问题。
许青如这一代的人,连吃饱穿暖都需要花费极大的气力,故而时常对精神上的需求漠不关心。
她身为被现在很多人所鄙夷的小镇做题家,从农村一无所有地来到了这个城市,生活教会她的只有忍,忍一时之气换得十年平安,讲究吃亏是福。
她只会在仅有的规则体系内与人相处,面对真正不要脸的贱人却深感不知所措,而这时的突然清醒,让她格外清晰地窥见到徐月灰败的、委屈的神色,以及隐藏在眼底那一丝忐忑不安的自卑。
“那你倒是给她找个台阶下啊,你帮她介绍对象啊,”许青如由衷地愤怒了起来,直接起身骂道,“你们是当我听不出来你们在炫耀是吧?找到男朋友很了不起吗?现在结了婚,都还可能离婚呢!有个男朋友算个屁,你们这叫做封建!”
她直接扯起徐月腰间的衣服布料,把徐月拖出了包间,在红色制服外加棕色花边黑围裙服务员的诧异打量下,怒火冲天地大步往外走。
直至楼下,被晚上微冷的空气一激,许青如才放开了徐月,默不吭声地往家走,身后丈夫急匆匆追来的喊声以及汽车鸣笛、摩托车发动的嘟嘟声、街两侧小食店的交谈声都仿佛流水般向后抛去。
徐月小跑着追上她,脸蛋因兴奋红扑扑的,眼底久违地对她有了些温情,颇为期待地问:“妈妈,你刚才为什么要发火啊?”
许青如的脚步忽地一顿,有些拿不准她当时究竟是什么心情。
其中确然是有对徐月的母爱,但更多还参杂了打狗还要看主人的愤懑、对撕碎徐月获奖证书的补偿心理,对下午听说有人自杀的心理阴影,还有亲眼目睹徐月遗书的震惊和后怕:在这个年纪失去独生女,实在是一件太过恐怖的事情。